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序
南園春色之一
范祖亮重遊臨安
春滿南園惹人醉
陽春三月,草長鶯飛。
臨安城候潮門前,范祖亮勒住韁繩,「吁----」,棗紅馬停下了。他翻身下馬,四處觀望。
晴空萬里,微風和煦,楊柳輕煙,鳥雀喧鳴。錢塘江波瀾不驚,不由讓人想起白樂天的那句詩來: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山綠如藍。
進入羅城,御街寬闊通暢,車水馬龍,兩旁的店鋪鱗次櫛比,秦樓楚館,舉坊酒肆,生意繁忙,熙熙攘攘。一別三年有餘,這個繁華的大都市還是那麼美,那麼熱鬧,讓人留連忘返。
見天色還早,范祖亮便決定去西湖邊、鳳凰山一帶遊覽觀賞,來個走馬觀花,看看有沒有新添的景緻。於是,躍身上馬,向城西北奔去。
傍晚時分,范祖亮盡興而歸,牽著馬,走進泰安坊西南,在一家叫東升正店門前停下,一個纏藍色襆頭,身著黑長衫的夥計,躬身道:「客官裡面請。」便順手接過韁繩,牽著棗紅馬。
撣去灰塵,進得店來。掌柜迎了出來,「噢,范相公,一向可好,請坐請坐。」
「孫掌柜面耀紅光,健實硬朗,想必財源四海?」
「哪裡哪裡,平安度日,一般如昨。」
「掌柜一向待客至誠,經營有方。如今興隆發達,可喜可賀!」
「哎喲,承蒙褒獎,愧不敢當。此乃各位客官高抬所至,孫某不勝感激。相公,給您選間乾淨、寬敞、安靜的客房?」
「知我者,孫掌柜也。」
走進客房,整飭行裝,稍事休息。夥計就送來了馬背上的行囊,孫掌柜拎來了茶水。
吃完飯,范祖亮連忙請教孫掌柜,恭敬地問:
「掌柜,我想打聽一下,雷鋒塔邊上,有一個華美碩大的景緻,那是個什麼所在?」
這座景緻座落在西湖之濱,靈隱山麓,天造地設,極湖山之美。園中百花爭艷,翠竹蔥籠,間以清泉秀石,虛堂廣廈,極為幽雅。
園子好大,曲徑通幽。裡面有一圓形拱門,禁軍士兵把守,外人莫進。他只得回頭,攀上一座假山。坐下來,靜靜心,便覺得這裡與外面的喧鬧繁華迵然不同,不,簡直就是兩個世界。單是那一片片層次紛繁的綠色就讓人陶醉。
墨綠如黛的是馬尾松,翠綠泛亮的是香樟,淡綠如水的是翠竹,黃綠油亮的是果樹,還有那老綠的冬青,碧綠的梧桐,各式各樣的綠,琳琅滿目。每個綠色的生命都在盡性盡情地舒展枝葉,一張張,一片片,光滑柔軟,翠綠如洗。整個林子樹枝交錯,綠葉密布,蓬蓬勃勃,鬱鬱蔥蔥。
樹葉從臉上劃過,是那種溫柔細膩的感覺,如同珍珠般涼爽,伸手撫摸,如絲如緞,質地光滑而柔潤,且富有彈性,極像妙齡少女那如玉的肌膚。這些晶瑩剔透的綠,似一泓清爽透明的甘泉,浸潤著你的心壁,一波一波的,滿滿的愉悅之感。
在這濃密無際的綠的海洋、綠的世界里倘佯,就會覺得,你就是這青枝綠葉,自由享受著陽光雨露,鳥語花香-----
此景此情,范祖亮不由得想起去世不久的父親那首《浣溪沙》:
歙浦錢塘一水通,閑雲如幕碧重重,
吳山應在碧雲東;
無力海棠風淡盪,半眠官柳蔥定,
眼前春色為誰濃。
「哦,范相公說的是南園。」
「對,我看到了,的確是叫南園,門楣上有當今皇上的題勅。這又是一座皇家園林?
孫掌柜告訴他,這個園林是當今宰相韓大人的私家園林,與皇家的聚景園、玉津園相比,面積還要大,景色更多更美。平時,只開放一小部分。只有端午、中秋、元日,才允許平民百姓進去觀看,而且還要搜身,管得很嚴。
韓大人叫韓侂胄,是神宗皇帝的外曾孫,宰相韓琦的曾孫。還是當今皇后的叔祖。
韓侂胄?是哪一科的進士,做過何種官職,怎麼從未聽父親大人說過?
本欲再問,又想:孫掌柜是生意人,這些他未必說得清楚。再者,涉及朝廷重臣之私,也不宜與外人討論。
吃罷晩飯,范祖亮帶上行囊,牽著馬,向城東石塘坊走去,轉到巷口,遇到一位花白鬍須,穿舊長衫的老人。老人面黃肌瘦,顯得疲憊不堪,走路踉踉蹌蹌,險些被馬撞上。
一看,剛才見過,是個到職待選的官員,自稱姓陳。在南園,他要向里去,說是韓大人的故友,被守門的軍士攔住。
那軍士,一臉的不屑,「韓相爺是誰,忙著呢,你一個窮挫大也能見得著?」
看他又累又餓,范祖亮就給他買兩個燒餅,將他送回邸店。臨別時,老人拉著他,問姓什名誰,在哪高就。
他笑了笑,就走了。
巷子較窄,青石板鋪就,顯得乾淨整潔。
掌燈時分,他到了楊府門前。遞上名刺,讓門房通報:
「平江府吳縣范祖亮特來拜訪楊大人。」
這家主人叫楊文端,字正則,紹熙四年任吏部尚書。與范祖亮之父范成大是同科進士,多年摯友。
不一會,一個年青人開門迎接,「越明弟,可把你盼來了,快請快請。」
「三哥在家呀,幸會幸會。」
楊元道告訴范祖亮,老父今日公務在身,還未回來。他本人是任職期滿,回京述職,等待吏部銓選。然後又問:
「四弟,晩飯可曾用過?」
「即已用過,三哥不必麻煩。」
元道抱怨,這就是四弟你的不是了,老遠從吳縣趕來,晌午就進了臨安,卻不來此共飲,實在不夠哥們意思。
祖亮連連賠禮,抱歉抱歉,我知道師叔公務繁忙,師娘近來身體欠佳,不敢隨意討擾。不知三哥在府,不然,定來討杯酒喝,兄弟二人一醉方休。
應祖亮要求,元道陪他到後院,給楊母請安,又去西廂房拜會了楊的夫人徐氏,給她們各送一塊上好的絲綢,還有些吳縣的土特產,相互之間,自然又客套一番。
這些皆略去不表。
兩人再次回到客廳,分賓主坐下,婢女清洗茶具,點茶沖泡。舉目四望,但見窗明幾見,陳設典雅。中堂是幅楊補之的《四梅花圖》。
看著祖亮清瘦的面龐,楊元道不免心疼起來,關切道:
四弟,范師伯不幸離世,我大宋不僅失去一位文采斐然的大詩人,更失去了一位鐵骨錚錚的士大夫,山河同悲,日月失色。令吾後輩傷心欲絕,然人生在世,難免如此,一味悲傷,也是與事無補。回鄉戴孝,含辛茹苦,為兄感同身受。如今,守制已滿,應振作精神。以四弟之才智,只要潛心溫習,假以時日,為兄堅信,四弟定在來年大比中得中魁首。
范成大是在淳熙七年(1180年)辭去參知政事的,任建康知府兩年後,回家鄉石湖隱居,紹熙四年(1193年)秋,為菜園鋤草時,突然中風,而後離世的。
本來,范祖亮是應該在慶元二年參加科舉的,因守制未滿,只得放棄。
他告訴楊元道:先父離世后,大哥祖光,三哥祖明等兄弟三人丁憂,將祖塋修整一番,刻碑上漆,和家族宗親一道翻建了范氏祠堂。去年又將祖屋修葺一新,新建了一個宅院。這期間兄弟三人各管一事:大哥祖光協助族人,修纂家譜,三哥祖明主辦小學堂,為范氏子弟啟蒙教授,我負責整理刋印家父《石湖集》,一月前,才刋印成冊。
元道微微撼首,原來如此,四弟辛苦了,為兄知道,這搜集文稿,銓釋校對、印刷出版之事可是個孫子活,太累人了。還好,已大功告成,師伯九泉有知,定會歡欣非常。四弟呀,這師伯的文集一定送我一套,我定細心研讀,用心揣摩,必有收穫。
「那是自然,這回我已帶來了。」
「那這樣,我在醉芳樓訂一桌,明日中午,為四弟接風洗塵。再找幾個兄弟陪陪,一道暢敘友情,激揚文字,唱唱小曲,不醉不歸。讓四弟你好好放鬆放鬆。」
南園春色之二
尚書府拜訪師叔
說恩情文集相贈
話音剛落,一位六旬有餘的老者跨了進來,「越明賢侄呀,老夫有事來遲,務請見諒。」
范祖亮連忙起身,走到楊文端面前,扶著他坐下,恭敬地說:「師叔在上,請受小侄越明一拜。」便撲倒在地,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楊文端急忙扶起,賢侄不必如此。
范祖亮半坐椅上,恭身面對,臉色莊重:行前慈母一再叮囑,見到楊師叔,定要叩首致謝。家父回鄉隱居十餘年,不問政事,遠離官場,只與師叔等幾人鴻雁傳書,親如兄弟。家父仙游之時,師叔迅即上奏朝廷,請求敕封,本已感遇風寒,還與元道兄一道遠行數百里,拜謁先父,並資助喪葬費用。此等恩情,天高地厚,令吾范氏全家感激涕零,永生難忘。
父親請閑致仕后,回到故鄉石湖定居,取名范村,由於他酷愛梅花,家中數百畝土地,有相當部分栽植梅樹。每當冬春季節,疏枝綴玉繽紛怒放,有的艷如朝霞,有的白似瑞雪,有的綠如碧玉,梅海凝雲,雲蒸霞蔚,微風陣陣掠過梅林,猶如浸身香海,通體蘊香。
范成大閑居家鄉,很快就喜歡上了農家生活,寫了數十首田園生活詩篇,與官僚士大夫往來無多。他去世時,儘管曾位至執政,但來石湖拜祭的故友並不多。其中,出力最多的就是楊文端和葉正則。
問了范母及家中近況,祖亮一一作答。
楊文端滿意地說,甚好甚好。然後陷入沉思,似在回憶當年情形。過一會,才輕言慢語道:
轉瞬之間,致能兄離開我們已近三年。真乃人事滄桑,物是人非。他老兄與我同榜,年長餘九歲,滿腹錦繡,風流卓絕,其學識、膽氣、品性乃我輩所望塵莫及,我一直引以為楷模,將他看作嫡親兄長。那日老夫聞聽噩耗,彷彿如雷灌頂,痛心疾首,寢食難安。至於區區幾件小事,不足掛齒。所幸老嫂子身子尚還硬朗,你們兄弟姊妹恪守孝道,至誠做事,成家立業,才智非凡,此乃致能兄之福也。
此時,已近三更。
楊文端正要讓元道令媳婦準備酒菜,邊吃邊聊。僕人進來報告:少夫人己準備好點心小菜,請到后廳用餐。
范祖亮乘大家起身之時,指著帶來的行囊,告知楊文端父子。
這裡都是一些新書。一是套《歐陽文忠公集》,周老相爺刻本,另外,是師叔老人家作序的先父詩文集。
楊文端一臉驚喜,刻印好了,快拿出來看看,這可是好東西。書香堪比酒香,打開一看,先睹為快。
先看《石湖集》,厚厚的共十卷,有《石湖詩》、《石湖詞》、《北征小集》、《攬轡錄》、《驂鸞錄》、《吳船錄》《桂海虞衡志》、梅譜和《吳郡志》等冊。
楊文端拿起一卷,一聞,墨香猶存。先看封面,深藍色板紙,書名是魏友澄用行楷題寫,扎線緊密整齊,翻開書頁,整潔清爽,摸一摸,柔軟光滑。
「建陽麻沙刻本,紙質佳,裝禎精,甚好甚好,賢侄啊,就憑這套書,致能兄也會含笑九泉矣。」
「是建安麻沙王氏知新堂刊刻的。」
老弟,這可要花費不少會子錢吧?楊元道問。
王氏知新堂店主叫王彥縝,也是位飽學之士,不過屢試不第,就開了這家書坊,既刻書又賣書。他說曾和先父相識,傾慕先父的才學,共印3000套,我家1000套,留下的那些他們店裡售賣,抵作紙張費,刻印費。
老爺子笑了,這些商家真會做生意。致能兄乃當今四大詩家之一,他的詩文集自會有許多士大夫收藏品讀,只怕還得再要加印呢。你看這首絕句:
梅子金黃杏子肥,麥花雪白菜花稀。
日長籬落無人過,唯有蜻蜓蛺蝶飛。
語句清新脫俗,田園氣息濃郁。此類詩作在我大宋,唯有致能兄寫得出,無人能出其右。
王老夫子也說了,若要再印,他們將折錢給我們。
這就對了,此乃致能兄畢生心血。
先父生前已有詩文結集印製。此次刻印在保存原貌的同時,加以完善,只是其書函、奏札散失各處,搜集無多,因而未予收錄。此來送給師叔二十套,倘若不足,即時送來。
老人點頭稱是。
再看《歐陽文忠公集》,洋洋近百萬言,合計153卷。是周必大致仕后的刻本。老丞相親自作序、點校,註解。可謂鴻篇巨製,整套刻本卷軼浩繁,印裝精美,校勘準確。
楊文端欣喜若狂,此乃書中之上品也。不一會,又沉下臉問道:既是珍貴之物,價值定然不菲,賢侄,突然送此厚禮,個中定有蹊蹺,你要說清緣由,不然,老夫卻之不恭啊。
好,我定說個明白,只是現在肚子咕咕叫,您看----
夜深人靜,三人挑燈暢飲。
考慮到老爺子的身體,喝的是紹興黃酒。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話續前言。
范祖亮放下杯盞,看著老爺子,輕聲問:請問師叔,南園是何人所建?怎麼挨太廟那麼近?
楊文端一聽,略加思索,謹慎言道:此乃當朝一品,開府儀同三司,保寧軍節度使韓侂胄大人的私家園林。此人出身高貴,累世簪纓,曾祖是魏郡王韓琦,也乃神宗皇帝的外曾孫。由蔭補入仕,光宗紹熙五年還是汝州防禦使、知閣門事,從六品。因在當今皇上即位時有功,深受皇上恩寵,眷顧情深,超遷拔擢,為鞏固自身地位,又指使台諫貶逐丞相,罷免帝師,到如今獨攬朝綱。不是宰相,權力卻大於宰相。
去年,慶元二年(1196年),皇上加封他為開府儀同三司后,他帶上厚禮,和吳夫人去拜訪姨媽,也就是當今的壽聖太皇太后。老太後年逾八旬高齡,看這夫妻倆,一個是妹妹的兒子,朝廷第一大臣,一個又是弟弟的女兒,一品誥命夫人,知心知暖,融合無間,頓時喜作一團。一高興,就把西湖長橋南太廟旁的那塊地賞賜給他。
之後,這個韓太尉就地大興土木,開拓整葺,移載名貴花草,調集太湖石花崗岩,依照原有地形建造園林亭榭,堆假山,砌石橋,清泉瀑布,輔以雅趣,一直到靈隱山的半山腰。據說,這才修了一部分,還要與韓府連成一片。
這不,園子比皇家園林還要好,在太廟邊上,修建亭台樓閣。每至夜晚,經常鶯歌燕舞,飲酒狂歡,明顯有辱皇家列祖列宗之嫌。可是誰都知道,這個韓太尉不好惹,誰反對誰倒霉。因此,滿朝文武硬是無人敢說。
如今我己六十有餘,雖然官至執政,看不慣,也犯不上較真碰硬,若即若離,冷眼旁觀,就這麼干幾年,七旬一到,致仕回鄉,修身養老足矣。
說到這裡,老人是一臉的無奈和不安。
范祖亮酌上一杯,站起身:師叔,我代家兄敬您一杯,這年頭世道艱難,人心不古。您老人家不必惹火上身,務必多加保重。
接著,就將此次進京的另一件事仔細地說來。
韓太尉,民間稱之為韓丞相,這幾年的發跡,還有罷留趙二相,貶朱熹禁偽學之類事項,都知道一些。此次這件事也跟姓韓的有關。紹興黃文叔在紹熙五年(1194年)八月,官居右正言,因得罪韓侂胄,被罷官出朝,去岳州任團練使,後來又知婺州。上個月,他的胥吏侯樞因貪占庫銀被告發,送雷州編管,黃文叔為其說情論救,被御史彈劾,遭落職罷祠。恰逢家中禍不單行,夫人病故,次子又溺水身亡,除了生活窘迫之外,在家憂傷苦痛,難以自拔,以致骨瘦如柴。平江府通判魏友澄大人和先父與他都是同窗好友,魏師叔和家兄特讓我求您老人家,看是否能為黃師叔通融,安排個差遣,有個事做,黃師叔就會慢慢好起來。
說著,就呈上魏友澄的書函。
看罷信,楊老爺子說,黃文叔此人我認識,沒什麼深交,但為人鯁直無私,有學識。家中遭此劫難,確乎令人憐惜。現如今,既有魏兄拜託,老夫就儘力而為吧,但願吉人自有天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