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先皇還是太子之時,與我的爹爹、晏平的爹爹乃是沙場上並肩而戰的好兄弟。
我爹本來天生膽小,力氣卻出奇的大,立誓做個讀書人,憑一張錦心繡口、言官義德,橫掃天下,解救蒼生。
後來在亂世之中四處碰壁差點喪命,轉行做了屠夫,豬殺得久了,便上了戰場做起了殺人的勾當,投的正是小黃爹爹的軍,所以我極小的時候,其實同晏平還是有過一段愉快的童年回憶的。
那時候娘已經過世,先皇也已經登基,手下肱骨兩大臣,一個是晏平爹爹晏毓,一個是我的爹爹。
我自小頑劣,又當男兒教養,力氣比同齡的孩子大了許多,每次皇宮赴宴的時候,晏伯伯帶著晏平,我見到這眉目如畫的小孩,總是心懷喜悅,每每強拉了他的手去玩。
他的力氣很小,被我胖胖的手緊抓著細細的手腕,漲紅了臉欣喜的快要哭出來,頗為緊張的拒絕:「不……不要……」
堂上的叔叔伯伯們都是上過戰場的,嗓門尤其洪亮,當場哄堂大笑,「晏大哥,你家這兒子養得跟個閨女似的,要真是個閨女,倒可以給安逸做個小媳婦兒,瞧瞧他那歡喜的樣兒……」
我聽到這話,更是得意洋洋,上前去吧唧吧唧兩口,在他兩邊臉頰各蓋了章,理直氣壯哄道:「媳婦兒,跟我去玩兒。」晏平哭著被我拉跑了。
其實我的小媳婦兒,哭起來大顆大顆的眼淚像玉珠兒一樣滾下來,半點鼻涕都不流,一樣的好看。
不像我,爹爹要是不肯滿足我的要求,我會躺倒在地,撒潑打滾無所不用其極……那個樣子,大概也好看不到哪裡去吧?
後來一年又一年,每年皇宮宴會,我認識的叔叔伯伯前來赴宴的越來越少了,爹爹說他們都馬革裹屍了……
我的小媳婦兒也越來越不肯哭了,每次只會使出全力與我掙扎,到他九歲的時候,終於有一天漲紅了臉,怒道:「安逸,我不是斷袖!」
那一年,我們被選作太子的伴讀,陪著小黃開始進宮讀書,每月有半個月可同宿宮中,另半個月在家的時候,功課日漸繁重,爹爹請了很多人輪流的來教我,無論我怎麽耍賴都無用。
有一次撒潑撒得太厲害了,被他狠狠打了一頓,將我關在黑屋子裡,隔著門威脅:「丫頭,你要是再不肯好好練功習武,一無是處,趕明日爹爹上朝,親去向陛下求旨,將你送進宮去做太子妃,誰讓你文不成武不就,不能立於這亂世呢?」
我想起五歲的小黃一臉傻樣,歡天喜地的瞧著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爹爹,您好狠的心吶!
更何況,我怎麽能扔下我如花似玉的小媳婦兒?
他雖然說我是斷袖,但我一點也不惱,因為我心懷夢想,總有一天,我要穿著女裝站在他面前,而不是眼下二人同宿東宮偏殿,他卻板著一張臉,恨不得將臉板成冰塊,好凍結我的笑容。
不過爹爹說,做人就要皮厚心黑,耐得住打擊,抗得住冷眼,才能有功成名就的一天,我雖然從不曾有過光宗耀祖的想法,但肖想跟晏平開花結果的心愿,卻是無比的真誠,無比的迫切。
只是當時年紀小,不懂世事變化,在他的冷臉之下,依舊每日不輟的討好他,早晨替他端洗臉水,晚上恨不得替他端洗腳水,卻被宮婢強行阻止了。
主要是早晨替他端洗臉水的時候,將半盆洗臉水都潑在了他身上,恰是深冬……於是不到晚上,他便打起了噴嚏,東宮侍女嚇得魂飛魄散,生怕將小疾傳染給了太子殿下,火速將晏平送出宮……
我很是失落,更為失落的是,隨後的半年裡,晏平在我無時無刻的貼身關懷之下,三災九難,小病不斷,最後皇後娘娘與晏毓伯伯得出了個共同的結論,晏平與皇宮八字不合。
他的伴讀生涯終於結束,苦海無邊,他率先回頭到岸,只余我陪伴小黃,掙扎沉浮。
小黃由此傻樂了好幾天,天天揪著我的衣角,拖我去東宮正殿居住,我掙扎了半晌,抵不過滿臉燦然的傻笑,終於繳械投降,陪著他住進了東宮正殿……
回憶到此戛然而止,那些屬於大陳王宮的歲月,總是帶著紙醉金迷的氣息,與眼前牢房昏暗的燈光、污濁的空氣截然不同。
牢門外的男子目光頗為諷刺,曾經眉目如畫而今平添許多英武,經過歲月翻覆,我已皮厚如城牆,心黑如墨石,些微譏刺言語,絲毫不能令我色變心郁,反而展顏微笑,「晏將軍此言差矣,就算安某淪為階下囚,判了誅斬,也得有一頓斷頭飯,總不好在誅斬之前便餓死吧?」他溫潤的眸子里黑雲沉沉。
我向來習慣了他的冷臉,笑嘻嘻露出一口白牙,「況且,安逸雖無七分顏色,但三分總還是有的,若是再餓得狠了,連這三分顏色也無,又哪裡能指望博得大齊皇帝陛下憐惜,留得一命呢?」
他勃然大怒,狠狠一掌拍在了獄牆之上,一時激得塵土飛揚,「安逸,你是老毛病又犯了!你若不想要命,大可再信口胡說幾句,但據我所知,大齊皇帝陛下並非斷袖!」
我連連搖頭嘆息:「嘖嘖,晏大將軍常年帶兵,連這脾氣也養得越來越躁了,只是有件事,晏大將軍恐怕不知……安逸並非斷袖!」
他目中怒色並不曾稍減,冷冷哼了一聲:「我倒從不知,安小將軍喜歡的是女子。」
這句倒是實話……他從來就知道我自小中意的,除了他再無旁人!
可惜,那只是從前。
我笑顏逐開,「安逸本來便是女子,又豈會喜歡女子?」隔了這麽久的歲月,我終於將這句話親口告訴了他,心中頓時如釋重負,整個人舒暢已極。
「你……」他極是愕然,瞧著我的目光更是前所未有的怪異,彷佛面上神經有了自主能力,頰邊肌肉劇烈的跳動了幾下,終於鎮定了下來,「你……你真的是女子?」竟然連語聲也帶了些顫抖,先前怒意幾無蹤影。
我瞧著他這模樣很是有趣,不由哈哈大笑,再無顧忌,「要不要我解衣給你驗看?」說著直起身來一把便抽開了腰帶,又扯開了外裳,內心感慨,為了一口吃的,還要犧牲色相,我容易嗎我?
他獃獃瞧著我,倒似失了魂魄,伸出手來似乎要阻攔我解衣,又因隔著柵欄未成,「你……別再解衣了,我……我這就去尋些吃的過來。」瞧著竟然是投降的架勢。
可惜我向來行事俐落,不等他話說完,褻衣也已經大敞,露出裡面裹著胸的白布,聞言又趕忙束了起來,嘻笑道:「你信了最好,餓死了我這欽命要犯,你恐怕也沒好日子過,大齊皇帝陛下可不比我們那一位糊塗的……」說著以下巴示意對面牢房裡睡得酣香的傢伙。
想當年我與他同朝為官,小黃對他也是極親熱,從不曾以君臣之禮拘束,總是樂滋滋叫他:「晏平哥哥」
如今的大齊皇帝陛下鳳朝聞,是個面黑心辣的主兒,約束臣下極嚴,想來他再無這份殊榮,被皇帝陛下以兄呼之。
他的臉色很是難看,好像被誰搶了心愛的東西一般,「安逸……你就這麽迫不及待的,想要色誘大齊皇帝陛下?」
我指著他的臉大奇,「晏將軍這話說得奇怪,如今我淪為階下囚,當然得想法子保命,難道坐以待斃不成?將軍神色這般難看,倒好似有人要逼著你去色誘齊帝。」
此言一出,我立時大悔,肚子還餓著,按他以往的脾氣,聽到這話肯定怒了,哪裡肯替我弄吃的來?
摸摸自己餓得扁扁的肚子,連忙補救,在自己臉上輕摑了兩下,諂媚道:「瞧我這張嘴,怎麽盡瞎說,晏將軍息怒,息怒!小人就一介草民,肚子一餓頭就暈了,頭一暈說話就不著調……」
他的臉色雖然更為難看了些,但並不生怒意,連聲音也難得的溫柔:「你……你不必如此,我這就去尋些吃食來。」
我點頭如搗蒜,一臉恭敬的目送他離去,跌落回草鋪上之時,禁不住沾沾自喜,難道說經過這三年命運的錘鏈,我這拍馬逢迎的手段更上一層樓了?
平日倒是沒見小黃有多受用啊?
第二日我吃飽喝足,心滿意足與小黃坐在前往京城的囚車裡,小黃摸摸我頭頂包著的細白棉布,眨巴著他水汪汪的大眼睛,很是奇怪,「小逸,昨天我還看見你頭上包著的白布臟臟舊舊的,一夜之間怎麽變新了?」
我能說這細白棉布是晏平的裡衣上撕下來的嗎?
小黃聽了大概會驚得眼珠子也掉下來吧?
晏平從前恨我入骨,不過只是告訴了他自己是女子,竟然招惹來了他憐香惜玉的心腸,撕了自己的裡衣為我包紮傷口,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摸摸自己的臉,皮糙肉厚,肯定算不得美色,他當年對我使美男計的時候,我神怡心醉,如果是當年……如果是當年多好啊,當年我恨不得為他肝腦塗地。
可惜了。
昨夜他為我包紮頭上傷口的時候,冒出一句話:「依你的身手,應該能避得開,為何不避?」
那雙溫潤的雙目直直盯著我,這麽多年我始終摸不清他的心思,如今也懶得再費神思量,當即嘻皮笑臉,「男色誘人吶!」
他在我頭上敲了一記,一股血立即流了出來,我並無知覺,還笑得燦爛,他已色變,急忙從懷裡又掏出止血藥,使勁往我頭上倒,一邊埋怨:「你難道不疼的嗎?也不知道避一避。」
我如今身無分文,孑然一身,既無愛亦無恨,連牽挂也無,再不怕他謀算什麽,笑著啃了一口他拿來的肉餅子,滿不在乎道:「不痛,早就不知道痛了。」
他大怒,狠狠道:「安逸,別在我這裡裝瘋賣傻!你是什麽性子,當我不知道嗎?」
我繼續啃我的肉餅,茫然的想,我是什麽性子?
從前的安逸對晏平誓在必得……那也不過是從前罷了。
從前早已化作了飛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