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夭殤
深夜。
江憐南披頭散髮地跪在青霜殿中,大理石鋪就的地面冰涼刺骨,從他的手心裡傳來一陣一陣的涼意,令他單薄的身子忍不住地顫抖。
周圍的燈火點得十分明亮,平日里他最喜歡蠟燭滿殿,將黑夜照得猶如白晝,雖極盡奢侈,可冷緒也不過一笑置之,說一聲「調皮」。
可如今這明亮的燭火卻格外諷刺,因為它們將江憐南狼狽的模樣照得一清二楚,他甚至能從大理石的反光處看到自己鬼一般的樣子。
外面響起腳步聲,是一隊內侍走來的聲音。隨後,大殿的門「吱呀」一聲打了開來,一陣砭人肌骨的寒風卷了進來,和寒風一起進來的,則是面無表情的內侍總管秦三,他身後跟著兩個內侍,分別托著兩個盤子,上面蓋著白布。
門又「吱呀」一聲關上了。
江憐南抬起頭來,看著居高臨下滿眼輕蔑的秦三,突然感到害怕起來。他甚至連牙齒都開始打顫,他說:「秦總管,我要見陛下,我要見陛下!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秦三冷哼了一聲,看他的眼神愈發不屑,開腔應他:「可陛下並不想見你,他賜了你死罪,你便好生自我了結,上路吧!」
「不會的,冷緒他向來待我好,他、他、他可是我哥哥啊!」江憐南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膝行上前,幽黑漂亮的眸子含著淚水,楚楚動人,「他怎麼會捨得我死?他不會讓我死的,我要見他,我要見他!」
若是在以前,秦三看見他哭,心中會惶恐不已,生怕皇帝遷怒自己,可如今看他哭,卻是滿腔的鄙夷,他甚至吐了一口唾沫在他身上:
「賤骨頭!你還知陛下待你好?可你是怎麼回報陛下的?!」
江憐南倏地愣住了。
秦三說:「你的身份雖是侍讀,可陛下將你當作掌上珠心中寶,就算先前帶著將你養廢的心思,可後來的一切,若不是對你動了三分真情,你以為你真能在宮中橫行至此?若不是縱容你,欲給你一個機會,陛下會讓你順利與宮外聯絡?江憐南,在你對這皇位產生一絲慾望之心的那一刻起,陛下便已經知曉,可他忍你至此,正是因你是他的弟弟,你卻不知好歹不懂收斂,非要將他逼至絕境,你可知,在他退無可退之時,便是你墳墓掘好之期!」
江憐南的淚水一下子從眼眶中落了下來。
是的,是他自己不知足。在他得知自己是皇子、並且原本應是皇帝的那一刻起,他便被仇恨蒙住了眼睛;後來他知曉冷緒是刻意將他禁錮在宮中,意欲將他養廢的時候,他的仇恨和慾望便不可遏止的爆發了。他恨冷緒,恨冷緒奪走了自己原本應擁有的一切,恨他把自己養得囂張跋扈、一事無成,他便動了不該動的心思,想聯合外臣奪取他的皇位。
可冷緒又怎麼可能再忍下去!
他早就該知道,自己不適合那個位置,哪怕當上皇帝,又怎麼可能做得好?不過是為外臣挾天子令諸侯鋪路罷了!
可笑自己被人利用還不自知,竟還做著當皇帝的美夢!
冷緒畢竟是帝王,卧榻之上,豈容他人鼾睡?自己覬覦他的皇位,他要自己的命,不再正常不過嗎?更何況自己還親手毀了他的兄弟情!他今日不賜自己死,又待如何?!
而走到今日的自己,還有什麼顏面苟活於世?他雖蠢鈍混賬,可卻還是知道禮義廉恥的,要他真的去冷緒面前痛哭流涕、像豬狗一般懺悔求饒,到底是做不到的……而,冷緒,大約也是恨不得他去死吧?
如今,只有一條死路可走。
江憐南透過朦朧的淚眼緩緩看向了兩個內侍手上的托盤。
他在宮中生活四年,自然對此有所耳聞——三尺白綾,一杯鴆酒,二擇一。
他說,我懂了,把鴆酒給我吧。
秦三揮了揮拂塵,其中一個內侍便將放了鴆酒的盤子放到了他眼前的地上。
江憐南顫抖著手將酒拿了起來,可他似乎還想到什麼,看向秦三,語氣卑微而誠懇:「求您告訴陛下,我父親並不知曉此事,求他饒他一條性命……」
他說至此,眼淚順著尖俏的下巴邊緣落下來,滴在了酒中。
他卻無暇顧此,朝著秦三拜了拜。
秦三原本冰冷的臉上露出一絲複雜的神情。
江憐南拿著玉樽,看著微波蕩漾的酒水,見燭火倒映在酒面上,彷彿一輪被雲遮蓋的月,朦朧而柔美。
天地之間有美景,可惜他再無性命憐惜。
一仰頭,苦澀冰涼的液體便猛地入了喉嚨。
玉樽掉在地上,碎成幾片,殷紅的鮮血便滴落在地上,彷彿深冬綻開的紅梅。
年輕的皇帝站在窗口,外面宮殿華麗,月色綺麗,只是月不全,平添幾分蕭瑟悲涼。
未幾,秦三躬身進來:「陛下,逆賊江憐南已伏誅。」
皇帝聞言,身子猛地一震,須臾轉過身來,俊美的臉上些微發白:「朕何時命你誅他?」
秦三一驚,隨即突然想到什麼,猛地睜大了眼睛,慌忙跪倒在地:「奴婢死罪!」
整個大殿靜極了,只有金龜中焚著的香料升起裊裊的煙氣。
皇帝慢慢冷靜下來,俊美的臉上已經恢復成平日的冷峻:「是皇叔假傳朕的聖旨?」
秦三不敢抬起頭來,額頭死死地抵在冰涼的地面上:「王爺是為了陛下為了江山社稷……」
皇帝靜了半響,最後問道:「他死前……說了什麼?」
秦三如實道:「他說江御史並不知情,求陛下繞江御史一條性命。」
聞言,皇帝似乎有些失望,可似乎又有些欣慰,最後,才道:「知道了。」
秦三仍不敢抬起頭來,他知道皇帝此時心情並不好,因此伏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出。
良久,皇帝道:「去給御史府報喪吧,就說他得了急病夭亡了,你……好好安撫江御史。還有,將他葬到皇子陵去,不要讓任何人知道。」
「是,奴婢告退。」秦三暗自鬆了一口氣,躬身退出去了。
皇帝的表情依舊平靜,可他屈成拳頭的手卻似乎有些異樣。
「阿卿……」他喃喃道,聲音幾不可聞。
墨色的眼睛緩緩闔上,掩蓋了一切不為人知的情愫。
就如同這深沉的夜幕,將人間所有的悲歡離合、愛恨怨憎,都掩在了黑暗之中。
風吹過,便了無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