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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白這日在府里逡巡時,就碰上雷霆震怒的大皇子,他正對著查良怒罵:「混賬,這點事也查不出來,他不說,你就撬不開他的嘴么?」
查良低頭:「屬下無能。」
「無能!這個時候你跟我說無能!大欽朝岌岌可危,碩風部此舉,無非是包藏了異心,若是給他們可趁之機……」大皇子一腳將查良踢翻:「你讓大欽朝如何還是各國之首領!」
「殿下!」查良忽然跪下磕頭:「屬下有話要說。」
「說。」大皇子轉過身去,背對著查良,顯然是氣的不輕。
「屬下只忠於殿下,不忠於大欽朝。」查良的話讓唐白心驚膽戰,卻又不敢不聽:「若是大欽朝,是殿下的大欽朝,那碩風部的異心,屬下即便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可若不是,那末,如今朝堂亂成這個樣子,是該有些壓力給皇上……」
「混賬,你真是混賬,反了天了!」大皇子聽見這些話更氣人,他朝著查良又是狠狠一腳:「他是天子,他是皇上,他是父皇!你怎敢?你豈敢這麼想!」他顯然是又驚又怒,朝著查良連踢了兩三腳才解恨。
查良伏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
許久的靜默。大皇子才動了一下,長長嘆一口氣:「這幾句話,我就當沒聽過,你切不可再說。到時候,連我都保不了你。」
查良又撲地磕頭,死死不起:「屬下不怕死,屬下請殿下考慮。」
「滾。」
「請殿下考慮。」
「滾。」
「請殿下……」大皇子又是一腳,直接將查良從台階上踢得骨碌碌滾下來,唐白藏在樹叢後面嚇了一跳,忍不住驚呼出聲。
「誰?」話音未落,大皇子的佩劍已經架在了唐白的脖子上。
「你下去!」大皇子見是唐白,對查良命令道。
「此人不可留。」查良又開始犯渾。
「下去!」大皇子震怒:「別以為我不敢殺你。」
「屬下可以死,她不可留!」這樣機密的對話被唐白聽見,焉能放她?
「滾!」大皇子又怒。
查良堅持不走。
「其實,他說的有道理。」唐白為了保住小命,只能期期艾艾開口,被逼到這個份上,亮出底牌自救,是唯一的方法。
查良,其實說的真的沒有錯。
大哥被關了起來,顧少鈞生死未卜。雖然大皇子口口聲聲說顧少鈞死了,可是沒見到屍體,她就是不信。
況且,她相信,若是顧少鈞真的出事,定然也是遵從皇命,辦私密任務時出的事。
於公,她看不得這天平盛世,如今是污穢不堪,破敗殘忍,暴戾血腥!
於私,她對顧少鈞的了解,他並不愛干這樣的事情,可是君上的命令,他不得不從。
若是沒有君上呢,顧少鈞就不會死,爹爹和娘親也不會死,大哥也不會到現在身份不明。
那麼多的黎民百姓,也都不會死。
沒有君上……若是沒有君上。
唐白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大跳,但是很快,她就反應過來。她要的,正是這樣的想法。
雖然大膽,雖然狂妄,雖然荒誕!
但是,她就是要打破那些權威,產生這樣的想法。
否則,君不君,臣不臣,民不民,那麼,國也將不國。
唐白定下神來,將剛才的想法又想了一遍,終於明白,只有如此,才能讓一切恢復正軌。
或許,從顧少鈞口中,得知皇上下密令讓爹爹造反時,在她心裡,一向英明神武的天啟帝,就不再是讓她敬畏崇尚的君上了。
一個要忠臣去死的君主,能是什麼好君主?
這個想法,想必,只有唐白能夠想得出來。
不然,相國大人何以慷慨赴死?
他其實是有辦法阻止這一切的。
不是嗎?
可是身為臣子的本分,他仍舊是選擇了上奏摺,勸諫皇上。
只因為那是君主,是大欽朝的國君。
唯有唐白,早已經對人人敬若神明,不敢不恭的皇上,起了輕蔑的心思,因此,也才有了這驚天駭俗的想法。
查良的目的,不過是想放任碩風族造反,給皇上一點警醒,讓他好好治理朝政。
可是唐白的想法,卻更為大膽,也只有她,這個飽受忠君愛國想法荼毒的忠臣的孤女,才能想得到。
天下要的不是一個君主,是一個聖明,能讓百姓安居樂業的君主。
她與大皇子雖然有些說不明白的私怨,可是這些日子看過來,大皇子英明神武,在朝政治理上,是不輸相國大人的。
甚至,跟從前勤政愛民的天啟帝,還是有些相像的。
到底是父子,這是割不斷的。
「你要說什麼?」聽見唐白都贊同查良的想法,大皇子強忍住怒氣,有幾分動搖。
「皇上,是可以沒有的。」唐白笑道:「我有一個秘密,跟殿下做點交易。」
「哦。」大皇子沒能懂唐白說的「沒有」是什麼意思,怒氣散去,笑著道:「你說。」
他以為,唐白不過是來插科打諢,免得自己暴露了丟了性命而已。
「此事,只能跟殿下一個人談。」唐白示意查良下去。
查良自然是不肯,他怕唐白對大皇子不利。
「再不走,我可就要勸說殿下忠君了。」唐白瞧著查良冷笑。
查良想,這樣忤逆的話讓唐白聽見,只怕大皇子再捨不得,也該會下狠手的,倒是不擔心,順從的退了下去。
「我以前住在相國府,殿下知道的。」唐白坐在椅子上,慢條斯理開始說。
大皇子只當她在拖延時間,根本不在意她說的什麼,想看看她還有什麼鬼主意,漫不經心答應:「恩。」
「聽到了一個秘密。」唐白故作神秘。
「什麼?」大皇子也表現得很有誠意。
「殿下可知道,兩年前,皇上病入膏肓,眼看這就要不行了,突然之間好了,是為何?」唐白問。
「太醫妙手仁心,起死回生。」大皇子知道,救回皇上的太醫叫孔凡,從那以後,也是一直由他給皇上把脈,直到如今。
皇上對他信賴到了極點。
「不是,是有一味葯起了作用。」唐白冷笑著道:「您還當真以為,那位姓孔的太醫,以前治不好皇上,如今就能治好了?」
「那是……」大皇子警覺事態超出他的想象,正色問道。
「那味葯是……。」唐白用手指頭輕輕扣著冰冷的桌面,話鋒一轉冷冷道:「沈婉去了別院,您不必再擔心她的安全。我要三件事,一,釋放那名刺客,別問為什麼。二,告訴我之前您答應過的,我爹爹死的時候,我不知道的那些事情。」
大皇子一愣,他沒想到,唐白提的是這樣的條件。
「你的秘密也許不值這個價。」大皇子湊近,看唐白的神情:「更讓我寒心的是,大皇子府不好嗎?居然留不住你,你還是心繫旁人?」
他以為那刺客,真的跟唐白有私情了。
他想說的其實是,難道是我不夠好嗎?
可是他沒說。
「對,心累。」唐白道:「你可別小瞧了這味葯,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葯也是。」
她將手橫在脖子上:「葯既然能救人,就能殺人。」
「你說什麼!」大皇子幾乎是驚呼出聲。
「你就說答應不答應吧。」唐白冷冷道,不肯流露出一絲一毫要放任的態度。
「我答應。」大皇子不過思忖片刻就答應了。若說查良的勸導,讓他也升起了一絲異心的話,那末,唐白透露的信息,無疑是給了他安放這點異心的方式。
只是,還沒有最終做下決定而已。
「明日答覆你。」大皇子不知道唐白說的真假,但是她的條件,並不過分。
唯一好奇的是那個刺客,但是她不讓問。
下午,大皇子進了一趟宮。
原先用來議政的昭陽殿,現在裡面全是絲竹樂聲,歌舞昇平,酒池肉林,奢靡享受。
皇上被一群穿著透明薄紗的舞姬圍著,吃她們纖纖玉手喂的酒菜。
「跪著吧。」聽聞大皇子來求見,皇上扔出這一句,繼續享樂。
這一跪,就是一個時辰。
皇後宮里的人匆匆趕過來勸了幾句,大皇子自然是不聽的。
「哎,如今娘娘也是,說兩句皇上就惱她。上次還扔出茶碗,將娘娘額頭都砸破了好大一口子。」那宮女訴苦。
這件事大皇子倒是不曾聽聞。
「三公主去找皇上理論,皇上說,小姑娘家家的,再多嘴多舌,就去和親。」宮女道:「皇上如今誰也話也聽不進去,殿下還是先回去吧,別跪壞了身子。」
她舉這些例子,就是告訴大皇子,皇上一意孤行,別做無用功。
在大皇子的耳朵里,這便是,又多了一分異心的動機。
連妻女都不顧了竟然。
許久,終於有人傳他進去。
大皇子跪在一堆酒肉葡萄之中,絲竹之聲並沒有停。
他只能卯足力氣大聲說道:「父皇,碩風部族有異心,請父皇下令徹查,以免失了先機……」
他聲音很大,卻淹沒在絲竹聲中,聽不見。
他足足喊了三遍,皇上才招手,讓奏樂的人停了,走到他身邊:「你說什麼?」
終於肯聽他說話了。
大皇子將話又說了一遍。
「碩風部族才向朕進獻了六個美女,怎麼有異心了?」皇上哈哈一笑,鄙夷之色盡在眼中。
「兒臣查到他們的探子……」
「行了,別有事沒事瞎找事,你就是見不得朕享樂。」皇上對著大皇子冷哼:「是不是覬覦朕的皇位?等不及了?我殺了你!」他作勢舉起一把寶劍朝大皇子兜頭劈下。
大皇子嚇得一下子委頓在地,冷汗淋漓。
「知道怕?知道怕就別對朕的江山指手畫腳,待在你的府邸,老實過日子。」皇上對著大皇子極盡輕蔑嘲諷之言:「再有下次,別說朕不念父子之情。」
他起身朝龍椅走過去,扔下大皇子不管,也不說走,也不說留。
一個眼神,絲竹管樂又開始奏起來。
眾舞女圍繞著地上的大皇子翩翩起舞,歡笑聲嬉鬧聲不絕於耳,大皇子絕望至極。
若是碩風族的異心還激不起父皇勵精圖治的野心,那末。
他想起唐白的話。
「皇上,是可以沒有的。」
沒有的。可是沒有嗎?
是可以沒有的。
他神色恍惚,但是禮儀沒有忘記。
他從地上狼狽不堪的爬起,避過那些環佩叮噹,那些薄紗遮蓋的美麗胴體,那些意圖將他迎入地獄和享樂的慾望。
他低聲道:「兒臣告退。」
躬身後退之時,他似乎聽見了皇上在叫他。
他聽見皇上說:「碩風部族要求三公主去和親,朕已經答應了。你跟三公主一母同胞,你去辦此事吧,務必要風風光光的。」
碩風部,一個小小的西北野蠻部落,也能勞得動三公主去和親?那可是大欽朝嫡親的三公主!
給一個郡主,都是抬舉了他們,居然是三公主,還是他的親妹妹!
那宮女的話,不是勸導他,也不是皇上嚇唬三公主的話,而是真的。
大皇子有些懵,他不知道,是不是本來只是嚇唬,因為自己今日的冒犯,皇上給他的懲罰。
他神形俱滅,根本不知道自己怎麼回得府。
坐在書房裡,整整一個下午。
一個人。
到了夜裡,黑暗來襲的時候,沒有燈的夜裡,他忽然膽子大了起來。
這個大逆不道的念頭,在他腦海里盤旋了2個時辰之久。
子時的時候,他將唐白從床上喚起。
那帶著銀色面具的刺客,早就準備好了。
唐白睡眼惺忪到書房門口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不是一夜無眠的大皇子,而是那個仍舊帶著銀色面具的刺客。
大哥,大哥。
她在心裡叫道。
可是不能相認。
大皇子之所以饒過她,一是覺得爹爹的死,跟他並沒有直接相關。
但是更重要的,是她不過一介女流,手無縛雞之力,根本沒法與他抗衡。
而大哥,不一樣。
大皇子不得不防。
唐白立在門口,低著頭,用頭髮蓋住臉。
她不敢讓大哥知道自己在這裡,若是大哥知道,定然就不會走了。
那她的一切苦心,全都白費了。
「你可走了。」大皇子說道:「快走,省得我改主意。」
銀面刺客不做他想,畢竟,要是想殺他,也早就殺了,何必做樣子放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