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忘年新相知
趙秉文遂將別過陳慶之以後所遇之事,一五一十講與陳霸先。
陳霸先聽后沉吟片刻,說道:「你與老將軍武州一別,竟有如此變故。那名中年儒生既然出入帶有武士,多半便是官家中人,過後我派人四處打探。聽老將軍說,你家傳的《六甲孤虛秘法》被侯景奪去,可有眉目了?」
見趙秉文黯然不語,陳霸先心下瞭然,說道:「秉文,我有一言相贈。」趙秉文忙道:「陳將軍請講。」
陳霸先正色道:「潛龍勿用。」趙秉文聞言沉思不語,陳霸先接著道:「你連番際遇之下,武功雖強,但未大成,又孤身一人,羽翼未豐。而侯景勢大,不僅手握重兵,且如你所見,麾下更是高手如雲,以你當下之力去尋侯景,無異於以卵投石。」
趙秉文愴然道:「祖訓固然重要,更有殺父之仇,不共戴天!」
陳霸先嘆道:「陳老將軍亦恐你為仇恨障目,貿然犯險。那日深談,老將軍言語之中甚是為你擔心。」
趙秉文泣道:「莫非讓我就此罷手,放過那惡賊不成?」說罷低頭垂淚。陳霸先緩緩說道:「范雎復仇,乃用十載。況且還有我助你。」
趙秉文渾身一震,霍然抬頭,只見陳霸先目光灼灼,長身而起,大步走到帳內懸挂的地圖前負手而立,說道:「世人皆稱侯景為當世梟雄,銳不可當,我觀其卻如草寇,不值一哂。想他專制河南多年,兵馬強壯,錢糧富足,卻進不能揮軍攻城據地,退不能消弭朝中猜忌,只會倚勢作亂,禍害百姓,實是殘暴不仁、寡謀少智的莽夫。」說到此處,陳霸先疾轉過身,上前幾步,用力扶住趙秉文雙肩,道:「他日隨我共誅此賊!你可願意?」
趙秉文熱淚盈眶,用力點頭道:「秉文此後習文練武,靜候將軍!」
二人此後又談論了些經史典籍,陳霸先學識淵博,見地鞭辟入裡,令趙秉文心中更是敬佩不已。
趙秉文看天色已晚,起身道:「陳將軍,秉文不再叨擾,這便告辭了,他日再向將軍請教。」陳霸先點點頭,起身相送,趙秉文忽然站住,問道:「陳將軍,您知道我姓名的緣由,我已清楚,但您如何發現有人潛在暗處,又是如何知道那人便是我?」
陳霸先哈哈一笑,卻不答話,叫道:「來人。」帳外親兵應道:「在!」隨後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待親兵走到帳門口,因帳內燭火通明,趙秉文赫然看到一個人影映在帳幕上,登時大悟。
親兵進帳后,陳霸先低聲吩咐幾句,親兵應諾退出。趙秉文嘆道:「我還自以為機密,不想早已被人察覺。可您與新渝侯、高車王及那名國師既是發現了我的行蹤,為何不曾示警捉我?而將軍又如何知道帳外之人便是我?」
陳霸先微笑道:「其他三人應未察覺你的行蹤。高車王帳內寬敞,居中鋪有一張完整的狼皮。初進高車王大帳時,因今夜正值滿月,而帳內只有六支燭火,一瞥之下,我察覺狼顎處隱約凸出一小片陰影,暗中抬眼望去,只見帳頂之上有團黑影不甚清晰,瞧輪廓有些像人,但又明顯小了許多,故我雖生疑,卻未動聲色。」趙秉文暗想:「乍入大帳,陳將軍竟能觀察入微,好生厲害。」
陳慶之頓了頓,又道:「隨後我暗中觀察高車王與那國師神色,亦不曾發現端倪。正當我想著或是自己多慮時,新渝侯語出驚人,轉瞬間,我覷見狼顎處那片陰影竟朝西北方向挪了一挪,而今夜風向西北,若是大風刮動物件,應朝東南方向挪動才對。我即斷定那黑影是人無疑,身形雖為少年,但西域、漠北等地奇人異士甚多,聽說有善於縮骨之人,彼時我還無法判定此人身份,以及所為何來。」
趙秉文問道:「陳將軍當時難道不擔心是高車王派人刺殺您與新渝侯么?」陳慶之笑道:「高車王若要刺殺我與新渝侯,必不會在只有我們四人時動手,否則動起手來,只怕高車王也性命堪虞。」
陳慶之呷了一口茶,接著說道:「我正思對策時,高車王突然提及陳慶之老將軍,餘光里我窺見狼顎處那片陰影似有些變化,與高車王答話時,我偷眼瞧去,帳頂那團黑影微微作顫,瞧著竟似與陳老將軍有些瓜葛,心念電轉,我隱約猜到可能是你。自新渝侯處歸來,我教人多點燭火,引你前來。因陳老將軍曾對我講,《韓信兵法三篇》是他幼年時一位異人所贈,老將軍視如己命,不輕示於人,故世人所知極少。待你來后,我故意談及此兵法,瞧你在帳外反應激烈,由此便知是你。」
聽過陳霸先所言,趙秉文這才明白,不禁喟然嘆服。
陳霸先嘆道:「發覺是你時,原想那高車王大帳高約丈二,你竟能避過重重守衛躍上,我兀自有些不信,以為有人助你。直到營外大亂,我親見你躍到帳頂,這才知道你確已身具武功。適才情勢險峻,我本不願你涉險,但那黑衣人慾趁亂突襲新渝侯,無奈之下,我才喚你相助,實是情非得已。」
趙秉文忙道:「區區小事,將軍何須掛懷。我略讀經典,粗鄙不才,但聽過將軍在新渝侯帳內關於文治教化的灼見,令人振聾發聵,受教匪淺。今夜我雖初識將軍,卻深為將軍的博大胸襟及遠見卓識所折服,能助將軍以綿薄之力,秉文幸甚。」
陳霸先沉聲道:「自永嘉之亂起,中原動蕩,衣冠南渡,十室九空,桑梓不存,至今已二百餘年。我大梁雖地處江南,卻是華夏文明傳承之命脈,然強敵在側,虎視眈眈,國內有志之士,莫不日昃忘食,枕戈待旦。我陳某雖德淺力薄,亦不願做偏安之輩,此生定要克複中原故土,光大華夏文明。」
趙秉文聞言整肅儀容,躬身施禮,正色道:「秉文此時方知將軍志存高遠,當此亂世,實是華夏之福。莫說今日,此後將軍但有差遣,千山萬水,秉文縱死不辭。」
趙秉文隨陳霸先出營,所過之處,巡值官兵無不側目,陳霸先笑道:「秉文,今夜一戰,你這白袍小將端的是光彩耀目。我這班弟兄皆久經戰陣,強悍性烈,平素極難服人,但瞧他們的眼神,可是敬佩有加吶。」趙秉文聞言臉上通紅。
來到營門口,趙秉文赫然看到親兵牽著一匹白馬等候多時,那馬渾身雪白,沒有半根雜毛。
陳霸先見趙秉文疑惑不解,笑道:「英雄豈可無馬?」見趙秉文正要推辭,陳霸先擺手道:「秉文無須多言,你我相交貴乎知心,你若推辭反倒落俗了。適才你講你與斛律鋒學得騎術時,我便存了這個念頭。此馬隨我多年,雖不是甚麼寶馬良駒,卻也有些腳力,更妙在通體如雪,白袍小將配白馬,豈非佳話?」
趙秉文雙目噙淚,遂不再言,自親兵手中接過韁繩,飛身上馬。
陳霸先與趙秉文執手道:「明日一早,我便隨新渝侯回京復命。此去一別,不知何日才能重逢。」
趙秉文垂淚道:「待我隨孫大哥一行過後,想著再去趟琅琊,看看祖居之地,便回桃溪村靜心習文練武,以候將軍。」
陳霸先雙目亦有些泛紅,點點頭,低聲道:「珍重。」
趙秉文在馬上拱手施禮,灑淚揚鞭而去,只見人馬化為一團白影,不多時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趙秉文回到斛律鋒的氈帳處,正待尋些草料與清水喂馬,忽聽身後窸窸窣窣,有人靠近。趙秉文只裝作不知,兀自忙著喂馬,這時斛律鋒倏地躍將過來,低聲呼道:「這馬好生駿逸。」說罷,不顧趙秉文,徑自相起馬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