第一百五十九章 逆臣(三十一)
陳凱不清楚張煌言口中的那位張閣老指的是張國維,還是張肯堂,但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張煌言的提議很有道理——世上的事情都免不了一個輕重緩急,做事情亦是要根據輕重緩急來分出個順序,自然也要根據輕重緩急的不同狀況來分出不同的應對方式。
在座的五個人之中,文安之做過永曆朝廷的內閣首輔大臣,如果他沒記錯的話應該有一年的時間。郭之奇是永曆五年入閣,永曆八年督師兩廣,做過三年的閣老。錢謙益和張煌言雖未入過內閣,但好歹算是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這一點上面兒,陳凱就完全不一樣了,他別說是入閣了,就連永曆朝廷都沒去過,常年在地方上任職,完全是靠軍功拼出來的一個四省經略。
但是,無論是處理內閣事務,還是在地方上任職,道理都是一樣的,都是要緊著緊急的事情先處理,不著急的便可以稍放一下;重要的就要投入更多的更多的資源,不怎麼重要的就可以少投入些資源。
「那麼,輕緩如何?重緩如何?輕急如何?重急又當如何?」
處置的順序自當還是以急務和重務為先,重要的急務的優先順序要高於不重要的急務,重要的緩務的優先順序要大於不重要的緩務。但是,投票卻要兼顧效率和各方勢力間的折衝樽俎,與輕重緩急夾雜在了一起就不是那麼簡單了。
聽得郭之奇如是問來,張煌言卻是看向了陳凱:「昨夜我說了這想法后,倒是竟成提出了一個新的想法。」
「哦?」
眾人的目光投向陳凱,待張煌言重新落座,陳凱便將他的想法和盤托出:「針對輕務,我們可以直接以簡單多數通過。而重務則可以分為三種,不涉及各方勢力的,只需要超過三分之二的閣臣同意便可以通過;涉及到各方勢力的,則需要超過四分之三的閣臣同意才能通過。」說到此處,陳凱的面色一沉,以著格外鄭重的語氣說道:「特別重大事項,必須全票通過!」
「那如果總有一兩個閣臣對某項特別重大的議題持反對態度呢?」
「那就修改票擬,直到那一兩個閣臣不再反對為止。」
「不再反對?」文安之立刻聽出了其中的深意。
眼見於此,陳凱亦是重重的點了點頭:「我想,除了贊成和反對外,應該再設置一個不贊成也不反對的選項,我願意稱其為棄權。」
在座的眾人皆是人精,自然明白陳凱的言下之意——對於票擬,並非所有人都能滿意,但也不能因為極少數人的反對而無限擱置議題。所以,只要能夠設法讓持反對態度的閣臣,或者說是持反對態度的勢力哪怕並不滿意但也不至激烈反對,那同樣可以達成妥協,而這樣的態度就是棄權!
想要讓持反對態度的閣臣轉變態度,無論是轉而贊同,還是轉而棄權,其他人就需要拿出折中的方案或是交換的條件。這在政治生活中是最司空見慣的東西,錢謙益、文安之、郭之奇都是久在官場的人物不說,陳凱亦是獨當一面多年,略顯得有些生澀的張煌言,其智慧亦不容小覷。至於未來的會加入戰時內閣的其他閣臣,能夠入閣顯然也不可能完全不懂其中的門道兒。
「那麼,這輕重緩急有誰判定?」
「自然是元輔,若是元輔不當值,便由次輔代為判定。當然,任何閣臣都有權力對此決定提出質疑,質疑一樣需要投票表決。」
「嗯,滄水和竟成的想法,老夫以為已經比較成熟了。但是,出於對朝廷的負責,我等亦無須立刻就將之定下來。若是未來的幾天有更好的想法,或是可以對這個想法有所裨益,那麼我等還可以繼續把這個想法考慮得更為周全。若是沒有的話,也可以有一個深思的空間。」
批紅權事關重大,錢謙益如是說來,陳凱、郭之奇和張煌言皆是表示認同,唯有文安之沉吟了一瞬,便立刻有了一個新的想法:「竟成所設置的比例,老夫以為沒有太大的商榷餘地了。但是,為了避免有的閣臣趁著部分必定會持反對態度的閣臣不在強行通過議桉,我等必須在這上面加上一個限制才行。」
「限制?」眾人看向文安之,而文安之卻看向了陳凱。緊接著,其他三人亦是將視線投諸在了陳凱的身上,因為他們相信陳凱一定可以想出更加完滿的補全方案。
稍加思量,陳凱便是眼前一亮:「我想,既然閣臣可以兼管部務,那麼閣臣同樣可以明文規定其兼管相關勢力的事務。任何涉及相關勢力的議桉不得在該管閣臣不在的情況下投票批紅。」
並非是入閣就須得兼管部務,而是需要明確兼管職責方可。張居正的前任首輔高拱就曾兼管吏部事務,後來東林黨大老左光斗亦曾援引此例主張由孫承宗兼管兵部事務。類似的事情在明朝中後期並不鮮見,在座的眾人亦是無不知曉。而陳凱的辦法就是彷兼管部務的模式,明確該管相關勢力的事務的權責,亦可以說是將之擺在明面兒上形成相關的制度。
「如果該管閣臣當時不當值,但又急需處置呢?」
張煌言試探性的出言問及,沒等陳凱開口,錢謙益便直截了當的做出了回答:「若是休沐,便立刻派人召回;若是生病,便是抬也要抬來。我等辛苦些沒什麼,只要能確保國事無礙,舍了這條老命又如何!」
這裡年紀最大的便是錢謙益,估摸著就算戰時內閣擴大也不太可能會有比錢謙益年紀更大的閣臣,既然就連這位年近耄耋的老人都這麼說了,其他人自然沒有反對的道理。
「牧翁,我倒是覺得,若是小恙也就罷了,身染重疾或是會傳染的疾病,可以不到內閣投票,但需要指定另一位閣臣或是朝臣代為投票。」
「嗯,竟成此言有理。」
錢謙益對於陳凱的補充表達了贊成的態度,文安之他們暫時也沒有別的需要補充的內容或是存在的質疑,關於批紅權使用的議題便暫且可以放在一旁,以待接下來的幾天。而他們下面需要探討的,便是那兩項人事問題。
「閣臣方面,我等昨日已經討論過了可以讓相關勢力向內閣推舉的法子,不知諸君今日可有異議?」
文安之深受夔東眾將信賴,可以代表夔東明軍的意見;郭之奇常年擔任兩廣督師,雖說現在廣東已經盡為陳凱所轄,但廣西南部和西部仍有一些明軍勢力存在,郭之奇便可以作為他們的代表;錢謙益的背後是東南抗清潛伏者,這些人雖說並沒有說得過去的武裝,但在地方上勢力頗大,戰時內閣終是要在南京正式成立和辦公的,再加上現階段在長江以南明軍也只剩下那一片富庶冠於全國的所在尚未收復,由錢謙益為他們代言也有助於明軍收復失地和未來的北伐;陳凱自不待提,東南明軍、鄭氏集團、天地會、咨議局、粵海商業同盟,等等等等,諸般勢力都需要他在內閣為之說項;唯有張煌言,其背後是那些曾經的魯監國朝的文武,這些人與東南明軍、天地會、東南抗清潛伏者多有重合,但陳凱已經援引其人入閣,自然沒有開完會便將張煌言踢出去的道理。
除此之外,西營系的晉藩、蜀藩和舊秦藩,這些明軍分支也同樣擁有不小的實力,尤其是晉藩,雖說兵力有限,但在聲望上並不遜色東南明軍多少。陳凱在最初的書信中就明確表示過要吸納晉藩和閩藩信得過的文官入閣,李定國就在湖廣,而鄭成功那邊兒,他們估計也用不了多久就能見到了。
昨天迫使他們暫停議題的是各勢力推舉閣臣的人數,這其實還是和批紅權有著直接關係的。就像是昨天的那個悖論,那個關於是多數派可以代表更多人,還是少數派可以代表更多人的悖論,他們經過商議過後,決定用閣臣的數量佔比來解決這個問題。
其他各方勢力,一人足以代表,唯獨是晉藩和閩藩,這兩個超級藩鎮的實力太強,為了防止其他勢力利用戰時內閣的機製作出對這兩方中的任何一方以不公正的決斷,就只能增加他們有權推舉的閣臣人數。初步的計劃是晉藩兩人,閩藩三人,具體人選則要由李定國和鄭成功來決定,他們不便多言。
「此法,只恐晉王殿下不悅。」
聽到這話,錢謙益和張煌言詫異的看向了郭之奇,見得郭之奇並沒有收回此言的打算,再看向文安之和陳凱,顯然此二人對此亦是深表認同。
這三人之中,文安之和郭之奇是久在西南督師一方,且有過在朝中任職的經歷,他們所擁有的人脈可以讓他們更加清楚永曆朝廷和西營系明軍的實際情況。而陳凱則是與李定國的交情莫逆,甚至幾近於異性兄弟的份上,李定國的很多想法都會與陳凱坦言,這亦是其他人所不具備的。
聽得此言,來自浙江的張煌言立刻便是恍然大悟:「晉王殿下,是打算吸納蜀藩和舊秦藩的眾將為其所用?」
這其實是明擺著的事情,晉藩本部在遮炎河之戰中損失不小,而同為西營系的蜀藩和舊秦藩,這兩大派系的首領一死一降,都是一盤散沙的狀態。李定國身為大西四大王子的碩果僅存,自然是有心將這些部隊統合起來。素來與他親近的白文選,以及這次應邀出滇的賀九義,其實從這一次的態度上來看都已經可以算是晉藩的外圍人馬了。
李定國肯定還想吸納更多的西營系明軍,若是這時候他們給了蜀藩和舊秦藩以推舉閣臣的權力,豈不是人為的為這兩大派系獨立於晉藩之外提供了極大的助力,李定國能高興那就奇怪了。
「關於舊秦藩和蜀藩的情況其實比較複雜,據我所知,故蜀王因永曆六年的保寧之敗,其本部兵馬早已為孫可望所奪,後來孫可望降虜,再加上晉王持國的那一年光景里的區別對待,舊秦藩的人馬多是心向故蜀王,但是故蜀王也過世了,現在所謂的蜀藩也就是故蜀王的舊將和與故蜀王走得最近的那批將帥的一個集合而已……」
蜀王劉文秀已死,其子劉震繼承了蜀王王位,但卻沒辦法繼承劉文秀的聲望。而且,劉震始終與李定國一起行動,平素里走得最近的也都是李定國的次子李嗣興和艾能奇的兒子艾承業,與大多駐紮於川南的那些蜀藩將帥已經幾乎沒什麼交集了。
川南的蜀藩舊將現在基本上都是以慶陽王馮雙禮馬首是瞻,馮雙禮本人也是張獻忠的乾兒子,地位上與白文選相當,僅次於孫、李、劉、艾四大王子。他們之所以如此,擺明了就是對李定國不滿。
而那些沒有與劉文秀走得足夠近的西營系將帥,則被籠統的劃分為舊秦藩的人馬,因為這些將帥全都有過在孫可望的麾下作戰的經歷。
但這實際上是一個他者概念,以兩個人為例,馬惟興和馬進忠,前者是李成棟的部將,是如今擔任經標第三鎮總兵的馬寶的兄長,再往前數更曾是李自成的部將;而後者早年是流寇,綽號「混十萬」,後來降於左良玉,成為了楚鎮的一員,再後來左良玉病故、左夢庚降清,馬進忠便又獨立了出來,常年在湖廣與清軍作戰。
這兩個人都不是純粹的西營系人馬,只是西營系勢大之際,被孫可望吸納進了西營系而已。就像是因保寧兵敗而被孫可望杖殺的張先璧,亦是明朝正規軍被孫可望吸納進了西營系,成為了西營系的大帥。等到孫可望降清,他們自然就可以算是獨立的明軍勢力,李定國很難稱得上是對他們擁有「宣稱」。
「這事情我等不能摻和,搞不好就是裡外不是人,這便與我等籌建戰時內閣的初衷有悖。」
錢謙益把腦袋搖得跟個撥浪鼓似的,陳凱也不好說這位老先生要熘肩膀,因為這事情確實不是他們能擅自替別人決定的。
「可以以戰時內閣的名義派人發出邀請,讓他們派人來談,談出個什麼結果來,我們都可以承認下來。只要他們不降虜就行。」
「文閣部此言有理。」郭之奇點了點頭,繼而補充道:「但是,我們需要保證他們的人生安全。」
「晉王那邊兒我會去說。」
「那就交給竟成了,這事情就這麼辦了。」
依舊是錢謙益拍了板兒,這事情就算是告一段落。但是,閣臣擇人的議題卻並沒有完結,而且還進入到了更加關鍵的階段。
「接下來就是首輔和次輔的人選,諸君可有什麼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