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一章 天人上皇

第二百九十一章 天人上皇

「道,是覆蓋和托載萬物的,多麼廣闊而盛大啊!君子不可以不敞開心胸排除一切有為的雜念。用無為的態度去做就叫做自然,用無為的態度去說就叫做順應,給人以愛或給物以利就叫做仁愛,讓各各不同的事物回歸同一的本性就叫做偉大,行為不與眾不同就叫做寬容,心裡包容著萬種差異就叫做富有。因此持守自然賦予的稟性就叫綱紀,德行形成就叫做建功濟物,遵循於道就叫做修養完備,不因外物挫折節守就叫做完美無缺。君子明白了這十個方面,也就容藏了立功濟物的偉大心志,而且像滔滔的流水匯聚一處似的成為萬物的歸往。像這樣,就能藏黃金於大山,沉珍珠於深淵,不貪圖財物,也不追求富貴;不把長壽看作快樂,不把夭折看作悲哀,不把通達看作榮耀,不把窮困看作羞恥;不把謀求舉世之利作為自己的職分,不把統治天下看作是自己居處於顯赫的地位。顯赫就會彰明,然而萬物最終卻歸結於同一,死與生也並不存在區別。」

先生還說:「道,它居處沉寂猶如幽深寧寂的淵海,它運動恆潔猶如明澈清澄的清流。金石製成鍾、磬的器物不能獲取外力,沒有辦法鳴響,所以鐘磬之類的器物即使存在鳴響的本能,卻也不敲不響。萬物這種有感才能有應的情況誰能準確地加以認識!具有盛德而居於統治地位的人,應該是持守素樸的真情往來行事而以通曉瑣細事務為羞恥,立足於固有的真性而智慧通達於神秘莫測的境界。因此他的德行聖明而又虛廣,他的心志即使有所顯露,也是因為外物的探求而作出自然的反應。所以說,形體如不憑藉道就不能產生,生命產生了不能順德就不會明達。保全形體維繫生命,建樹盛德彰明大道,這豈不就是具有盛德而又居於統治地位的人嗎?浩渺偉大啊!他們無心地有所感,他們又無心地有所動,然而萬物都緊緊地跟隨著他們呢!這就是具有盛德而又居於統治地位的人。道,看上去是那麼幽暗深渺,聽起來又是那麼寂然無聲。然而幽暗深渺之中卻能見到光明的真跡,寂然無聲之中卻能聽到萬竅唱和的共鳴。幽深而又幽深能夠從中產生萬物,玄妙而又玄妙能夠從中產生精神。所以道與萬物相接,虛寂卻能滿足萬物的需求,時時馳騁縱放卻能總合萬物成其歸宿,無論是大還是小,是長還是短,是高還是遠。」

黃帝在赤水的北岸遊玩,登上昆崙山巔向南觀望,不久返回而失落玄珠。派才智超群的智去尋找未能找到,派善於明察的離朱去尋找未能找到,派善於聞聲辯言的喫詬去尋找也未能找到。於是讓無智、無視、無聞的象罔去尋找,而象罔找回了玄珠。黃帝說:「奇怪啊!象罔方才能夠找到嗎?」

堯的老師叫許由,許由的老師叫齧缺,齧缺的老師叫王倪,王倪的老師叫被衣。

堯問許由說:「齧缺可以做天子嗎?我想藉助於他的老師來請他做天子。」許由說:「恐怕天下也就危險了!齧缺這個人的為人,耳聰目明智慧超群,行動辦事快捷機敏,他天賦過人,而且竟然用人為的心智去對應並調合自然的稟賦。他明了該怎樣禁止過失,不過他並不知曉過失產生的原因。讓他做天子嗎?他將藉助於人為而拋棄天然,將會把自身看作萬物歸向的中心而著意改變萬物固有的形跡,將會尊崇才智而急急忙忙地為求知和馭物奔走馳逐,將會被細末的瑣事所役使,將會被外物所拘束,將會環顧四方,目不暇接地跟外物應接,將會應接萬物而又奢求處處合宜,將會參預萬物的變化而從不曾有什麼定準。那樣的人怎麼能夠做天子呢?雖然這樣,有了同族人的聚集,就會有一個全族的先祖;可以成為一方百姓的統領,卻不能成為諸方統領的君主。治理天下,必將是天下大亂的先導,這就是臣子的災害,國君的禍根。」

堯在華巡視。華地守護封疆的人說:「啊,聖人!請讓我為聖人祝願吧。」「祝願聖人長壽。」堯說:「用不著。」「祝願聖人富有。」堯說:「用不著。」「祝願聖人多男兒。」堯說:「用不著。」守護封疆的人說:「壽延、富有和多男兒,這是人們都想得到的。你偏偏不希望得到,是為什麼呢?」堯說:「多個男孩子就多了一層憂懼,多財物就多出了麻煩,壽命長就會多受些困辱。這三個方面都無助於培養無為的觀念和德行,所以我謝絕你對我的祝願。」

守護封疆的人說:「起初我把你看作聖人呢,如今竟然是個君子。蒼天讓萬民降生人間,必定會授給他一定的差事。男孩子多而授給他們的差事也就一定很多,有什麼可憂懼的!富有了就把財物分給眾人,有什麼麻煩的!聖人總是象鵪鶉一樣隨遇而安、居無常處,象待哺雛鳥一樣覓食無心,就像鳥兒在空中飛行不留下一點蹤跡;天下太平,就跟萬物一同昌盛;天下紛亂,就修身養性趨就閑暇;壽延千年而厭惡活在世上,便離開人世而升天成仙;駕馭那朵朵白雲,去到天與地交接的地方;壽延、富有、多男孩子所導致的多辱、多事、多懼都不會降臨於我,身體也不會遭殃;那麼還會有什麼屈辱呢!」守護封疆的人離開了堯,堯卻跟在他的後面,說:「希望能得到你的指教。」守護封疆的人說:「你還是回去吧!」

唐堯統治天下,伯成子高立作諸侯。堯把帝位讓給了舜,舜又把帝位讓給了禹,伯成子高便辭去諸侯的職位而去從事耕作。夏禹前去拜見他,伯成子高正在地里耕作。夏禹快步上前居於下方,恭敬地站著問伯成子高道:「當年堯統治天下,先生立為諸侯。堯把帝位讓給了舜,舜又把帝位讓給了我,可是先生卻辭去了諸侯的職位而來從事耕作。我冒昧地請問,這是為什麼呢?」伯成子高說:「當年帝堯統治天下,不須獎勵而百姓自然勤勉,不須懲罰而人民自然敬畏。如今你施行賞罰的辦法而百姓還是不仁不愛,德行從此衰敗,刑罰從此建立,後世之亂也就從此開始了。先生你怎麼不走開呢?不要耽誤我的事情!」於是低下頭去用力耕地而不再理睬。

元氣萌動宇宙源起的太初一切只存在於「無」,而沒有存在也就沒有稱謂;混一的狀態就是宇宙的初始,不過混一之時,還遠未形成各別的形體。萬物從混一的狀態中產生,這就叫做自得;未形成形體時稟受的陰陽之氣已經有了區別,不過陰陽的交合卻是如此吻合而無縫隙,這就叫做天命;陰氣滯留陽氣運動而後生成萬物,萬物生成生命的機理,這就叫做形體;形體守護精神,各有軌跡與法則,這就叫做本性。善於修身養性就會返歸自得,自得的程度達到完美的境界就同於太初之時。同於太初之時心胸就會無比虛豁,心胸無比虛豁就能包容廣大。混同合一之時說起話來就跟鳥鳴一樣無心於是非和愛憎,說話跟鳥一樣無別,則與天地融合而共存。混同合一是那麼不露蹤跡,好像蒙昧又好像是昏暗,這就叫深奧玄妙的大道,也就如同返回本真而一切歸於自然。

孔子向老聃請教:「有人研修和體驗大道卻好像跟大道相背逆,把不能認可的看作是可以認可的,把不正確的認為是正確的。善於辯論的人說:『離析石的質堅和色白就好像高懸於天宇那樣清楚醒目。』像這樣的人可以稱作聖人嗎?」老聃說:「這隻不過是聰明的小吏供職時為技藝所拘系、勞苦身軀擔驚受怕的情況。善於捕獵的狗因為受到拘系而愁思,猿猴因為行動便捷而被人從山林里捕捉來。孔丘,我告訴你,告訴給你聽不見而又說不出的道理。大凡人有了頭和腳等具體的形體而無知無聞的很多,有形體的人跟沒有形體、沒有形狀的道並存的卻完全沒有。或是運動或是靜止,或是死亡或是生存,或是衰廢或是興盛,這六種情況全都出於自然而不可能探知其所以然。倘若果真存在著什麼治理那也是人們遵循本性和真情的各自活動,忘掉外物,忘掉自然,它的名字就叫做忘掉自己。忘掉自己的人,這就可以說是與自然融為一體。

將閭葂拜見季徹說:「魯國國君對我說:『請讓我接受你的指教。』我一再推辭可是魯君卻不答應,我已經對他說了,不知道對還是不對,請讓我試著說給你聽。我對魯國國君說:『你必須躬身實行恭敬和節儉,選拔出公正、忠誠的臣子管理政務而沒有偏護與私心,這樣百姓誰敢不和睦!』」季徹聽了后俯身大笑說:「像你說的這些話,對於帝王的準則,恐怕就像是螳螂奮起臂膀企圖阻擋車輪一樣,必定不能勝任。況且像這樣,那一定會把自己置於危險的境地,就像那高高的觀樓和亭台,眾多事物必將歸往,投向那裡的人也必然很多。」

將閭葂吃驚地說:「我對於先生的談話實在感到茫然。雖然這樣,還是希望先生談談大概。」季徹說:「偉大的聖人治理天下,讓民心縱放自由不受拘束,使他們在教化方面各有所成,在陋習方面各有所改,完全消除傷害他人的用心而增進自我教化的思想,就像本性在驅使他們活動,而人們並不知道為什麼會是這樣。像這樣,難道還用得著尊崇堯舜對人民的教化,而看輕渾沌不分的狀態嗎?希望能同於天然自得而心境安定哩!」

子貢到南邊的楚國遊歷,返回晉國,經過漢水的南沿,見一老丈正在菜園裡整地開畦,打了一條地道直通到井邊,抱著水瓮澆水灌地,吃力地來來往往用力甚多而功效甚少。子貢見了說:「如今有一種機械,每天可以澆灌上百個菜畦,用力很少而功效頗多,老先生你不想試試嗎?」種菜的老人抬起頭來看著子貢說:「應該怎麼做呢?」子貢說:「用木料加工成機械,後面重而前面輕,提水就像從井中抽水似的,快速猶如沸騰的水向外溢出一樣,它的名字就叫做桔槔。」種菜的老人變了臉色譏笑著說:「我從我的老師那裡聽到這樣的話,有了機械之類的東西必定會出現機巧之類的事,有了機巧之類的事必定會出現機變之類的心思。機變的心思存留在胸中,那麼不曾受到世俗沾染的純潔空明的心境就不完整齊備;純潔空明的心境不完備,那麼精神就不會專一安定;精神不能專一安定的人,大道也就不會充實他的心田。我不是不知道你所說的辦法,只不過感到羞辱而不願那樣做呀。」子貢滿面羞愧,低下頭去不能作答。

隔了一會兒,種菜的老人說:「你是幹什麼的呀?」子貢說:「我是孔丘的學生。」種菜的老人說:「你不就是那具有廣博學識並處處仿效聖人,夸誕矜持蓋過眾人,自唱自和哀嘆世事之歌以周遊天下賣弄名聲的人嗎?你要拋棄你的精神和志氣,廢置你的身形體骸,恐怕就可以逐步接近於道了吧!你自身都不善於修養和調理,哪裡還有閑暇去治理天下呢!你走吧,不要在這裡耽誤我的事情!」

子貢大感慚愧神色頓改,悵然若失而不能自持,走出三十裡外方才逐步恢復常態。子貢的弟子問道:「先前碰到的那個人是幹什麼的呀?先生為什麼見到他面容大變頓然失色,一整天都不能恢復常態呢?」子貢說:「起初我總以為天下聖人就只有我的老師孔丘一人罷了,不知道還會有剛才碰上的那樣的人。我從我的老師那裡聽說到,辦事要尋求可行,功業要尋求成就。用的力氣要少,獲得的功效要多,這就是聖人之道。如今卻竟然不是這樣。持守不道的人德行才完備,德行完備的人身形才完整,身形完整的人精神才健全。精神健全方才是聖人之道。這樣的人他們寄託形骸於世間跟萬民生活在一起卻不知道自己應該去到哪裡,內心世界深不可測德行淳厚而又完備啊!功利機巧必定不會放在他們那種人的心上。像那樣的人,不同於自己的心志不會去追求,不符合自己的思想不會去做。即使讓天下人都稱譽他,稱譽的言詞合乎他的德行,他也孤高而不顧;即使讓天下人都非議他,非議使其名聲喪失,他也無動於衷不予理睬。天下人的非議和讚譽,對於他們既無增益又無損害,這就叫做德行完備的人啊!我只能稱作心神不定為世俗塵垢所沾染的人。」

子貢回到魯國,把路上遇到的情況告訴給孔子。孔子說:「那是研討和實踐渾沌氏主張的人,他們了解自古不移渾沌無別的道理,不懂得需要順乎時勢以適應社會的變化,他們善於自我修養調理精神,卻不善於治理外部世界。那明澈白靜到如此素潔,清虛無為回返原始的樸質,體悟真性持守精神,優遊自得地生活在世俗之中的人,你怎麼會不感到驚異呢?況且渾沌氏的主張和修養方法,我和你又怎麼能夠了解呢?」

諄芒向東到大海去,正巧在東海之濱遇到苑風。苑風問道:「你打算去哪兒呢?」諄芒說:「打算去大海。」苑風又問:「去做什麼呢?」諄芒說:「大海作為一種物象,江河注入它不會滿溢,不停地舀取它不會枯竭;因而我將到大海遊樂。」

苑風說:「那麼,先生無意關心庶民百姓嗎?希望能聽到聖人之治。」諄芒說:「聖人之治嗎?設置官吏施布政令但處處合宜得體;舉賢任才而不遺忘一個能人,讓每個人都能看清事情的真情實況去做自己應該做的事,行為和談吐人人都能自覺自動而自然順化,揮揮手示示意,四方的百姓沒有誰不匯聚而來,這就叫聖人之治。」苑風說:「希望再能聽到關於順應外物凝神自得的人。」諄芒說:「順應外物凝神自得的人,居處時沒有思索,行動時沒有謀慮,心裡不留存是非美醜。四海之內人人共得其利就是喜悅,人人共享財貨便是安定;那悲傷的樣子像嬰兒失去了母親,那悵然若失的樣子又像行路時迷失了方向。財貨使用有餘卻不知道自哪裡來,飲食取用充足卻不知道從哪兒出。這就是順應外物凝神自得的人的儀態舉止。」苑風說:「希望再能聽到什麼是神人。」諄芒說:「精神超脫物外的神人駕馭著光亮,跟所有事物的形跡一道消失,這就叫普照萬物。窮盡天命和變化的真情,與天地同樂因而萬事都自然消亡,萬物也就自然回復真情,這就叫混同玄合沒有差異。」

門無鬼與赤張滿稽觀看武王伐紂的部隊。赤張滿稽說:「周武王還是比不上有虞氏啊!所以天下遭遇這種禍患。」門無鬼說:「天下太平無事而後有虞氏才去治理呢,還是天下動亂才去治理呢?」

赤張滿稽說:「天下太平無事是人們的心愿,又為什麼還要考慮有虞氏的盛德而推舉他為國君呢!有虞氏替人治療頭瘡,毛髮脫落而成禿子方才敷設假髮,正如有了疾病方才會去求醫。孝子操辦藥物用來調治慈父的疾病,他的面容多麼憔悴,而聖人卻以這種情況為羞。盛德的時代,不崇尚賢才,不任使能人;國君居於上位如同樹顛高枝無心在上而自然居於高位,百姓卻像無知無識的野鹿無所拘束;行為端正卻不知道把它看作道義,相互友愛卻不知道把它看作仁愛,敦厚老實卻不知道把它看作忠誠,辦事得當卻不知道把它看作信義;無心地活動而又相互支使卻不把它看作恩賜。所以行動之後不會留下痕迹,事成之後不會留傳後代。」

孝子不奉承他的父母,忠臣不諂媚他的國君,這是忠臣、孝子盡忠盡孝的極點。凡是父母所說的便都加以肯定,父母所做的便都加以稱讚,那就是世俗人所說的不肖之子;凡是君王所說的就都加以應承,君王所做的就都加以奉迎,那就是世俗人所說的不良之臣。可是人們卻不了解,世俗的看法就必定是正確的嗎?而世俗人所謂正確的便把它當作是正確的,世俗人所謂好的便把它當作是好的,卻不稱他們是諂諛之人。這樣,世俗的觀念和看法豈不比父母更可崇敬、比君王更可尊崇了嗎?說自己是個讒諂的人,定會勃然大怒顏容頓改;說自己是個阿諛的人,也定會忿恨填胸面色劇變。可是一輩子讒諂的人,一輩子阿諛的人,又只不過看作是用巧妙的譬喻和華麗的辭藻以博取眾人的歡心,這樣,終結和初始、根本和末節全都不能吻合。穿上華美的衣裳,綉制斑爛的紋彩,打扮艷麗的容貌,討好獻媚於舉世之人,卻不自認為那就是讒諂與阿諛,跟世俗人為伍,是非觀念相通,卻又不把自己看作是普通的人,這真是愚昧到了極點。知道自己愚昧的人,並不是最大的愚昧;知道自己迷惑的人,並不是最大的迷惑。最迷惑的人,一輩子也不會醒悟;最愚昧的人,一輩子也不會明白。三個人在一起行走其中一個人迷惑,所要去到的地方還是可以到達的,因為迷惑的人畢竟要少些;三個人中兩人迷惑就徒勞而不能到達,因為迷惑的人佔優勢。如今天下人全都迷惑不解,我即使祈求導向,也不可能有所幫助。這不令人可悲嗎?

高雅的音樂世俗人不可能欣賞,折楊、皇華之類的民間小曲,世俗人聽了都會欣然而笑。所以高雅的談吐不可能留在世俗人的心裡,而至理名言也不能從世俗人的口中說出,因為流俗的言談佔了優勢。讓其中兩個人迷惑而弄錯方向,因而所要去的地方便不可能到達。如今天下人都大惑不解,我即使尋求導向,怎麼可能到達呢!明知不可能到達卻要勉強去做,這又是一大迷惑,所以不如棄置一旁不予推究。不去尋根究底,還會跟誰一道憂愁!醜陋的人半夜裡生下孩子,立即拿過火來照看,心情急切地唯恐生下的孩子像自己一樣醜陋。

百年的大樹,伐倒剖開后雕刻成精美的酒器,再用青、黃二色彩繪出美麗的花紋,而餘下的斷木則棄置在山溝里。雕刻成精美酒器的一段木料比起棄置在山溝里的其餘木料,美好的命運和悲慘的遭遇之間就有了差別,不過對於失去了原有的本性來說卻是一樣的。盜跖與曾參、史,行為和道義上存在著差別,然而他們失卻人所固有的真性卻也是一樣的。大凡喪失真性有五種情況:一是五種顏色擾亂視覺,使得眼睛看不明晰;二是五種樂音擾亂聽力,使得耳朵聽不真切;三是五種氣味薰擾嗅覺,困擾壅塞鼻腔並且直達額頂;四是五種滋味穢濁味覺,使得口舌受到嚴重傷害;五是取捨的慾念迷亂心神,使得心性馳競不息、輕浮躁動。這五種情況,都是生命的禍害。可是,楊朱、墨翟竟不停地奮力追求而自以為有所得,不過這卻不是我所說的優遊自得。得到什麼反而為其所困,也可以說是有所得嗎?那麼,斑鳩鴞鳥關於籠中,也可以算是優遊自得了。況且取捨於聲色的慾念像柴草一樣堆滿內心,皮帽羽冠、朝板、寬頻和長裙捆束於外,內心裡充滿柴草柵欄,外表上被繩索捆了一層又一層,卻瞪著大眼在繩索束縛中自以為有所得,那麼罪犯反綁著雙手或者受到擠壓五指的酷刑,以及虎豹被關在圈柵、牢籠中,也可以算是優遊自得了。

跟《天地》篇一樣,中心還是倡導「無為」;所謂「天道」,也就是自然的規律,不可抗拒,也不可改變。

全文大體分成八個部分。第一部分至「謂之天樂」,指出自然規律不停地運行,萬事萬物全都自我運動,因而聖明之道只能是寧寂而又無為。第二部分至「以畜天下也」,緊承上段討論「天樂」,指出要順應自然而運動,混同萬物而變化。第三部分至「非上之所以畜天下也」,提出帝王無為、臣下有為的主張,闡明一切政治活動都應遵從固有的規律,強調事事皆有順序,而尊卑、男女也都是自然的順序,這不僅違背了莊子「齊物」的思想,而且還給統治者統治臣民披上了合乎哲理的外衣。第四部分至「天地而已矣」,借堯與舜的對話,說明治理天下應當效法天地的自然。第五部分至「夫子亂人之性也」,寫孔子與老聃的對話,指出事事皆應遵循自然規律,指出「仁義」正是「亂人之性」。第六部分至「其名為竊」,寫老子順應外物的態度,同時抨擊智巧驕恣之人。第七部分至「至人之心有所定矣」,指出要「退仁義」、「賓禮樂」,從而做到「守其本」而又「遺萬物」,即提倡無為的態度。餘下為第八部分,說明事物的真情本不可以言傳,所謂聖人之言,乃是古人留下的糟粕。

本篇內容歷來非議者頗多,特別是第三部分,背離莊子的思想太遠,因而被認為是庄派後學者受儒家思想影響而作。

規律的運行從不曾有過停留和積滯,所以萬物得以生成;帝王統治的規律也從不曾有過停留和積滯,所以天下百姓歸順;思想修養臻於聖明的人對宇宙萬物的看法和主張也不曾中斷和停留,所以四海之內人人傾心折服。明白於自然,通曉於聖哲,對於了解帝王之德的人來說,上下四方相通和四季的暢達,全都是自身的運動,晦跡韜光不露形跡從不損傷靜寂的心境。聖明的人內心寧寂,不是說寧寂美好,所以才去追求寧寂;各種事物都不能動搖和擾亂他的內心,因而心神才虛空寧寂猶如死灰。水在靜止時便能清晰地照見人的鬚眉,水的平面合乎水平測定的標準,高明的工匠也會取之作為水準。水平靜下來尚且清澄明澈,又何況是人的精神!聖明的人心境是多麼虛空寧靜啊!可以作為天地的明鏡,可以作為萬物的明鏡。虛靜、恬淡、寂寞、無為,是天地的基準,是道德修養的最高境界,所以古代帝王和聖明的人都停留在這一境界上。停留在這一境界上便心境空明虛淡,空靈虛淡也就會顯得充實,心境充實就能合於自然之理了。心境虛空才會平靜寧寂,平靜寧寂才能自我運動,沒有干擾地自我運動也就能夠無不有所得。虛靜便能無為,無為使任事的人各盡其責。無為也就從容自得,從容自得的人便不會身藏憂愁與禍患,年壽也就長久了。虛靜、恬淡、寂寞、無為,是萬物的根本。明白這個道理而居於帝王之位,就象唐堯作為國君;明白這個道理而居於臣下之位,就象虞舜作為臣屬。憑藉這個道理而處於尊上的地位,就算是帝王治世的盛德;憑藉這個道理而處於庶民百姓的地位,就算是通曉了玄聖素王的看法和主張。憑藉這個道理退居閒遊於江海,山林的隱士就推心折服;憑藉這個道理進身仕林而安撫世間百姓,就能功業卓著名揚四海而使天下大同。清靜而成為玄聖,行動而成為帝王,無為方才能取得尊尚的地位,保持淳厚素樸的天性天下就沒有什麼東西可以跟他媲美。明白天地以無為為本的規律,這就叫做把握了根本和宗原,而成為跟自然諧和的人;用此來均平萬物、順應民情,便是跟眾人諧和的人。跟人諧和的,稱作人樂;跟自然諧和的,就稱作天樂。

莊子說:「我的宗師啊!我的宗師啊!碎毀萬物不算是暴戾,恩澤施及萬世不算是仁愛,生長於遠古不算是壽延,覆天載地、雕刻眾物之形不算是智巧,這就叫做天樂。所以說:『通曉天樂的人,他活在世上順應自然地運動,他離開人世混同萬物而變化。平靜時跟陰氣同寧寂,運動時跟陽氣同波動。』因此體察到天樂的人,不會受到天的抱怨,不會受到人的非難,不會受到外物的牽累,不會受到鬼神的責備。所以說:『運動時合乎自然的運行,靜止時猶如大地一樣寧寂,內心安定專一統馭天下;鬼魔不會作祟,神魂不會疲憊,內心專一安定萬物無不折服歸附。』這些話就是說把虛空寧靜推及到天地,通達於萬物,這就叫做天樂。所謂天樂,就是聖人的愛心,用以養育天下人。」帝王的德行,以天地為根本,以道德為中心,以順應無為而治為常規。帝王無為,役使天下人而且閑暇有餘;臣子有為,為天下事竭心儘力而且唯恐不足。因此,古時候的人都看重帝王無為的態度。處於上位的帝王無為,處於下位的臣子也無為,這樣臣子跟帝王的態度相同,臣子跟帝王相同那就不象臣子了;處於下位的臣子有為,處於上位的帝王也有為,這樣帝王跟臣子的作法就相同了,帝王跟臣子相同那就不象帝王了。帝王必須無為方才能役用天下,臣子必須有為而為天下所用,這是天經地義不能隨意改變的規律。所以,古代統治天下的人,智慧即使能籠絡天地,也從不親自去思慮;口才即使能周遍萬物,也從不親自去言談;才能即使能雄踞海內,也從不親自去做。上天並不著意要產生什麼而萬物卻自然變化產生,大地並不著意要長出什麼而萬物卻自然繁衍生長,帝王能夠無為天下就會自然得到治理。所以說沒有什麼比上天更為神妙,沒有什麼比大地更為富饒,沒有什麼比帝王更為偉大。因此說帝王的德行能跟天地相合。這就是駕馭天地、驅遣萬物而任用天下人的辦法。

道德存在於上古,仁義則推行於當今;治世的綱要掌握在帝王手裡,繁雜的事務留在臣子的操勞中。軍隊和各種兵器的運用,這是德化衰敗的表現;獎賞處罰利導懲戒,並且施行各種刑法,這是誨諭衰敗的表現;禮儀法規度量計數,對事物實體和稱謂的比較和審定,這是治理衰敗的表現;鐘鼓的聲音,用鳥羽獸毛裝飾的儀容,這是聲樂衰敗的表現;痛哭流涕披麻戴孝,不同規格的隆重或省簡的喪服,這是哀傷情感不能自然流露的表現。這五種微末之舉,等待精神的自然運行和心智的正常活動,方才能排除矯矜、率性而生。

追求末節的情況,古人中已經存在,但並不是用它來作為根本。國君為主而臣下從屬,父親為主而子女從屬,兄長為主而弟弟從屬,年長為主而年少從屬,男子為主而婦女從屬,丈夫為主而妻子從屬。尊卑、先後,這都是天地運行的規律,所以古代聖人取而效法之。上天尊貴,大地卑下,這是神明的位次;春夏在先,秋冬在後,這是四季的序列。萬物變化而生,萌生之初便存在差異而各有各的形狀;盛與衰的次第,這是事物變化的流別。天與地是最為神聖而又玄妙的,尚且存在尊卑、先後的序列,何況是社會的治理呢!宗廟崇尚血緣,朝廷崇尚高貴,鄉里崇尚年長,辦事崇尚賢能,這是永恆的大道所安排下的秩序。談論大道卻非議大道安排下的秩序,這就不是真正在尊崇大道;談論大道卻非議體悟大道的人,怎麼能真正獲得大道!

因此,古代通曉大道的人,首先闡明自然的規律而後才是道德,道德已經闡明而後才是仁義,仁義已經闡明而後才是職守,職守已經明確而後才是事物的外形和稱謂,外形和稱謂已經明確了而後才是依其才而任其職,依才任職已經明確而後才是恕免或廢除,恕免或廢除已經明確而後才是是非,是非明確而後才是賞罰。賞罰明確因而愚鈍與聰穎的人都能相處合宜,尊貴和卑賤的人也都能各安其位;仁慈賢能和不良的人也才能都襲用真情。必須區分各自不同的才能,必須遵從各自不同的名分。用這樣的辦法來侍奉帝王,用這樣的辦法來養育百姓,用這樣的辦法來管理萬物,用這樣的辦法來修養自身;智謀不宜用,必定歸依自然,這就叫做天下太平,也就是治理天下的最高境界。

因此古書上說:「有形體,有名稱。」明了並區分事物的形體和稱謂,古代就有人這樣做,不過並不是把形、名的觀念擺在首位。古時候談論大道的人,從說明事物自然規律開始經過五個階段方才可以稱述事物的形體和名稱,經過九個階段方才可以談論關於賞罰的問題。唐突地談論事物的形體和稱謂,不可能了解「形名」問題演繹的根本;唐突地討論賞罰問題,不可能知曉賞罰問題的開始。把上述演繹順序倒過來討論,或者違背上述演繹順序而辯說的人,只能是為別人所統治,怎麼能去統治別人!離開上述順序而唐突地談論形名和賞罰,這樣的人即使知曉治世的工具,也不會懂得治世的規律;可以用於天下,而不足以用來治理天下;這種人就稱做辯士,即只能認識事物一隅的淺薄之人。禮儀法規計數度量,對事物的形體和名稱比較和審定,古時候就有人這樣做,這都是臣下侍奉帝王的作法,而不是帝王養育臣民的態度。

過去舜曾向堯問道:「你作為天子用心怎麼樣?」堯說:「我從不侮慢庶民百姓,也不拋棄生活無計走投無路的窮苦人民,為死者苦苦焦慮,很好地對待留下的幼子並悲憫那些婦人。這些就是我用心的方式。」舜說:「這樣做好當然是很好了,不過還說不上偉大。」堯說:「如此那麼將怎麼辦呢?」舜說:「自然而成形跡安寧,象日月照耀,四季運行,象晝夜交替,形成常規,象雲彩隨風飄動,雨點布施萬物。」堯說:「整日里紛紛擾擾啊!你,跟自然相合;我,跟人事相合。」天和地,自古以來是最為偉大的,黃帝、堯、舜都共同讚美它。所以,古時候統治天下的人,做些什麼呢?仿效天地罷了。

孔子想把書保藏到西邊的周王室去。子路出主意說:「我聽說周王室管理文典的史官老聃,已經引退回到家鄉隱居,先生想要藏書,不妨暫且經過他家問問意見。」孔子說:「好。」

孔子前往拜見老聃,老聃對孔子的要求不予承諾,孔子於是翻檢眾多經書反覆加以解釋。老聃中途打斷了孔子的解釋,說:「你說得太冗繁,希望能夠聽到有關這些書的內容大要。」孔子說:「要旨就在於仁義。」老聃說:「請問,仁義是人的本性嗎?」孔子說:「是的。君子如果不仁就不能成其名聲,如果不義就不能立身社會。仁義的確是人的本性,離開了仁義又能幹些什麼呢?」老聃說:「再請問,什麼叫做仁義?」孔子說:「中正而且和樂外物,兼愛而且沒有偏私,這就是仁義的實情。」老聃說:「噫!你後面所說的這許多話幾乎都是浮華虛偽的言辭!兼愛天下,這不是太迂腐了嗎?對人無私,其實正是希望獲得更多的人對自己的愛。先生你是想讓天下的人都不失去養育自身的條件嗎?那麼,天地原本就有自己的運動規律,日月原本就存在光亮,星辰原本就有各自的序列,禽獸原本就有各自的群體,樹木原本就直立於地面。先生你還是仿依自然的狀態行事,順著規律去進取,這就是極好的了。又何必如此急切地標榜仁義,這豈不就象是打著鼓去尋找逃亡的人,鼓聲越大跑得越遠嗎?噫!先生擾亂了人的本性啊!」

士成綺見到老子而問道:「聽說先生是個聖人,我便不辭路途遙遠而來,一心希望能見到你,走了上百天,腳掌上結上厚厚的老趼也不敢停下來休息休息。如今我觀察先生,竟不象是個聖人。老鼠洞里掏出的泥土中有許多餘剩的食物,看輕並隨意拋棄這些物品,不能算合乎仁的要求;粟帛飲食享用不盡,而聚斂財物卻沒有限度。」老子好象沒有聽見似的不作回答。

第二天士成綺再次見到老子,說:「昨日我用言語刺傷了你,今天我已有所省悟而且改變了先前的嫌隙,這是什麼原因呢?」老子說:「巧智神聖的人,我自以為早已脫離了這種人的行列。過去你叫我牛我就稱作牛,叫我馬我就稱作馬。假如存在那樣的外形,人們給他相應的稱呼卻不願接受,將會第二次受到禍殃。我順應外物總是自然而然,我並不是因為要順應而有所順應。」士成綺象雁一樣側身而行不敢正視自己羞愧的身影,躡手躡腳地走向前來問道:「修身之道是怎樣的呢?」老子說:「你容顏偉岸高傲,你目光突視,你頭額矜傲,你口張舌利,你身形巍峨,好象奔馬被拴住身雖休止而心猶奔騰。你行為暫時有所強制,一旦行動就象箭發弩機,你明察而又精審,自持智巧而外露驕恣之態,凡此種種都不能看作是人的真實本性。邊遠閉塞的地方有過這樣的人,他們的名字就叫做竊賊。」

先生說:「道,從大的方面說它沒有窮盡,從小的方面說它沒有遺缺,所以說具備於萬物之中。廣大啊,道沒有什麼不包容,深遽啊,道不可以探測。推行刑罰德化與仁義,這是精神衰敗的表現,不是道德修養高尚的「至人」誰能判定它!道德修養高尚的「至人」一旦居於統治天下的位置,不是很偉大嗎?可是卻不足以成為他的拖累。天下人爭相奪取權威但他卻不會隨之趨赴,審慎地不憑藉外物而又不為私利所動,深究事物的本原,持守事物的根本,所以忘忽天地,棄置萬物,而精神世界不曾有過困擾。通曉於道,合乎常規,辭卻仁義,擯棄禮樂,至人的內心也就恬淡而不乖違。

世上人們所看重的稱道和就是書。書並沒有超越言語,而言語確有可貴之處。言語所可看重的就在於它的意義,而意義又有它的出處。意義的出處,是不可以用言語來傳告的,然而世人卻因為看重言語而傳之於書。世人雖然看重它,我還是認為它不值得看重,因為它所看重的並不是真正可以看重的。所以,用眼睛看而可以看見的,是形和色;用耳朵聽而可以聽到的,是名和聲。可悲啊,世上的人們滿以為形、色、名、聲就足以獲得事物的實情!形、色、名、聲實在是不足以獲得事物的實情,而知道的不說,說的不知道,世上的人們難道能懂得這個道理嗎?

齊桓公在堂上讀書,輪扁在堂下砍削車輪,他放下椎子和鑿子走上朝堂,問齊桓公說:「冒昧地請問,您所讀的書說的是些什麼呢?」齊桓公說:「是聖人的話語。」輪扁說:「聖人還在世嗎?」齊桓公說:「已經死了。」輪扁說:「這樣,那麼國君所讀的書,全是古人的糟粕啊!」齊桓公說:「寡人讀書,製作車輪的人怎麼敢妄加評議呢!有什麼道理說出來那還可以原諒,沒有道理可說那就得處死。」輪扁說:「我用我所從事的工作觀察到這個道理。砍削車輪,動作慢了鬆緩而不堅固,動作快了澀滯而不入木。不慢不快,手上順利而且應合於心,口裡雖然不能言說,卻有技巧存在其間。我不能用來使我的兒子明白其中的奧妙,我的兒子也不能從我這兒接受這一奧妙的技巧,所以我活了七十歲如今老子還在砍削車輪。古時候的人跟他們不可言傳的道理一塊兒死亡了,那麼國君所讀的書,正是古人的糟粕啊!」

「天運」的內容跟《天地》、《天道》差不多,仍是主要討論無為而治。所謂「天運」,即各種自然現象無心運行而自動。

全文大體可以分為七個部分,第一部分至「此謂上皇」,就日、月、雲、雨等自然現象提出疑問,這一切都是自身運動的結果,因而「順之則治」、「逆之則凶」。第二部分至「是以道不渝」,寫太宰盪向莊子請教,說明「至仁無親」的道理。第三部分至「道可載而與之俱也」,寫黃帝對音樂的談論,「至樂」「聽之不聞其聲」,但卻能「充滿天地,苞裹六極」,因而給人以迷惑之感,但正是這種無知無識的渾厚心態接近於大道,保持了本真。第四部分至「而夫子其窮哉」,寫師金對孔子周遊列國推行禮制的評價,指出古今變異因而古法不可效法,必須「應時而變」。第五部分至「天門弗開矣」,借老聃對孔子的談話來談論道,指出名聲和仁義都是身外的器物與館舍,可以止宿而不可以久處,真正需要的則是「無為」。第六部分至「子貢蹴蹴然立不安」,寫老聃對仁義和三皇五帝之治的批判,指出仁義對人的本性和真情的擾亂毒害至深,以至使人昏憒糊塗,而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實則是「亂莫甚焉」,其毒害勝於蛇蠍之尾。餘下為第七部分,寫孔子得道,進一步批判先王之治,指出唯有順應自然變化方才能夠教化他人。

天在自然運行吧?地在無心靜處吧?日月交替出沒是在爭奪居所吧?誰在主宰張羅這些現象呢?誰在維繫統帶這些現象呢?是誰閑瑕無事推動運行而形成這些現象呢?揣測它們有什麼主宰的機關而出於不得已呢?還是揣測它們運轉而不能自己停下來呢?烏雲是雨水蒸騰而成呢?還是雨水是烏雲降落而成呢?是誰在行雲布雨?是誰閑居無事貪求歡樂而促成了這種現象?風起於北方,一會兒西一會兒東,在天空中來回遊動,是誰吐氣或吸氣造成了雲彩的飄動?還是誰閑居無事煽動而造成這樣的現象?我斗膽地請教是些什麼緣故?」巫咸祒說:「來!我告訴你。大自然本身就存在六合和五行,帝王順應它便能治理好國家,違背它就會招來災禍。順應九州聚居之人的各種事務,致使天下治理而道德完備,光輝照臨人間,天下人擁戴,這就叫做『上皇』。」

宋國的太宰盪向莊子請教仁愛的問題。莊子說:「虎和狼也具有仁愛。」太宰盪說:「這是說什麼呢?」莊子說:「虎狼也能父子相互親愛,為什麼不能叫做仁呢?」太宰盪又問:「請教最高境界的仁。」莊子說:「最高境界的仁就是沒有親。」太宰盪說:「我聽說,沒有親就不會有愛,沒有愛就不會有孝,說最高境界的仁就是不孝,可以嗎?」

莊子說:「不是這樣。最高境界的仁實在值得推崇,孝本來就不足以說明它。這並不是要責備行孝的言論,而是不涉及行孝的言論。向南方走的人到了楚國都誠郢,面朝北方也看不見冥山,這是為什麼呢?距離冥山越發地遠了。所以說,用恭敬的態度來行孝容易,以愛的本心來行孝困難;用愛的本心來行孝容易,用虛靜淡泊的態度對待雙親困難;虛靜淡泊地對待雙親容易,使雙親也能虛靜淡泊地對待自己困難;使雙親虛靜淡泊地對待自己容易,能一併虛靜淡泊地對待天下人困難;一併虛靜淡泊地對待天下之人容易,使天下之人能一併忘卻自我困難。盛德遺忘了堯舜因而堯舜方才能任物自得,利益和恩澤施給萬世,天下人卻沒有誰知道,難道偏偏需要深深慨嘆而大談仁孝嗎!孝、悌、仁、義、忠、信、貞、廉,這些都是用來勸勉自身而拘執真性的,不值得推崇。所以說,最為珍貴的,一國的爵位都可以隨同忘卻自我而棄除;最為富有的,一國的資財都可以隨同知足的心態而棄置,最大的心愿,名聲和榮譽都可以隨同通適本性而泯滅。所以,大道是永恆不變的。」

北門成向黃帝問道:「你在廣漠的原野上演奏咸池樂曲,我起初聽起來感到驚懼,再聽下去就逐步鬆緩下來,聽到最後卻又感到迷惑不解,神情恍惚無知無識,竟而不知所措。」

黃帝說:「你恐怕會有那樣的感覺吧!我因循人情來演奏樂曲,取法自然的規律,用禮義加以推進,用天道來確立。最美妙最高貴的樂曲,總是用人情來順應,用天理來因循,用五德來推演,用自然來應合,然後方才調理於四季的序列,跟天地萬物同和。樂聲猶如四季更迭而起,萬物都遵循這一變化而棲息生長;忽而繁茂忽而衰敗,春季的生機和秋季的肅殺都在有條不紊地更迭;忽而清新忽而濁重,陰陽相互調配交和,流布光輝和與之相應的聲響;猶如解除冬眠的蟲豸開始活動,我用雷霆使它們驚起。樂聲的終結尋不到結尾,樂聲的開始尋不到起頭;一會兒消逝一會兒興起,一會兒偃息一會兒亢進;變化的方式無窮無盡,全不可以有所期待。因此你會感到驚恐不安。

「我又用陰陽的交和來演奏,用日月的光輝來照臨整個樂曲。於是樂聲能短能長,能柔能剛,變化雖然遵循著一定的條理,卻並不拘泥於故態和常規;流播於山谷山谷滿盈,流播於坑凹坑凹充實;堵塞心靈的孔隙而使精神寧寂持守,一切用外物來度量。樂聲悠揚廣遠,可以稱作高如上天、明如日月。因此連鬼神也能持守幽暗,日月星辰也能運行在各自的軌道上。我時而把樂聲停留在一定的境界里,而樂聲的寓意卻流播在無窮無盡的天地中。我想思考它卻不能知曉,我觀望它卻不能看見,我追趕它卻總不能趕上;只得無心地佇立在通達四方而無涯際的衢道上,依著几案吟詠。目光和智慧困窘於一心想要見到的事物,力氣竭盡於一心想要追求的東西。我早已經趕不上了啊!形體充盈卻又好像不復存在,方才能夠隨應變化。你隨應變化,因此驚恐不安的情緒慢慢平息下來。

孔子活了五十一歲還沒有領悟大道,於是往南去到沛地拜見老聃。老聃說:「你來了嗎?我聽說你是北方的賢者,你恐怕已經領悟了大道吧?」孔子說:「還未能得到。」老子說:「你是怎樣尋求大道的呢?」孔子說:「我在規範、法度方面尋求大道,用了五年的功夫還未得到。」老子說:「你又怎樣尋求大道呢?」孔子說:「我又從陰陽的變化來尋求,十二年了還是未能得到。」

老子說:「會是這樣的。假使道可以用來進獻,那麼人們沒有誰不會向國君進獻大道;假使道可以用來奉送,那麼人們沒有誰不會向自己的雙親奉送大道;假使道可以傳告他人,那麼人們沒有誰不會告訴給他的兄弟;假使道可以給與人,那麼人們沒有誰不會用來給與他的子孫。然而不可以這樣做的原因,沒有別的,內心不能自持因而大道不能停留,對外沒有什麼相對應因而大道不能推行。從內心發出的東西,倘若不能為外者所接受,聖人也就不會有所傳教;從外部進入內心的東西,倘若心中無所領悟而不能自持,聖人也就不會有所憐惜。名聲,乃是人人都可使用的器物,不可過多獵取。仁義,乃是前代帝王的館舍,可以住上一宿而不可以久居,多次交往必然會生出許多責難。

「古代道德修養高的至人,對於仁來說只是借路,對於義來說只是暫住,而遊樂於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境域,生活於馬虎簡單、無奢無華的境地,立身於從不施與的園圃。自由自在、無拘無束,便是無為;馬虎簡單、無奢無華,就易於生存;從不施與,就不會使自己受損也無裨益於他人。古代稱這種情況叫做神采真實的遨遊。

「把貪圖財賄看作正確的人,不會讓人利祿;把追求顯赫看作正確的人,不會讓人名聲;迷戀權勢的人,不會授人權柄。掌握了利祿、名聲和權勢便唯恐喪失而整日戰慄不安,而放棄上述東西又會悲苦不堪,而且心中全無一點鑒識,眼睛只盯住自己所無休止追逐的東西,這樣的人只能算是被大自然所刑戮的人。怨恨、恩惠、獲取、施與、諫諍、教化、生存、殺戮、這八種作法全是用來端正他人的工具,只有遵循自然的變化而無所阻塞滯留的人才能夠運用它。所以說,所謂正,就是使人端正。內心裡認為不是這樣,那麼心靈的門戶就永遠不可能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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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脈謎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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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一章 天人上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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