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可是她眼睛好亮,黑白分明,神采飛揚,表情誇張的時候就會更亮,像天上的星子。
楊慎笑了,「肯定是喜歡我,你這不害臊的姑娘。」
伊春急得直跳,「別亂說別亂說,叫師父聽見怎麽辦啊,你怎麽這麽自作多情?哪隻眼睛看出我喜歡你?」
「兩隻眼睛都看到了。」
伊春只好一個勁跳跳跳,像小白兔似的,不知道怎麽表達自己的清白。
她實在是好玩得很。
師父臉色鐵青地望過來,怒吼:「葛伊春!練功時間你在說什麽廢話?給我繞山跑兩圈,不許吃晚飯!」
她倍受委屈地轉身跑了,一面跑,一面還不忘和楊慎叫屈:「你真是的,下次再被罰我也不給你帶饅頭了,好過分!」
她向來是師父的好弟子,從來沒讓罰跑過,這次被懲罰簡直是個恥辱,她一路垂著頭,覺得丟人極了。
一直快跑上山頂的時候,身後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她氣喘吁吁地回頭,就見楊慎追在自己身後,就像上次她追著他一樣,留了三、四尺的距離,不遠不近。
伊春很生氣,從鼻孔里,「哼」了一聲,不理他,埋頭朝前跑,一直跑到山頂那塊巨岩下,才氣鼓鼓地坐下閉目養神,看也不看他。
今天天氣不好,一直陰著,到了山頂就開始下小雨,伊春汗濕的熱身體被冷雨打濕,不由打了個哆嗦。
鼻子前突然嗅到肉包子的香氣,她急忙睜眼,楊慎正拿著肉包子在眼前晃來晃去。
她看了他一眼,怒道:「你做什麽?」
楊慎慢條斯理地說:「不是不給你吃晚飯嗎?不會餓?這兩個肉包子賣給你,一共五文錢。」
伊春更氣了,跳起來就要走,一面說:「我不要!你真是個貪財鬼,山下五個肉包子才五文錢!」
「山上的不同嘛,而且我窮得很,只好兩個包子賣五文了。」
伊春走了一半,突然又停下……他剛說,他很窮。
她忍不住回頭看了看他,從上山以來,她就沒見楊慎衣服有完整的,永遠打滿了補丁,就算洗得再乾凈,也透著一股窮酸氣。
是啊,他真的很窮,不像她,還有個家,回去的時候父母還會給她一點零花,文靜又有墨雲卿照顧,自然不愁吃穿,可是楊慎怎麽辦?
她突然又心軟了,轉身走回去,在懷裡掏了半天,只掏出一文錢來,遞給他:「我身上只有這麽多了,你要嗎?」
楊慎沒想到她真給自己錢,原本只是想開個玩笑,逗逗她而已。
她把錢塞進他手裡,接過兩個包子,開始大口大口的啃,一面含含糊糊的說:「過年過節的時候,師父也會派紅包的,你把錢存起來,別亂花,給自己買點衣服和吃的吧。」
他低頭瞪著那一文錢,像是第一次看到一文錢似的,看了好長時間。
心裡像是被什麽東西輕輕敲了一下,竟有些發澀、發軟,他記不得有多久了,再也沒人這樣隨口給他最關切的叮嚀,哪怕是最最普通的關懷,也再沒聽過。
眼眶裡有些發燙,他又覺得自己很傻,勉強笑了笑,把錢收好,「既然這樣,那我不客氣了。」
伊春吃完肉包子,抹了抹嘴,「你今天陪著我跑,是還人情吧?哼,我才不要你還!」
楊慎還是笑,一肚子的玩笑話,不知道為什麽很不想說。
他突然像上次一樣躺在了地上,胳膊枕在腦袋下面,望著陰沉沉的天空,雨點很快把他的額發打濕了,隱約只能看到他顫抖的長睫毛,濃密秀長,像兩柄小扇子。
「師姊。」他輕輕叫了一聲。
「你上次問我家在哪裡,對吧?」
伊春點點頭,走過去也不在乎地上濕不濕,坐在他身邊,「現在想說了嗎?」
他閉上眼,「嗯,我是邵州人,家人都死了……生病死的。」
伊春微微震了一下,神色複雜地看著他,過一會兒,輕輕握住他枕在腦袋下的手,低聲說:「我們以後都是你的家人,永遠照顧你。」
他還是閉著眼,聲音里卻有了笑意:「我們?我們是誰?」
「就是我啊、師父啊,還有我爹娘!」
他不說話了。
小雨越下越大,淅淅瀝瀝,把兩人的衣服都浸濕。
楊慎突然又開口,聲音很低很低:「這世上哪裡有什麽永遠?所有的東西都會變,在你不知道的時候,一切都變得你不認識了,你不接受也不行……」
她不是很明白他話里的意思,只覺那味道頹廢悲傷得很,皺皺眉頭想反駁,但她肚子里沒什麽墨水,搜腸刮肚一番,找不到好詞,只好獃在那裡。
他的聲音突然變得輕鬆:「師姊,你喜歡師兄吧?我都知道呢。」
伊春差點跳起來,「你……你怎麽知道?不不!根本不是這樣!」
他說:「我聽師兄和文靜聊天時說的,他當個笑話呢。」
伊春懊惱地摸著濕漉漉的頭髮,鬱悶死了,「他怎麽到處亂說……都是幾年前的事情了。」
楊慎睜開眼,隔著濕漉漉的髮絲,靜靜看著她,低聲道:「你放心,我不說。」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師姊是個好人,以後會有更好的人配你。」
再也沒人說話了,雨點越來越大,把所有聲音與心事都遮蓋住。
伊春怔了很久,終於也躺下去,像他一樣,把胳膊枕在腦袋下面,一起看著灰濛濛的天空。
不知道為什麽,就算很冷,雨點打在身上也很不舒服,她還是不想離開,他也不想離開。
這一刻,一起躺著看看天空,聽著彼此近在咫尺的呼吸聲,彷佛這裡就是整個世界。
這樣也挺好的。
兩人在山頂淋了半天的雨,後果就是兩人都發燒了,在床上躺了兩三天。
師父來探病的時候,伊春正燒得頭暈目眩,眼冒金星,把香爐當作茶水恭恭敬敬地奉上去。
師父於是無奈地嘆息,「去躺著,別亂動。」
爹娘在幹活,家裡只有妹妹二妞,她見到老爺就腿軟,根本不敢進來端茶、送水,師父只好自己倒了杯冷茶,嚐一口便厭惡地丟在旁邊。
「燒得厲害嗎?」他坐在床邊,擰了新帕子給她蓋額頭上,順便把被子給掖掖。
伊春鼻塞嚴重,一個勁搖頭,「沒事沒事,師父我明天就能上山了,您老放心。」
師父默然片刻,低聲道:「雲卿來求我,希望儘早和文靜把親事定下來,我已經答應了。」
伊春突然打了個大噴嚏,鼻涕滿面,趕緊用帕子擦擦,「哦,好……好啊,有喜酒吃了。」
師父幹嘛特地過來告訴她這個消息?
墨雲卿成親也好,結婚也好,生孩子也好,跟她一點關係也沒有嘛,難不成師父知道那件尷尬往事,故意過來試探她的?
師父見她神色平靜,便稍稍放下心來,又道:「文靜年紀還小,才十三歲,我打算安排他倆先文定,等她及笄再正式大婚。」
伊春不曉得該說什麽,只好乾笑。
「伊春你是個好孩子。」師父突然發了一句感慨,「所以師父對你的要求也比旁人高許多,希望你能成才,繼承斬春劍,讓減蘭山莊名滿江湖,師父不願你像普通孩子一樣,到了年紀就嫁人生子,蹉跎一生。」
伊春憋不住又打了個噴嚏,捏著鼻子說道:「我……我沒事,師父,我知道的。」
「你和楊慎都很用功,師父很欣慰,楊慎如今所學不多,稍顯稚嫩,我精力有限,有時候難免疏忽,你身為師姊,也算他半個師父,得空可以多指點他一些。」
這是當然的,她連連點頭。
師父頓了頓,神色忽然嚴肅起來,「伊春,你知道若想繼承斬春劍,需要怎樣的試煉吧?」
「知道。」
要繼承斬春,並不是師父認同就可以。
師父的師父,在臨終前早已留下錦囊,內封密策一條,寫著繼承斬春之人須得辦到的一件事,只有出類拔萃的弟子,才能有幸目睹錦囊里的密策,然後,誰先辦到此事,誰就能得到斬春。
師父與她說這話,等於是告訴她,她與楊慎兩人就是那有幸能看到密策的弟子,為了繼承斬春,他們必須完成一個任務,誰先辦好,誰來繼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