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血月
和外面聲勢浩大的激戰相比,發生在山谷密林里的這場交鋒並不那麼引人注目,卻更加驚心動魄。
「當你在凝視深淵的時候,深淵也在注視著你。」早在五十年前,當年輕的守夜人維克托懷著對異端的刻骨仇恨踏進審判所時,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刻在審判大庭牆壁上的這句名言,現如今,維克托感受了這句話的重量。
纏繞著蒼白色火焰的利劍將一位紅手套守夜人活生生腰斬,半截屍體余焰未息地倒了下去。
收回長劍,維克托的臉色已由最初的憤怒轉為冷漠。
和教會其他部門有根本的不同,裁決所這個在光輝的陰影下成長起來的畸形機構永遠不會給死守教條的騎士和牧師生存的空間,裡面更多是在殺戮中成長起來的冷酷劊子手。
從某種程度來說,守夜人更像是教會培植的用來和異端戰鬥的另一批異端。
雖然在他周圍,所有跟隨他前來,同樣懷揣懲罰異端渴望的年輕守夜人已經陷入了永眠,殺死他們的利劍握在他們的前輩們手中。
此刻的審判長已是孤身一人,而站在他對立面的,是二十多位曾經的戰友,先前的混戰中,他的屬下遭到圍攻而全滅,可對面只倒下了不到五個人,可見這批紅手套實力之高強。
「還真是諷刺的一幕呢,維克托。」吸血鬼舔了舔嘴唇,望著被數十位紅手套審判者團團圍住的審判長,「唯一可惜的是,看來我今晚沒什麼機會享用你的血了,我對死人的血可一向不感興趣,怎麼說呢?味道實在太差了,像是地窖里放了幾十年的變質葡萄酒。」
維克托無動於衷,他只是盯著圍攻他的高階審判者們,冷聲道:「你們已經忘記了進入聖靈廳第一天所發的誓言了嗎?」
「我們不曾忘記,尊敬的維克托。」一位年歲較大的紅手套不緊不慢地說,「我們和你一樣,選擇投入黑暗,終生為消滅阻礙光輝的存在而戰,等待主賜予世人光明,只是你選擇投效的那位皇女必須死。」
「森特,是你!我真是對你失望透頂,黛安娜閣下是真正的神眷者,千年以來,整個教廷唯一的一位真正意義上的聖女,有朝一日,她會將主的光輝鋪滿整個大陸,讓所有的異端都被燒死在火刑架上。」維克托轉過頭,「任何人都不能阻止這一切。」
「她的出現比所有的異端加起來更加危險,因為在燒光所有的異端之後,她會把教會也一併燒掉。」老守夜人淡淡地說,「看在我們年輕時結下的友誼的份上,我可以不殺你,甚至事後我們可以一起去收拾代達羅斯,只要你放下你那些無謂的執念。」
維克托看著自己曾經共事的夥伴,良久,突然笑出聲來,用沙啞的聲音說道:「也對,你們和那兩個老廢物一樣,從腦子到靈魂都已經腐朽了,呵呵,你們當然捨不得讓出好不容易到手的權力,更害怕聖女的到來會徹底毀掉你們權力的根基----現在這個腐爛不堪的教會,既然如此,我們之間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森特依舊十分平靜,「維克托,果然你還是太年輕了,本以為今晚這些年輕人們流的血可以讓你清醒一下,看來,我似乎天真了一些。」
維克托沒有答話,而是端起劍,神聖火焰在劍刃上不住竄動,彷彿一條蒼白色的蛇。
「那麼,手刃裁判所大審判長的無上榮耀應該交給諸位中的哪一個呢?」大審判長輕蔑地掃了周圍的十來位紅手套們一眼,舉起長劍。
「你放心,不是他們,最後動手的會是我。」博爾赫茲微笑著開口,「等他們把你打個半死之後,畢竟,這種事還是要交給我這個你們口中的異端來做才比較合適,這些老奸巨猾的人類可不會授人以柄。」
吸血鬼話音剛落,便看到一道充滿聖潔味道的火焰之刃迎面撲來,烈焰所到之處,樹林里的濕氣蕩然無存,周圍的灌木叢紛紛燃起純白的光焰。
面對著散發著強大聖力的火焰,吸血鬼無動於衷,沒有像往常一樣閃避,因為他知道,這一劍不可能傷到自己。
「庇護。」為首的森特念出簡短的禱文,一面弧形的光壁出現身前,將火焰組成的利刃凌空截成兩半。
「祝福。」伴隨著老守夜人的吟誦,周圍的紅手套們劍上光芒閃動。隨後,幾道凌厲的劍風斬向剩下的那一半火焰,將聖焰削成無數飛舞的星屑。
「震懾。」破解了維克托的攻擊后,森特迅速結出一個手印,這個神術可以製造出短暫的麻痹效果,在對方無法動彈的那一瞬間,高階審判者們便會發起最致命的攻擊。
作為裁決所內最資深的紅手套部隊,他們不但善於使用神術,也同樣知道該怎麼對付使用神術的人。
維克托的身形果然如森特預料中的那樣,出現了片刻的僵硬,便在這時,紅手套們趁機攻了過去,雪亮的劍芒組成一張密不透風的大網籠罩了維克托周身。
「真是藝術!」一旁倚在樹下的博爾赫茲看到這一幕,也不由在心底發出飽含欣賞的讚歎,紅手套們的動作乾淨利落,毫不拖泥帶水,對時機的把握恰到好處,彼此間的配合更是精妙異常。
跟行動毫無章法、頭腦笨拙至極的獸人們比起來,作為敵人的紅手套的作戰風格更符合他的口味。
難怪幾百年來,路西法教團在與教會裁判所之間的鬥爭中始終落在下風,雖然總體實力遠勝於後者,但一旦爆發較大規模的戰鬥,幾個守夜人形成戰陣,配合得當的話,就可以完敗幾十隻毫無組織的獸人。
單是這份協作意識就是鬆散的路西法教團永遠都不可能具備的,絕大多數異端種族都各自為戰,只有當面對來自教會的空前壓力時,才會被迫團結一致。
即使是心高氣傲的阿剎邁血族也不得不承認,就目前而言,整個「路西法」上下都找不出在執行力上可與紅手套相匹敵的隊伍。
「不過以後可就不一定了,等到代達羅斯完成他的煉金實驗后。」想到這,血族俊美的面容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同時惡意地腦補著日後守夜人面對成群結隊的煉金傀儡時,臉上驚恐且絕望的表情。
不過,下一刻發生的事將他飄飛的思緒扯了回來。
維克托的身影在數十道劍光下像碎了的鏡子一樣四分五裂,經驗豐富的守夜人們馬上意識到他們斬中的只是個幻像而已。
而退到後方的森特毫不猶豫吟誦神聖的咒言,雙手交疊,紅手套上噴出無數細密的金色光絲,組成一面瑰麗的盾牌,將突進到身前的維克托擋住。
長劍上的火焰衝撞摩擦著金絲,釋放出磅礴的熱量,在林海深處燃起堵堵數米高的焰牆,無數火舌舔舐著樹林里的葉子,昏暗的密林頃刻間火光衝天,亮如白晝。
盾牌崩裂開來,化為一團團火焰濺射出去,森特踉蹌著,有些狼狽地倒退了幾步,胸膛上多出一道傷口,滲出的血花打濕了如墨般黝黑的守夜者袍,這位老資格的守夜者,僅是在第一回合就險些受到重創。
維克托並未追擊,因為身後有幾道凌厲的劍意朝他的後腦勺斬了過來,維克托冷冷一笑,轉身出劍,雪亮的劍光劃出致命的殘影,劍落之處,帶起蓬蓬血花。
他的反擊迅捷而犀利,僅僅片刻之後,又有幾名紅手套倒在了他的劍下,即便是結成戰陣,高階守夜人一方的傷亡依舊慘重。
作為三大審判長之一,維克托對紅手套們的戰術和風格了如指掌。更何況,早在幾十年前,還是個普通守夜人的維克托就已經是整個審判所內部公認的天才,他在異端戰場上創造的輝煌戰績整個裁決所上下都有目共睹。
隨著劍的舞動,蒼白火焰愈發熾烈,像是要將主人的憤怒盡數傾瀉而出,肆無忌憚地爬上紅手套們的袍子、袖子和披風。
圍攻的守夜者們一時間狼狽不堪。在審判長冷酷決絕的反撲面前,他們甚至連還擊都做不到,佩戴的長劍一旦刺入那團環繞的火焰中,馬上就熔成了一灘鋼水,然後洶湧而至的火焰便會吞沒視野中的一切,哪怕是見慣生死的紅手套們,在審判長凝聚畢生修為的火焰下依然顯得不堪一擊。
短暫的交鋒后,他們不得不後撤,拉開距離的同時,警惕地盯著維克托。
望著那個屹立在火光中的孤傲身影,一時間,就連心性冷漠的高階守夜人們都覺得有些凜然,雖然隔著金屬面具看不清他們臉上的表情,但他們落向審判長的目光已經帶上了敬畏。
短短几息時間,這位教會最年輕的大審判長已經奪去了八位紅手套們的生命,比先前對付維克托的幾十個手下們付出的傷亡還要多。
如果不是最開始的時候,熟知維克托實力的森特趁對方措手不及之際施展神術纏住了審判長,恐怕被團滅的一方就是紅手套們了。
而現在森特又已經負傷,他們又如何阻止實力恐怖的維克托為他的屬下復仇?
沒人知道答案,儘管如此,紅手套們依舊維持默默地舉起劍,對準了從火光中走來的審判長,眼神里絲毫沒有動搖的跡象。
「很好,有這樣赴死決心的你們,才對得起手上那副紅手套。」維克托冷厲地說道,緩步走向剩下的十來位守夜者,鮮紅色的液體沿著他手中的劍緩緩滴下,但在落地的前一瞬迅速被升騰起的火焰灼燒乾凈。
維克托高舉著劍,全身上下環繞著蒼白的凈化之火,幾片火焰從劍上抖落,在他腳下的地面繪出一個意味難明的圖案。神聖氣息從法陣上噴涌而出,化為片片白霧凝而不散,劍上的蒼白火焰更加瘋狂地流竄,暴漲到五米開外。
紅手套們臉色微變,他們認出這是光明劍式里的「神聖斬殺」,威力極為驚人,唯一的弱點是蓄力時間較長,期間很容易被打斷,不過大審判長顯然考慮到了這一點,那個神術陣除了增強「神聖斬殺」的威力以外,還可以製造出防禦外界攻擊的屏障。
場中諸人里,哪怕是神術造詣最高的森特都無法破解那團施加了強大神聖力量的白霧,其他守夜人更是束手無策。
「背棄主的紅手套們,迎接煉獄之火的拷問吧。」
維克托用隱含嘲弄的眼神看著他的敵人們,手腕一沉,就要揮劍,由他親手發出的「神聖斬殺」,攻擊力還要在高階聖騎士之上,擊殺這些叛逆足夠了。
這時,皎潔的月色下,忽然多出一抹異樣的殷紅。
彷彿一滴紅墨落進清澈的水中,並以驚人的速度擴散,如水般清亮的月光被染成了妖異的血紅色,緊接著,整個密林,除了維克托站立的地方,所有月光照亮的角落,都被浸沒在了這片血色的湖泊里。
紅手套們感到身體變得無比沉重,被血色月光照耀的他們,連呼吸都變得艱難起來。疲勞和虛弱感襲上心頭。
唯有血族的身影絲毫不受影響,他臉上掛著奇異的微笑,恍若帝王漫步在血色的庭院里,看似緩慢,但在紅手套們眼中,博爾赫茲每踏出一步,身後都會浮現出無數血影組成的殘像,單純用肉眼已經無法捕捉他的本體。而在他邁出了幾步后,維克托的劍還尚未落下。
血族伸出手臂,輕輕探出手指,指甲觸及神術陣的邊緣之際,白色霧氣劇烈地波動起來,然後像一張白紙一樣被輕易撕裂。
維克托臉色驟然變得比火焰還要蒼白,他身子一側,千鈞一髮之際,利劍轉變了方向,斜斬向博爾赫茲,同時,他身上的披風瘋狂舞動,猛地翻卷,擋在身前。
劍風呼嘯,迎面而來的劍氣連鋼鐵都能斬裂,劍上的聖焰更是為數不多能殺死吸血鬼的物質,吸血鬼卻對此一無所覺,依舊是那副從容溫和的表情,泣血之匕不知何時已經出現在了他的手中。
無邊的血色斂入匕首之中,化為一束暗紅色光芒,頃刻間洞穿了維克托的披風,後者的身體如騰雲駕霧般向後飛出,頹然跌倒在一顆樹下。
聖焰從博爾赫茲身旁掠過,沿途的樹木紛紛點燃,像是一根根火炬,火光照亮了維克托的面容,那張面龐血色盡失,雪白如紙,哪裡還存留有身為教廷裁判所第三號人物的威嚴。
「你敗了。」說這句話的是森特,守夜人摘下面具,面具下是一張堆滿了皺紋的蒼老面孔,此刻,他眼神複雜地盯著維克托慘白的臉。
維克托咳出一口血,他的胸口上有一個血洞,不過真正的傷勢並不在此,泣血之匕留在他體內的詛咒才是造成他此刻慘狀的原因,以黛安娜的神眷者體質,尚且對抗不了這把匕首的威能,更何況是他。
「不必掙扎了,中了這一刀,就算是西塞羅也救不了你。」博爾赫茲舔了舔匕首上的血珠,「如果是你們教宗的話或許還有可能。」
維克托陷入沉默,沒有否認。在倒地的一剎那,他已經用上了全部的魔力來治療,以他審判長級別的神術,哪怕相比紅衣主教也不遑多讓,只要不是致命傷都能用神術回復,這也是他能無數次從和強大異端的殊死對決中全身而退的重要原因。
但這一次的傷勢,沉重的超乎想象,在維克托所知中,哪怕是號稱能把任何瀕死的人從死亡線上拉回來的高階神術-----「生命禮讚」,都對匕首上的邪惡詛咒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