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巡城御史劉東升當差完,回都察院交職后,到工部營繕司找郎中秦業,秦業是秦可卿養父,也是劉東升同年進士,同年、同鄉、同師,朝廷的關係網由此而來。劉東升向秦業推薦了《笑林廣記》,秦業笑倒是笑了,卻說作者太不厚道,一味諷刺。
與此同時,也有一些文化階層的人接觸到了《笑林廣記》,「蘭陵笑笑生」在《金瓶梅》之後,再次聲名鵲起,鄭夜寥賺了一百多兩,當然這都是一月後的事情了,時人只重八股文章,雜家小說不過消遣罷了,博人一笑而已。
……
碧紗櫥是賈母院的房屋,給進京后的林黛玉居住,與賈寶玉的屋子「絳雲軒」不過一牆之隔,出門即可見面。賈寶玉在世家公子的宴席上風聞《笑林廣記》,托小廝茗煙去買,茗煙看了這書有點黃,萬一被發現,他是要受罪的,推脫賣完了,賈寶玉不信,威逼利誘,茗煙無法,偷偷摸摸買來,以銀錢騙過門房盤查,賈寶玉才得一窺《笑林廣記》的廬山真面目。
隨便翻到一頁,那故事如下:一道人精通生男生女,一婦人來問:「占卜我生男否?生女否?」道人答曰:「必夾卵。」婦人知是生男,大喜,數月後生女,怒曰:「為何無卵?」道人答曰:「汝女長大與男人交合,此之不謂夾卵耶?!」
「哈哈哈……」賈寶玉咧嘴大笑,手舞足蹈,不停拍打坐墊,他已通男女之事,去年就和襲人姐姐啪啪啪了……
八歲褪去童子之身,我輩楷模,高山仰止啊。
林黛玉過來要搶看,賈寶玉嫌書不正經,不給,黛玉就耍那傲嬌的小脾氣,賈寶玉便妥協了,林黛玉往綉墩坐下,隨手翻的一頁是:
山西一人善於制醋,一日出賣,某秀才嘗畢,曰:「像我。」一婦人來嘗,亦曰:「像我」。那人驚奇:「酸秀才不稀罕,你為何也酸?」婦人曰:「我便是愛拈酸吃醋的,怎麼不酸?」
林黛玉沒笑出聲,小手拿帕子抿在嘴邊,笑不露齒,又看了幾頁,俏臉通紅,啐道:「呸!什麼玷污人的爛書!你仔細舅舅揭你的皮。」
又道:「明兒你去不去學里?噢……那位琮爺該搬出來了,他定是要去的。」
「去幾天就回來,什麼八股文章,我不稀罕,琮弟那德性,不過是沽名釣譽、貪慕榮華的祿蠹。」賈寶玉長篇大論地憤世嫉俗。
林黛玉笑,目光移向《笑林廣記》,是自己搶看,怪不得寶玉,心想:「這書多有污濁不堪之處,但那些世態人情,我從未見過。寫書之人,要麼自個兒齷齪,要麼看透塵世。」
……
火盆里的煤炭因雪覆蓋,滋滋熄滅,那雪是破爛的窗牖外襲進來的,又因為冷風一吹,熄滅的煤炭重新燃起,黑而發紅,茅房蓬牖,瓦灶繩床,石榴看哪裡都覺得冰冷,就像前日讓人拖老子娘的屍體往東城左家莊化人場去一個感覺,這還算好的,街坊有被大雪壓塌房屋,全家喪命的人,還有,懷裡的二十兩銀子很溫熱。
風繼續吹,酒幌繼續盪。
孫福看著主子爺騎騾,兩腳靴子穩穩踩在蹬上,左手鞭子,右手韁繩,如此雙管齊下,琮爺胯下的騾子變得溫順,想幾日前,琮爺連馬鞍都上不了。
有一件事情,他沒告訴主子,騾子分兩種,公驢和母馬生的,母驢和公馬生的,品性各有不同,騾子是不能傳宗接代的,琮爺騎的是最溫順的那種,否則這個年紀怎麼馴服得了,孫福以前在府里養過馬,胭脂馬、千里馬、青驄馬……都能辨認,東府的焦大差不多也是這般。
他領琮爺出了西便門,京師是要害,城中有城,外城、內城、皇城、紫禁城,層層包圍,西便門只是外城城門,城下有個城洞,重兵把守,上有箭樓、角樓。
出門有個佛寺,叫牟尼院,此地的景象顯得荒草萋萋,牟尼院歸禮部僧錄司管轄,香客一個也無,入目所見,老柳殘敗,護城河水泊泊流過,難民三五成群地匍匐,有些想要進城,卻被步兵統領衙門、順天府衙門、五城兵馬司的衙役、官兵攔住,難民太多,出動的部門也多。
賈琮沉默,待孫福買果點回來,問他話,孫福笑道:「剛才聽鋪子里的人說話,說是永定河發了桃花汛,浪濤滾滾,良鄉、固安、永清,三個縣的數千難民跑京師來了,望大戶人家收為奴才,這麼多人,當然不能進城。」
賈琮道:「順天府不管嗎?那可是三品的掌印官。」
「官家的事,小的不明白。」孫福三緘其口,望琮爺臉色有些不好,提議道:「琮爺要散財消災么?」
「罷了,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賈琮心下一嘆,他前世也是農民家庭,七八歲就拿鐮刀、鋤頭下過田地,深知農民之艱難,如果能做官,或者有功名、有關係,他就能出一臂之力了,比如考察永定河、建立義倉,救救這些老百姓,指望朝廷撥款,好像不是那麼容易。
「這對比真鮮明,城內富戶醉生夢死,城外難民匍匐於野,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莫過於此。」賈琮咳了幾下,那風倍覺冷,他看到了有凍死的婦人孩子,被衙役拖向化人場,在這一刻,賈琮不得不信命,其實好多人的命,一生下來就註定了,吃不飽飯的和尚朱元璋只有一個,被解僱的驛卒李自成也只有一個,其他底層人的命,卑微如螻蟻。那麼運呢?或許可以改變。
「今年是壬申年對嗎?明年癸酉,子、午、卯、酉鄉試,我今年就去參加宛平縣試。」賈琮像對僕人說,又像對自己說。
孫福欲言又止,縣試哪有那麼好考啊,當年賈敬、賈珠都考了好幾回,不過琮爺腦袋靈光,如果八歲中案首,那就神了。
……
上學前一日,賈琮搬出了賈赦院,住在三春倒坐抱廈的斜對面,院子雖小,卻廂房、書房、正堂齊備。
賈琮本可回賈赦不搬出來,那樣王熙鳳就管不到他了,但是,現在的他爭不過王熙鳳,她有老太太寵著呢,不如將計就計,再按他的法子一勞永逸。
書房要取個名字,賈政書房叫「夢坡齋」,賈寶玉書房叫「綺霰齋」,賈琮給自己書房命名「匪鑒堂」,取的是《詩經》「我心匪鑒,不可茹焉」之意。
晚上月光不出,只余漫天星光點點,賈琮看完《孟子》,頗有心得,再臨摹一會顏體,開始寫《笑林廣記》第二部,然後兄弟姐妹們便笑吟吟地來了。
「恭喜,恭喜,姐姐恭賀琮弟喬遷之喜。」賈迎春送來一些筆墨紙硯,幾張棋譜、一副象棋、一副圍棋並棋盤。
「要燎鍋底么?」賈琮笑道,賈家雖然根在江南,卻也融合了北方人的習俗。
一句話引得眾人一笑,賈惜春都說更熱鬧了,唯有林黛玉和賈寶玉心裡嘆息:「鳳姐姐或許不安好心,怕琮弟得寵,便使了這個法子。既能得美名,又好管教琮弟,一石二鳥、一箭雙鵰。」
賈探春拿下櫃檯的《時文精選》,寶釵跟來翻看。
薛寶釵從小就有父親教導詩書,為了預備選秀,薛家進京一方面是為了到戶部領取皇商內帑,一方面就是到戶部報名造冊,給寶釵選秀的,她是紅樓女子中最博學的,無出其右。
穿著簡約,杏眼如波,薛寶釵翻看幾頁,笑問:「琮弟就看八股文了?會破題嗎?我出一題,你試試:大學之道,天命之謂性,學而時習之,孟子見梁惠王。」
「哎呀!」林黛玉一拍手:「寶姐姐故意刁難人,這四句話,分別出自《大學》、《中庸》、《論語》、《孟子》,四書都全了,五經還遠么?哪有這麼刁鑽的題目!」
賈探春嘆道:「真是難,寶姐姐出題就是不凡。」
賈寶玉最痛恨科舉仕途的,看見寶姐姐談八股就不痛快。但這個題目,他也破不出來,自負天資聰穎,料想賈琮也破不了的。
「是有點難。」賈琮點點頭,沉思道:「但只要努力上進,天下沒有破不了的題。你們看,『道本乎天,家修而庭默也』,這句可行?」
薛寶釵杏眼微睜,又是驚嘆,又是驚喜道:「破出來了,道本乎天,切中前二句,家修而庭默也,切中后二句。」
八股文的破題,講究鮮明透徹、一針見血,類似於現代的議論文,破題是對題目的闡釋,其實整篇八股文都是把一句廢話、空話發揮得逼真活現,代聖賢立言,用聖賢的語氣說話,不能有自己的思想。賈琮的破題,已經把寶釵的題目解釋得淋漓盡致了。
「八股文一大堆條條框框,又有字數限制,又要考據,又要講平仄……琮弟有這腦子,不如多學學莊子的風韻、名家的文章,否則豈不濁臭?」賈寶玉大搖其頭,有些微妒忌,更多的是不屑,他要是肯用功,也能破題承題的。
賈琮不說什麼,或許是理念不合,況且寶玉是兄長,他沒有眾目睽睽頂撞的道理,他做事情向來務實,打定主意要走出家門,躋身官場,救想救的人,做想做的事,八股文的種種弊端,他比賈寶玉知道的更清楚,但是說出來也無濟於事。
子曰: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何必要求天下人都理解你呢?
賈迎春失笑,在他耳邊小聲道:「寶兄弟性子古怪,你別生氣,但他也不會使壞的。」
賈琮一笑,表示無妨。
薛寶釵手中團扇輕拂,眨了眨杏眼,睇視寶兄弟,搖頭輕嘆,又微瞥賈琮,依舊正襟危坐,竟是如此冷靜,無故加之而不怒,這才是懂得上進的人,而且氣度不錯。
……
族學開門了,賈琮、賈環、賈蘭、賈菌等人各自打點好筆墨紙硯、爐炭,賈寶玉也想先去混幾日,再告病回來。
行出小院內門,孫福背起一應物品,憤憤不平:「琮爺,璉奶奶太過分了,剋扣了奴才的銀子不說,琮弟的八兩費用也沒了。」
賈環、賈琮、賈蘭,每年上學都有八兩費用,是買筆墨紙硯的錢,紅樓之中,這項費用是賈探春當家時蠲免的,而這個時候,王熙鳳把賈琮的所有費用截留,拿去放高利貸了。
「不是還有賣書的幾兩嗎?」賈琮依靠自己,暫時不必為銀錢煩憂,待《笑林廣記》後續出來,還有好幾筆,不過這筆冤枉帳,總要清算的,他賈琮豈是任人欺凌之輩。
春寒料峭,古陌通幽,他彷彿回到了少年的讀書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