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 逆臣(三十四)
科舉本就是這個時代最為正常的選官模式。自甲申以降,滿清已然舉辦了六次科舉考試,不光是從順治三年開始每隔三年一次的明時舊例都未曾有過取消哪怕一回,甚至在順治四年還加科過一次,不可謂不積極。而明廷這邊兒,也曾舉辦過隆武朝鄉試和孫可望的昆明鄉試。
在座眾人除了提出議桉的陳凱外,皆是科舉考試的深度參與者和獲益者,對於這項制度從心理上自是樂見其成。但是,卻不代表此法不存在切實問題。
「天子不在,殿試如何舉行?若僅僅是在各省舉行鄉試,考中者亦不過時舉人功名,何以充實六科?」
「如今長江以南半壁江上尚未抵定,我等便急著舉行科舉考試,會否對北方士子不公?」
「福建、廣東兩省收復已逾五載,廣西、江西和貴州則是剛剛收復,雲南的情況應該比這三個省好一些,畢竟韃子也沒待多久便撤兵了,與閩、粵當是相彷彿。可浙江和南直隸仍在大戰,就連湖廣北部地區的戰事也尚未完結。地方上還沒有徹底安定下來,士心不穩,是否過於急切?」
「長江以南抵定在即,如竟成所言,戰時內閣要儘快擔負起聯合各路王師的作用,掄才大典又不可倉促舉行,只恐緩不濟急。」
錢謙益、文安之、郭之奇和張煌言先後表示了擔憂,對此,陳凱並沒有給他們以解決方案,反倒是將另一些他們尚未想到或是尚未提及到的問題一併擺在了檯面兒上。
「問題還不只是這麼多。」迎著眾人的不解,陳凱繼續言道:「朝廷掄才大典,不是說舉辦就能舉辦得了的。考題有諸位在,自不待提,考試地點也都是現成的,可考官如何選擇?士子的參考資格如何評定?若有士人得中過韃子舉辦的院試和鄉試的功名,我們是否予以承認?再有就是個更大的問題,那就是舉辦科考的費用如何解決?」
「這……」
這個議桉本就是陳凱提出來的,顯然,他遠比其他人要想得更早,自然也有更加充裕的時間來想到更多的問題。
「考官不是難事,院試由各省的提學道負責,鄉試無非就這幾個省,我等操勞些或是責成一些在鄉的翰林、閣老襄助,亦無不可。難的是參考資格評定,現在這年景,莫說是結保了,怕是不少士子就連鄉保和互保都湊不齊的。」
郭之奇是做過提學道的,對於科舉考試從官方到考生的一應準備工作自是最清楚不過。為了防止冒籍、匿喪等不符合條件的人員應試,明廷規定參考考生除了親供外,還要提交鄉里保舉、生員互保和官員結保以為身份證明。而且現在天下大亂,還要防著有人匿名參考、越級參考或是冒名頂替……
「還有,大明憑什麼要承認韃子的功名?」
「可韃子已經承認了大明的功名,我們不承認的話,豈不是平白要將那些已經取得了韃子功名的讀書人都往韃子朝廷那邊兒推嗎?」
「推就推了,怕他們干甚!」
「仲常,事關重大,不可意氣用事。」
「牧翁,您是元輔,自要顧全大局。但下官想問一句,若是韃子的漢軍旗人前來參考,我們要不要承認?」
「仲常!」
光是一個是否承認滿清功名的問題,郭之奇便與錢謙益吵了起來。從功利的角度出發,科舉本就是為國斂才的途徑,亦是爭取儒家士大夫支持的良方,既然滿清作得了初一,大明憑什麼作不了十五。可是,這對於那些在家鄉被滿清佔據后仍舊以大明遺民自居,至死不肯參加滿清的科舉考試的遺民而言、對於那些始終為大明奮戰而沒有機會參與科舉考試的官員和潛伏者們而言,又何談公平二字。
這一幕,著實讓陳凱吃了一驚。可是轉念一想,郭之奇如此倒也並不值得奇怪,多年前永曆朝廷在肇慶時,為了籠絡反正的李成棟集團,一度在用人行政上「重反正、輕守節」,甚至發展到了以曾經剃髮降清作為提拔的標準……
是否承認滿清功名一事,正是郭之奇他們此前激烈鬥爭過的,顯然是觸動了其人的心結,這卻是陳凱始料未及的。但是,出於對自身的身份認定和其他守節官員的利益考量,郭之奇也必定會繼續鬥爭下去。
可放在錢謙益那裡,曾經剃髮降清的過往使得其無論是出於公心,還是出於私利,都免不了要承認滿清的功名。畢竟,錢謙益是東南潛伏者們的領袖,他的消息能夠如此靈通,能夠如此肆無忌憚的對滿清地方高官進行拉攏、遊說活動,自然是有著不少已經考取了滿清的功名,甚至是已經進入到了滿清官場的士人們在他背後加持,他就算是不為他自己著想,也要為那些同為潛伏者的同伴們著想。
此間,文安之已經喝止住了二人的爭執。一旦稍許冷靜下來,他們亦是連忙向對方致歉。只不過,若要二人在這上面妥協,怕也是難以想象的。
這便是原則問題,陳凱嘆了口氣,只是稍作思量,便突然笑道:「若是有一天,韃子的滿榜狀元跑來大明的吏部哭著喊著要求侯缺,也許,對於大明而言倒是一件好事。不過,現在考慮這個,還是為時尚早。」
滿清在順治九年和順治十二年都曾將科舉考試分為滿漢兩榜,以擴大滿洲旗人在清廷內部的佔比,也誕生了有清一朝唯二的兩個滿洲狀元。不過,滿榜狀元的含金量實在有限,始終為人詬病,倒是後來出過一個蒙古八旗出身的狀元郎,為多數人公認為有清一朝唯一一個旗人狀元。只是那時候已經是同治年間了,我大清離亡國也就剩下最後那幾十年了,那時候旗人之中多是提籠架鳥,但凡有些上進心的也都是一副漢人士大夫作派,便是這位蒙古狀元也是在八國聯軍攻入北京時選擇自縊守節。
陳凱此間看似打趣兒,實際上還是在暗示他們沒必要現在就爭個是非對錯出來。畢竟,科舉考試現階段問題多多,只怕一時半刻也不是那麼容易搞得出來的。
「對了,竟成,你剛剛說得舉辦科考的費用……」
眼見著陳凱也出言相勸,張煌言便連忙把話題轉到了另一件事情上面。對此,陳凱亦是連忙把話接了過去:「我曾聽曾閣老說起過,隆武皇帝在位時的龍飛首科,曾得到君臣上下的高度重視。奈何,那時候僅僅是因僅僅是因為一個舉辦費用,便硬是從隆武二年的三月一直拖到了六月初七才舉行。」
陳凱是鄭成功的幕僚出身,他們承認的自然是崇禎、弘光、隆武、永曆這一脈的大明帝位傳承,於張煌言所效忠的正統大明天子魯監國朱以海便是壓根兒不認的。不過,陳凱顯然是有在照顧張煌言的感官,提及此事時只用了隆武皇帝這個大家都能接受的稱謂,而非先帝。對此,張煌言亦是回之以微笑。
只不過,張煌言卻也聽說過,福京鄉試之所以被迫遷延時日,除了費用上面的問題,還有鄭芝龍等武將的反對、隆武朝廷在與滿清交兵而軍費吃緊、以及唐藩在和魯藩爭奪皇明正統等一連串的問題。
其餘三人,錢謙益只在弘光朝廷任職過,隨後便一度降清;文安之則是在永曆朝廷才復出的,亦不曾與聞;郭之奇倒是在甲申年倒是確實在福建任職,但很快就丁憂回鄉了,一直到永曆三年才奉召至桂林出任禮部侍郎,未曾出仕過隆武朝。對於這些舊事,便不甚清楚了。
可是他們對於戰時內閣現在的情況卻是清楚得緊——這還僅僅是個意向而已,連空殼部門、皮包公司都稱不上,最多就是得到了一些「業內大老」的支持和市場的初步好感,僅此而已。莫說是他們現在根本沒有財權,就算是有充足的資金,一上來就搞這麼大的項目,實在是強人所難,畢竟他們總不能在搞了個一片狼藉后就此提包跑路吧。
「竟成既然已經想到了這些,自不會是戲弄老夫的吧?」
饒是陳凱和張煌言一個勁兒的把話題往外帶,饒是已經對彼此致歉過了,錢謙益和郭之奇的心裏面難免沒有些許意氣暫時不得紓解。此間,前者再度問向陳凱之際,語氣上便帶了一絲慍惱。
對此,陳凱卻不在意。能夠坐到這個地位層級,考慮事情更多的還是在於利益二字,些許意氣隨時都可以丟到了彷彿就不曾出現過似的。
「當然。」作出了肯定的答覆,陳凱傲然道:「不知,諸君可曾聽說過鎖廳試?」
「鎖廳試?」
大明沒有鎖廳試一說,是故陳凱此言一出,眾皆茫然。但也就是轉眼的功夫,錢謙益便是眼前一亮,當即出言問道:「竟成所說的,可是前宋的鎖廳試?」
「正是!」
海虞錢氏畢竟是吳越王錢鏐和北宋名臣錢惟演的後裔,宋朝的事情,錢謙益從家學淵源上就比其他人知道得更多上一些。
所謂鎖廳試,乃是宋朝的時候供現任官員和有爵祿者所舉行的進士試,因為他們本就多有職務在身,所以要暫時把職務放下,形象一些的比喻便是把辦公室鎖了才能前去參加考試,故稱為鎖廳試,參與鎖廳試的官員也被稱之為鎖廳人。
由於有資格參加鎖廳試的本就不是在職官員,就是有爵祿之人,他們比寒門子弟往往在資產、人脈等方面更具優勢,所以宋朝有一項慣例,那就是鎖廳人不可為狀元。基於這一點,比如沉括的侄兒沉遘、黃潛善的侄孫黃中、秦檜的養子秦熺、宗室趙汝愚等不少官宦子弟本來都考中了狀元,但是依然被剝奪了狀元的資格,把這一份無上的榮耀讓給了第二名。
狀元不狀元的,與他們倒沒什麼關係——這五個人里科舉成績最好的便是錢謙益,探花郎畢竟不是說著玩的,可第三就是第三,沒辦法獨佔鰲頭,也沒辦法坐二望一。文安之確實是庶吉士,但實際上在天啟二年的那一科,他只是三甲賜同進士出身,名次也比較靠後。單以名次論,崇禎元年的郭之奇比文安之要靠前一些,但也只是一些而已,同樣是三甲賜同進士出身,他們兩個連二甲賜進士出身都沒夠到,更別說是一甲賜進士及第的第一名了。至於張煌言和陳凱,倒是與狀元更近一些,畢竟狀元是第一名,沒考過等同於零,而零是有無限可能的……
錢謙益將他所知的關於鎖廳試的一切詳細的解釋給眾人,連帶著陳凱都補上了一些不甚清楚的知識盲點。
「大明也確有在職官員參加科考的先例,只是沒有鎖廳試這麼一說罷了。」
大明的在職官員也可以參加科舉考試嗎?陳凱確實沒聽說過還有這事,不過沒等他流露出半分疑惑,文安之便替他解釋了起來:「竟成的意思是說,此番科考旨在針對那些尚未獲得功名的在職官員,進行一次鎖廳試,再由那些通過了鎖廳試的新科進士中選取一些出來充任六科給事中?」
陳凱不曉得這算是文安之歪打正著呢,還是擋在他達成目的的知識盲點被文安之的理解能力給擊穿了。總而言之,會錯了意但同時又會對了意的文安之確實理解了他的想法。
明亡甲申至今,只有過兩次科舉考試,還都是鄉試。前者覆蓋福建、廣東、廣西、雲南、貴州,另有浙東附榜以與魯監國朝爭奪人才;後者則僅限於雲南一省,也僅僅是為秦王府一家提供人才。
如今已近十六載,只兩屆科舉是完全不足以為當下的大明提供足夠的行政人才的,巨大的缺口迫使各方勢力便在各自的勢力範圍任命了大批的幕僚充當地方官,陳凱便是其中的佼佼者。這些沒有科舉功名的「黑戶」,大明日後肯定還是要承認下來的,而陳凱提出的鎖廳試,便是可以兼顧承認和擇人的一石二鳥。
對此,眾人無不流露出了深思之色。但是很快的,郭之奇卻突然眉頭深鎖:「竟成,這不太好吧。」
「確實不好。」出人意料,陳凱竟然肯定了郭之奇的否定態度,繼而轉向了張煌言:「滄水,你應該也是這麼想的吧?」
眾人的目光隨即轉向了張煌言,對此,後者起初是一臉茫然,但張煌言亦是才智之士,幾乎是頃刻間就想明白了這裡面的門道,整個人瞬間便嚴肅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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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反對由鎖廳試進士充實六科給事中!」
註:這個事情,一方面有漢文化對八旗子弟的滲透和浸染,另一方面則比較荒唐——此人是義和團的重要支持者,當時有傳聞說是八國聯軍揚言要殺光所有支持義和團的官員,於是他的妻、兒和四個孫子便在北京自焚,他亦在保定自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