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元宵歸來

第128章 元宵歸來

入夜後,孫懷蔚哄妹妹在廂房睡下,回正房處理了會兒公文,等亥時過了三刻,萬籟俱寂之時,再悄悄披衣往凝輝院去。

他之前也這樣來過幾次,自從老太太明令不讓他和小丫頭待在一起,他就讓人買通了院里的一干丫鬟,深夜裡悄悄去她的東廂房。彼時她通常已經睡熟了,他就坐在架子床邊就著清冷的月輝看著她。

今晚她屋裡守夜的是綉桃,他推門進去時,那丫鬟就反應過來,輕手輕腳地離開。繡花帳子微微掀起,他看到一張安靜的臉蛋,正合目而眠,耳邊聽到的是她極輕淺的呼吸聲。

孫懷蔚很想和她說話,她今日罵他是背信棄義的人他都不在乎,讓他心痛的是她說她後悔了,後悔當初救了自己。

很安靜的雪夜,屋裡暗沉沉的,他只能看到她一張白皙的臉蛋陷在錦被裡,枕上潑墨一般的是她的頭髮。他伸手摸了摸,緞子似的滑。最終還是不忍心叫醒她。

妹妹是失而復得的,近些日子他總有些患得患失,害怕老天爺會突然把妹妹還給自己也會猝不及防收回去,他能疼一日是一日,以後還要替她尋個好人家繼續疼她。但承鈺不一樣,他要把她娶到身邊疼一輩子。

小丫頭或許是有些誤會,但日後她總會明白的,除了她之外,再不會有哪個女子能讓他動情。他要讓她做侍郎夫人,做大學士夫人,做閣老夫人,他才十九歲,還有好長的歲月可以慢慢寵著她。

承鈺如今卻並不想做孫夫人。她早晨醒來后發現自己尾指上多了顆祖母綠的寶石戒指,不用問也知道是他來過。皺著眉頭把戒指摘下,她讓丫鬟把被衾搬到外祖母屋裡的暖閣中,開始日夜不息地照顧老太太。

平彤只看到自家姑娘整日陀螺似的轉,老太太癱在床上,不用說話,一個眼神姑娘就明白她是要茶還是要飯。老太太若是醒著,她就在邊上給她念書解悶兒,老太太若是睡下了,她又拿起針線做個不停,到了夜裡沾枕便睡,有回她還聽到姑娘打起了輕微的呼嚕聲,想來是白日里太過勞累的緣故。

這年的除夕夜過得凄清,只廊外的一串紅綃紗燈籠看著喜慶些,承鈺倒是領著孫步琴一起剪了許多窗花紙,讓丫鬟貼滿了凝輝院。吃年飯的人連一張八仙桌也沒坐完,大家心裡都知道少了誰,嘴上不說,強笑著守完了歲。

正月初一的五更天,院中照例燃了鞭炮燒起松木枝,承鈺梳洗後到老太太床前,說了很多吉利話,老太太讓綉芙把早備好的燙金紅包拿給她。

看外孫女一張臉粉黛不施,眼窩下有淡淡的青黑色隱現,全然失了往日少女的靈動,說不盡的疲憊之色,老太太心中不由一痛。明明接了她來金陵,是想好好把她養大的,到頭來怎麼讓她跟著自己遭罪?

初一早大孫氏就回娘家來看母親。自從府上出事以後,她也跟著操心,每隔五日都會帶了太醫來為母親探病把脈。眼見著母親日漸好轉,外甥女卻消瘦得厲害,她心疼得緊,只恨不能讓兒子早日回來,把承鈺娶回家好生嬌養著。

但外甥女一片孝心,卻是難能可貴的。

「武兒,什麼時候能回來啊?」老太太歪在炕上問道,承鈺在她腰下墊了迎枕,讓她舒服些。

大孫氏道:「我也不知道,說安南那邊打得正緊,連信也通不了。」

老太太嘆了口氣,忽又想到這是正月里,不宜感傷,忙轉了話題,又問:「你肚子里的那個,可還安生?」

大孫氏低頭看了看小腹,臉上才有了絲喜悅,道:「比懷玉武那會兒輕鬆很多,一點兒不折騰,估摸著是個乖巧的丫頭。」

承鈺一邊聽長輩閑話,一邊給外祖母敲腿。玉武哥哥她倒是不擔心,因為前世他出戰安南,是大捷而歸,不會有事的。

「玥姐兒,我聽說你外祖家的姑娘是住在國公府上的?」承鈺走了一會兒神,回過頭就聽到大孫氏提起了高之菱。

孫步玥點了點頭。她本來不想來凝輝院的,因為正房裡總瀰漫著一股藥味兒,聞著都作嘔,祖母也病懨懨的,一夜之間老了十歲不只。但是聽說姑母來了,她想藉此知道些武表哥的消息,所以才過來。

「昔日的高閣老倒台,高家女眷全部沒入教坊司,她為何還留在國公府中?」大孫氏不解,最近貴女圈中都在議論這件事。

「姑母還不知道嗎?我二哥已經收她入房了,算是從教坊司贖出來的。」孫步玥想到高之菱就覺得糟心,如今偏院不夠她鬧,還要鬧到正院來,都快騎到她這個嫡小姐頭上去了。

「你二哥?」大孫氏略一思索,想起是如今的戶部侍郎孫懷蔚。之前聽母親說起他那些事時,就覺得這孩子心思頗深,詭譎難測。

卻想不到也抵不過美色,竟收了個罪臣之女,那女子還是高閣老的孫女,他也不怕養虎為患。但是……大孫氏側頭看了眼外甥女,之前也聽母親說起,那孩子向母親求娶過鈺姐兒,鈺姐兒似乎也有意。

當時母親就不允,現在恐怕更不會答應了,只不知事到如今,外甥女是怎麼想的。

「她從前很溫順柔婉的,現在完全變了個人,那回我看到她在院兒里玩雪,堆了個大雪球就朝我二哥身上砸過去。」孫步玥皺眉回憶,「我還等二哥斥她呢,結果他竟然不生氣,只叫表妹不要玩雪兒,待會涼了手。」

孫步玥說著時看了眼承鈺,只見她恍若未聞,眼神空落落的,整張臉朽木一般,半垂著眼給祖母捶腿。

「他還真是個憐香惜玉的。」大孫氏淡淡一笑,也拿眼瞧了瞧承鈺,連老太太也不禁看她。承鈺倒是沒發覺屋裡的人都在看自己,一下一下有些呆板地輕捶,只是感覺屋裡忽然安靜了下來,抬頭目光茫然,發現外祖母在看她。

「力氣重了些嗎?」她問道,一雙桃花眼像蒙了荇草的潭水,一點點亮的水光也被遮完了,沉寂得了無生氣。

老太太搖了搖頭,見外孫女又把眼睛低垂了繼續捶腿,忽然很想把她摟到懷裡哄一哄。扶搖院的事她自然有所耳聞,她只心疼外孫女痴心錯付。這些日子再沒見鈺兒開懷笑過一回,明明正當豆蔻華年,爛漫沒有心事的年紀,竟被那不孝孫搓磨得心如死灰。好幾回她半夜醒來,就聽到暖閣那邊有嗚咽聲,低得時斷時續,似乎壓抑到極致。她想起來抱抱外孫女,無奈自己不爭氣,身子已經不聽使喚了。

唯有慶幸當初沒答應把鈺兒許給他!

一會兒盧氏領著敏哥兒來了,她們就不再提孫懷蔚。敏哥兒如今還不知道自己父親回不來了,過年時不住問,又要去找他二哥,盧氏氣得把兒子狠打了一頓,叫他日後不準再和孫懷蔚親近。敏哥兒嚎啕大哭,很委屈地來找承鈺,承鈺哄了好一陣才讓孩子止了哭。

雖然國公府一連兩個人失了勢,但因為有孫懷蔚的緣故,年節下來拜會的人依舊絡繹不絕,看望問候老太太的人比往年還多了不少,平日不怎麼往來的夫人帶了禮來,老太太一應閉門不見,每日只和外孫女,孫女待在屋裡。

初五這日段姨母領著孩子來了,老太太就讓孩子們出去玩兒。承鈺懶怠動彈,本來想留下陪著,最後硬是讓段越珊給架了出去。孫步琴說想看梅花,三個人就往梅園去。

走近了才發現小園子外站了許多黑衣男子,承鈺一見眉頭就皺了起來。是他的護衛。

「這是什麼陣仗?琴兒,你們府上的家丁什麼時候換了黑衣服穿了?」段越珊問道。

孫步琴嘟了嘟嘴,道:「肯定是那位高小姐。」她見過好幾回了,高之菱在國公府走得大搖大擺,後面跟了一堆帶刀的男子護著,金貴得不得了。

前幾日高之菱叫了戲班子來唱戲,吵得她午覺也睡不好,她去說了幾句,那些護衛就拿惡眼瞪著她,嚇得她回嫣然閣哭了許久,母親也不敢去說。因為高之菱畢竟是二哥的心尖兒寵,如今府上誰還敢得罪二哥呀。

「咱們還是走吧。」孫步琴說道,惹不起她還躲得起。但段越珊正想問為什麼時,自小徑處走出個嬌滴滴的姑娘,由孫懷蔚牽著,懷裡捧著大束梅花,身後跟來一長串丫鬟,各自也抱了許多臘梅枝,看樣子似乎要把梅園挪回扶搖院。

段越珊見她身上披了件雲錦累珠披風,裡面一件水紅色織金的緙絲小褂上鑲了兩顆碧盈盈的珠子,她記得皇上賞過幾顆這樣的珠子給父親,母親讓人打在頭面上。她身邊是孫大人,披了件銀狐輕裘大氅,英氣而冷峻,很氣派的樣子,看著她的眼神卻很疼愛。

「你們也來折花兒?」孫步瑾看到三人,停下來問了一句,語氣有些嗆人。

「不可以嗎?」段越珊向來看不慣飛揚跋扈的人,這位高姑娘的作為她也聽說過,似乎比孫步玥有過之而無不及,兩人不愧是表姐妹。

「當然不可以。這園子的花兒都是我的。」小姑娘牙尖嘴利,下巴高高上揚,「哼」了一聲。

「瑾兒!」孫懷蔚輕嗔了她一句,抬頭看到朝思暮想的承鈺,道,「燦燦也來了,很久沒見你了。」

那晚沒等到她醒,卯時得上早朝,他只能匆匆離開,走時把懷裡的一枚祖母綠戒指輕輕套在她尾指上,原指著她過幾天就不生氣了,沒想到當晚他回去就聽綉桃說她搬到了正房暖閣和老太太住。

他才知道她是真的生氣了。想見她卻不得,因為老太太那邊早發了話,三年五載之內不想看見他這個不孝孫子。他進不去,她也不出來,他想她想得睡不著,有時他差點讓蔣馭去凝輝院把她綁過來。

但他知道那樣只會弄巧成拙,小丫頭向來是吃軟不吃硬的,你越是用強,她越反抗得厲害。

他還是讓人往凝輝院送東西,綾羅脂粉,釵環翠鈿,山珍奇味,卻通通被退了回來。這時他忽然懷念起幾年前了,那時他還蠻著人裝傻,兩人成日待在一處,他看書,她就做針線,他不愛說話,她就找了話引他說。

有一回傍晚,天光漸淡,書上的字看不清了,他抬頭見她還在刺繡,細細的粉頸低垂,一側臉蛋靜謐柔和,睫毛不時顫動一下,繡得很專註,整個人如一尊玉雕,清靈透澈。

「實在不知孫大人在這裡,攪了大人雅興。」承鈺面色淡淡的,她不想傷心了,傷心也是件耗神勞力的事。她還得照顧外祖母,還得看琴兒出嫁敏哥兒長大,不想再為他耗費心神。

孫懷蔚聽這話擰緊了眉,道:「我能和你單獨說會兒話嗎?」

還沒等承鈺說話,有個脆生生的聲音高揚:「不能!」孫步瑾氣鼓鼓地道,「為什麼要單獨和她說話?你說了要陪我回去插梅花的!」

「你先回去,我一會就來好不好?」孫懷蔚低頭哄她,她一定不讓,拽著他的衣袖說:「我不!你說好了的,現在就要陪我回去!」

承鈺覺得自己已經看夠了,轉身就走,段越珊和琴兒跟上去。琴兒之前聽說她二哥愛極了那個女子,還不大相信,因為二哥對誰都那副冷冰冰的模樣,就沒見過他對除表姐以外的人笑過,今天看了才知,真是一物降一物,可也沒見那位高小姐有表姐好啊。

孫懷蔚好不容易等了個能和承鈺說話的機會,見她就這麼走了,要追過去,被妹妹死死拽著,銀狐裘的毛都快揪下一把來。

「我不許你去追她!我不喜歡她!」孫步瑾氣得直跳腳,怎麼醒來什麼都變了。那是哪裡來的人,竟然和她搶哥哥!哥哥從來都是她一個人霸著的,娘都得讓著她,姜承鈺又算誰?

「瑾兒,你聽哥哥說,那姐姐是你未來的嫂嫂,會是哥哥一輩子的妻子,哥哥很喜歡她,現在你讓哥哥去和她說說話好嗎?」孫懷蔚蹲下身想給九歲的妹妹講道理。

「不!她不能是!她怎麼能是呢!」孫步瑾說哭就哭,把懷裡的梅花全摔在地上,狠狠地踩。她只記得一年前娘帶他們去吃喜宴時,自己說過要嫁給哥哥的。「我不喜歡她,不喜歡!」

妹妹哭鬧起來,這是孫懷蔚最沒轍的事,他只能望著承鈺走遠,無奈地去哄要在雪地里打滾的妹妹。

經此一事,承鈺更不出門了,轉眼到了正月十五,上元佳節,因為是她的生辰,老太太命郭氏好好裝點一番,好歹比除夕時多了些喜氣。

早晨大孫氏就來了,女子十四要行及笄禮,她來為外甥女做贊者。本來準備的是根雲腳珍珠卷鬚簪,中午插簪時丫鬟捧上來的卻是支赤金累絲垂紅寶石的簪子,承鈺當時以為是二舅母臨時換上的,後來才知道是孫懷蔚讓人換的,當下一把扯下簪子,丟給了丫鬟。

本來郭氏只邀了臨近親友,卻不想客人越來越多,連不常走動的縣主郡主也來了,攜了厚禮。昨日掛好的燈籠全又被人換下來,掛上了金屏玉樓,繡球雪花各類燈籠,一片珠璣。郭氏一問,才知道都是扶搖院那位侄兒的安排。

府上陡然熱鬧起來,午宴後來了個戲班子,喧鬧嘈雜。承鈺想睡午覺不得,出了暖閣到堂屋,就見姨母和三舅母坐在炕邊陪外祖母說話,因問道:「姨母怎不去聽戲?」

大孫氏搖搖頭,道:「聽煩了,我也不耐招呼那些人,讓二嫂子去忙吧。」要知道來的人不乏公侯伯爵家的夫人小姐,她若是往那兒一坐,少不得那些人又要巴結上來,畢竟玉武都十九了還未定親。平日不出門也有人來打聽,前陣子說長興侯家的嫡小姐不知在哪兒見過玉武,回去吵著要嫁,就算做妾也行,長興侯向來疼愛幼女,親自登門,也不過讓她打發走了。

承鈺抿嘴一笑,不再言語,挨著她外祖母坐下,低垂著頭也不知在看哪兒,心事鬱結的模樣。

大孫氏聽聞今日府上的陣勢都是孫懷蔚給外甥女準備的,原以為那廝喜新厭舊,有了高家姑娘就把鈺姐兒拋了,沒想到還是個念情的。如今她已經行了及笄禮,是該提一提說親的事了。

正要開口詢問,門外走進來個丫鬟,通報說世安王和世孫大捷而歸,軍隊已經行到江浙一帶,後日就能抵達金陵。

屋裡人聞言大喜,笑臉相對只是說不出話來,最後還是老太太賞了丫鬟幾個銀錁子,樂呵呵道:「咱們武兒這回怕是能給自己掙塊封地了。」

「哪裡就有封地了,他爹也還只是個世子,封地輪到他,還要等幾十年罷。」大孫氏嘴上這麼說,心裡卻想著指不定皇上一高興,還真越過她丈夫,給兒子封個郡王做。

承鈺也喜上眉梢,玉武哥哥還是打了勝仗回來,她記得前世皇上給了許多封賞,黃金宅院,不過並沒有賜封地。

下午冬陽暖融融的,像潑了滿地的桔子酒,承鈺讓幾個力氣壯些的婆子把老太太抱到太師椅上,又把椅子抬到庭院中來,幾個人陪著在院子里曬太陽。丫鬟拿來棋盤骨牌,瓜子茶果,一會兒琴兒和段越珊也來了,老幼就在庭院里消磨了半日。

傍晚天黑得早,掛上去的燈籠此時才顯出光彩來。滿院望去,一片皎皎潔潔,恍若琉璃世界。晚宴承鈺要伺候外祖母先吃了飯,因此留在凝輝院沒出去,外面依舊熱鬧喧雜,她想來覺得有几絲可笑,這些人不過就是借著為她慶生的由頭聚一聚,最後她們玩兒她們的,誰還記得今天是為了什麼來的。

快近戍時,孫步琴跑來說太子親臨府上,承鈺聽了皺了皺眉,才想起十六皇子已經行了冊封儀式,入主東宮,成為皇位的繼任者了。

「太子一來,二哥就親自到大門去迎,娘說今日元宵佳節,他是專程來看望二哥的,足以見得太子對二哥的重視。」孫步琴說道,她有些激動,平生還沒見過比王爺更大的人物,這位太子日後可就是皇帝了啊。

「那邊怎麼樣了?」承鈺問道。她不關心孫懷蔚如何得當今太子寵信,只怕國公府禮數不周,若是哪裡讓太子不滿意了,她的外祖母還有安生晚年可過嗎?

孫步琴搖搖頭,道:「反正有二哥在,應該不會出什麼差子。」承鈺不再說什麼,自顧自打手裡的一個湖綠色絡子。

亥時前曲終人散,府上陷回一片沉寂,芙蓉燈空自垂掛,長長的迴廊落了一片冷清。平彤在暖閣濃熏綉被,承鈺正在卸釵環時,外頭的丫鬟報說世孫回來了。

「不是說後日才能回嗎?」意外是意外,不過更多的是驚喜,她頂著卸了一半的頭飾就跑出正房,還沒到月洞門,就見一個少年郎風塵僕僕地大步走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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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任群芳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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