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5章 農村整風,簡單明了
一天晚上,我聽堂哥鄒元安說,今晚,區里要派工作組到我們村開展整風運動了。我吃了兩碗紅苕湯后,就早早地和鄒元安哥一起跑到了會場。這次開會沒有在過去鬥地主的村部所在地,而是在三社的一家大院,到會的也只有三個社的社員。村支書劉星路宣布整風運動開始后,就由區里派來的工作組長辜躍前講話。他的個子不高,身體很健壯,滿面春風,盤子臉上有一雙有威攝力的眼睛,講話乾淨利落,聲音洪亮,非常好聽。他雖然很年輕,不過十七八歲,但他一站上台階往四周一看,全場就鴉雀無聲。
他先問大家,黨領導我們好不好,大家異口同聲地回答好。他就接著說:「黨好,大家都知到,但是,黨也有缺點,也有辦錯事的時后。今天請大家來開會,就是幫助黨整風,提意見。大家不要有顧慮,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暢所欲言,有啥說啥——這就是這次運動的十六字方針。」一席話講得大家緊張起來,解放八年來,有誰敢說黨有錯?誰有本事叫黨、人民政府怎麼做?無論工作組的其他人怎麼勸說,整過一晚上都沒人發言。這晚上,大家都感覺得莫名其妙的,在回家的路上,我聽我父親悄悄地和大人們說:「千萬不能說黨的壞話,沒有黨,哪有我們貧下中農的好日子呢?」
我真想聽大人們開會,可接連三天都沒有開會的消息。到第四天,我終於盼到了開會。我和鄒元安哥,還有潭老表,天未黑就端著板凳到會場等候,鄒元安哥的爸就是我們的社長鄒如石。他給我們說,這幾天工作組的人挨家挨戶的去動員,今晚發言的人很多,他都要給黨提意見。
果然,當工作組的辜躍前組長叫大家放心給黨提意見后,鄒元安哥就走上台階說:「我要提意見,學校辦得太少,我都等到十歲才上學,我姐我妹還沒讀成書。生活也不好,我放學回家還要去檢柴。」等他說完把我嚇了一跳,可辜組長卻表揚他人小志氣高,還說這些都是黨要做的事。
緊接著就有很多人上台說各人的想法,可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辜組長就叫大家膽子再大一點,說出自己的心裡話,黨不會「秋後算帳」的。
過了一會,我們就看到一個老婦人怒氣沖沖的走上台,她大聲地說:「我實在忍不住了,我要控告黨,他們把我家的錢、傢具、房屋、土地都拿走了,弄得我家上無片瓦,下無插針之地,找到上頓無下頓,他們簡直是強盜。」她越說越傷心,她擦了擦她那乾癟的苦瓜臉上的老淚后,大叫著「東方紅,西方黑,中國出了兩個大棒客(強盜),一個是毛××,一個是朱×。」我們聽到都很怕,譚老表給我說,我們去打她狗日的,還說,她就是富農劉閑的老婆林菜花。正在這時,辜組長大聲的說:「就要像這位大娘一樣發言,把自己的苦水倒出來。」譚老表就不敢動了,接著就有很多人發言,想到想不到的話都說出來了。
這樣的發言持續了三個晚上,到第四、第五天晚上開會時,再也找不到人發言了。辜組長就宣布整風運動暫告一段落,大家提的意見都記下來了,到運動後期會答覆大家的。
正在我們焦急地等待下次開會的日子裡,校長把我們班的同學全叫到他的辦公室說:「今天給你們打個招呼,你們的李恨天有政治問題。在這次整風運動中他犯了錯誤,可能會劃為右派。從今天起,他不能當你們的班主任,你們的班主任由體育老師辜好事擔任。你們要和李恨天劃清界線,等到他的右派批下來后,區文教會給你們派一個好老師來。」
在回教室的路上,大家一言不發。林菜花在整風會上說反動話,是因為她家的土地被分了,財產也被沒收了,想不通而發泄點怨氣,是傻婆娘。而李老師,一個領著國家工資過日子的人,怎麼也和林菜花一樣傻?
原來在「大鳴大放」時,見大家都不發言,這樣拖下去,也不好,李老師就自告奮勇地發言,但盡說黨的好話。辜組長又開導他說:「你在解放前都當過幾年教師,你算算,那時的工資待遇好,還是現在好?」李老師回答說:「說實話,那時的工資待遇當然要比現在好些。」後來,這句話就是李老師今不如昔言論的鋼鞭。
當時在座的七個老師為什麼都可以忍著不發一言,而李老師卻一馬當先?我們都覺得不可思議。
李老師還和往常一樣,給我們上課,只是過去常掛在臉上的笑容不見了。但課堂比平時安靜得多,就連最愛做白、好動的幾個同學都非常認真聽講。
就這樣過了一個星期,在全校朝會時,劉校長點名批評我班政治覺悟不高。會後,班主任辜老師就把我們班委幹部叫到一起訓斥,說:「從今天起,每一個班委幹部必須打李右派一次。」
於是,就有幹部同學找來竹棒放在方位邊。李老師一看就知道是為他準備的,便在要下課時,先把教具和書拿在手裡,才喊下課,然後就一個箭步衝出教室。他個子高,腿很長,走得快,沒有一個學生能追上。後來,其它班的學生也開始在下課時追打他,真有點像打過街老鼠一樣。可都打得並不很重,只有我班的調皮蛋劉怪怪給了他一次重創。原來劉怪怪見下課後追不上李老師,就在下課之前就跑到他面前,等李老師向同學們還禮時就用木棒朝他頭部打去,頓時鮮血就冒了出來。可同學們也不敢去幫他,他踉蹌了兩步就站穩了腳,然後邁著沉重的步伐向辦公室走去,身後還不斷有棍棒打來。
從此後,李老師就沒來上課了。過了兩天,校長就到我們班上宣布李老師被劃成了右派。我們都感覺莫名其妙的,總希望是聽錯了,但校長反覆地說,看來是沒有辦法改變的事實。
又過了兩天,校長領來一個年輕人。並宣布從即日起就由新來的汪光成老師當我們的語文老師。
可汪老師上課時教室一團遭,他冒火時就抓住調皮蛋的衣領把他拖到講台上,扇他兩耳光,教室就安靜了。因此,大家就更加想念和藹可親的李老師了。
一天放學后,我和鄒元安哥、譚老表以及我們同路的十多個學生把劉怪怪打了一頓,並要他說出為什麼要打李老師。他大叫冤枉,然後說出是班主任辜好事叫他乾的。真沒想到罪魁禍首是他,自此,大家非常討厭他,常在背地裡叫他的名字,有的人把他名字中的好事改為壞事,甚至有人背地裡直接叫他辜壞蛋。
我再次見到李老師時,是在反右鬥爭大會上。這次大會是在村部所在地的小學*壩上,開場一幕就是「把地主分子、右派分子、大壞蛋王文押上來」。這次王文很配合,比押他的人還走得快,幾乎是跑上去受批鬥。主持人走過去先踢他一腳,叫他站端正(實際他站得很端正),然後厲聲喝問:王文!你老老實實地交代最近所乾的壞事!王文就畢躬畢敬地向人們三鞠躬后說:「在座的領導、大爺大娘、小弟弟小妹妹:我的父母過去壓迫剝削過你們,我向你們賠罪!(又是三鞠躬)我深感罪孽深重,我感謝黨,感謝**解放了我,我沒做過壞事。」
這時,主持人被這狡猾的有知識的壞蛋王文弄得不知所措,就叫王文站到一邊去反省,就開始宣布龍門村右派分子名單。於是,反右鬥爭的序幕才正式拉開。
第一個被叫到名字的就是李老師,第二個是富農分子林菜花,還有幾個農村刁民也被叫上去陪審。然後就是把他們押上去接受貧下中農的批鬥,這叫做真正的打右派,邊打邊把他們在整風運動中的發言數落出來。
林菜花被打得最慘,她的衣服也被撕爛,還被頑皮的小孩吐得滿身是痰;李老師被打得輕些,農民有著尊師的觀念,下手也不很重。
正在這時,鄒遠哥找到了我,他身體在發抖。他拉住我的手叫我陪他回家,我倆便悄悄地溜走了。在我家藏了很久他都不敢回自己家去,生怕被工作組的人弄去批鬥。
我父親回來后,給他說沒事了,還說我們貧下中農再提什麼都沒事,今天打的都是成分不好的人。只可惜不該把李老師打成右派,多好的一個人啊,書又教得好。鄒元安哥才悄悄地回家睡了,後來聽他說他油燈都沒敢點,他真後悔提了那些意見。
長大后才知道,中國黨在全黨範圍內進行的普遍的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教育運動,曾在1942年、1950年、1957年進行過3次。
1957年4月,在社會主義改造基本完成,社會主義建設即將全面展開的歷史轉折關頭,**中央發出《關於整風運動的指示》,決定在全党進行一次以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問題為主題,以及對官僚主義、宗派主義和主觀主義為內容的整風運動。一批學術界的大家,如:費孝通、曾昭掄、丁玲、錢端升、儲安平、陳達、潘光旦、劉海粟、吳澤霖、黃現璠、張申府、陳仁炳、彭文應、陶大鏞、沈志遠、徐鑄成、錢偉長、向達、雷海宗、王重民、吳文藻、李景漢、吳景超、王造時、黃葯眠、艾青、陳夢家等等人,被打成右派。
關於那次整風運動的內幕,現在網上有許多種說法,但並沒有得到官方的認可。既然有那麼多名人都迷失了方向,關不住大嘴,惹出禍來,我們的李老師一時的衝動,一時逞能,也算在情理之中。至於被打成右派,也怨不得校長劉一發,誰叫你往火坑裡跳呢?據說有的單位在整風時都不發言,後來就投票選舉右派,一個平時愛發牢騷的人被大家選中,當了二十年的右派,自己都不知道原因何在。
看來,做人也得講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