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五章 鄉音何在
燭火昏黃,奔雷身負重傷躺在榻上,顧錦城守在他的身邊,沒有闔眼。
經過大夫的診治之後,奔雷傷口處的血是止住了,但是,所受的內傷依然嚴重。
顧錦城見他醒了,就變了臉色,淡淡地說道:「奔雷,你對本宮的這份忠心,本宮記下了,但是,你已經受了這麼重的傷,本宮需要讓人將你送走養傷。」
奔雷一聽,心裡一急,也不顧自己的傷勢,就起身,握住顧錦城的一隻手臂,懇求道:「二皇子殿下,屬下所受的這點傷沒有關係,還是可以繼續留在你的身邊,為你擋去危險。」
顧錦城聽罷,心中動然,兜兜轉轉,能夠一心一意對他的,到頭來,只有奔雷一個人。
「奔雷,本宮已經落魄到這步田地,你為何不另尋明主?」
奔雷幾乎想都沒想,就說道:「自從當年,玉夫人把年幼的我派到寧國,你在一個風雪夜,收留了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我之後,我就在心裡發誓,今生只效忠你一人。」
雖說那是玉夫人的刻意安排,可當時,年少的顧錦城眼中所流露出的真切關懷,還是讓四處漂泊的奔雷感到了溫暖。
顧錦城的眸光一凝,奔雷緊接著又道:「還有,二皇子殿下,上次,你出了寧國的天牢后,本來是可以不必理會我這個微不足道的人,可你還是想方設法,派人將屬下救出,接到了日月山的宮殿里。」
「從那時起,我就想好了,就算是為你而死,我也沒有遺憾。」
「二皇子殿下,你要堅持住,無論何時,屬下都會陪你挺到最後關頭!」奔雷的目光極為堅定,眸中強烈的光芒讓顧錦城的心頭一顫。
握著奔雷的手緊了些,顧錦城尋思一番,下了最後的決心,「好,本宮無論如何,都會挨到最後關頭。」
說罷,顧錦城起身,走出營帳,望著蒼茫的雪山,命令道:「召集剩下的所有將士,等明天天一亮,必要全力以赴,殊死一搏,攻下豐城!」
窸窣的腳步聲不斷響起,顧錦城在寒風中站立許久。
程博宇得知顧錦城在剛剛落敗的時候,又要發兵豐城,不由氣急敗壞地趕過來。
「二皇子,你要調兵,為什麼不跟末將說一聲?還是說,你壓根沒有將末將這個主帥放在眼裡?」
「程將軍,若不是本宮對你網開一面,你早就不在主帥的位置上坐了。」顧錦城淡淡地掃了程博宇一眼,就掀帳進去,只留黑著一張臉的程博宇站在那裡。
顧錦城在營帳里坐著,漫不經心地翻看著日月山的地圖,可惜,這裡已經不屬於他了。
隨後,他又看了看寧國的地圖,心中不可抑制地升起一股子悲涼。
早在很多年前,寧國對於他來說,就是一個噩夢般的存在,而不是故鄉。
顧錦城默然嘆了口氣,僵硬了脊背,靜坐到時分,仍是沒有一絲困意。
外頭的馬蹄陣陣,將士們步履匆忙。
天亮以後,他們就會迎來最後一搏。儘管他們的勝算可謂寥寥,可是,他們仍被迫去面對。
而到後半夜時,在軍營的四周,忽地響起一陣哀樂,夾雜著隱隱的啜泣聲。
將士們聽了以後,心中的蒼涼感越發強烈,他們似是察覺到,明日的形勢不容樂觀。
在生死存亡之際,要是還不逃,只怕來日再也沒有機會。
這般想著,有些將士們開始悄悄地背起行囊,恐慌地逃出營外。
顧錦城聽到外面的步履變得凌亂,自是意識到還未開戰,將士們卻已經開始打起了退堂鼓。
「二皇子殿下,這該怎麼辦?」少將軍匆忙進來,詢問顧錦城的意見。
逃兵數量在增加,他們有些攔不住了。
顧錦城未發一言,他緩緩走出,來到軍營門口,幾名正在逃兵被他抓了個正著,不免有些心虛地低下頭。
「二皇子殿下,屬下實在是害怕,求你放過我們。」逃兵們苦苦哀求。
顧錦城負手而立,他的眉目緊鎖,眸光幽深。
「害怕?」半晌,他倏地冷笑一聲,隨手抽過一把長刀,刺入幾個逃兵的心口處。
鮮血漸染了他的白袍,看著一個接一個倒在血泊里的逃兵,他漠然道:「死了,就不會害怕了。」
「可現在死,你們頂多就是一具白骨,再撐下去,說不定,就會盼到曙光,迎來封侯拜相的日子。」
「到底想要如何,你們自己選,可本宮要把狠話說在前頭!」隨後,他抬眸,泠然吩咐:「若是再發現誰擅自逃跑,一概殺無赦!」
在場的將士們不由打了個寒顫,心生怯意。
伴隨著哀樂,他們在一種凄楚又詭異的氛圍中,熬到了天亮,跟著顧錦城向豐城進軍。
這一路上,他們沒有發現盟軍的任何布防,行進的倒是頗為順利。
到了豐城城門前,他們只見到幾名盟軍士卒守在把守,卻不見其他人的蹤影。
抬眸望去,又見到在城樓上,擺著一架古琴。
顧錦城未見到顧時引,不禁皺了下眉。
須臾,一道嬌麗的身影落入他的視線里,令得他的心神一晃。
馮兮和身穿一襲綉有折枝海棠的褶裙,外罩一件狐狸毛滾邊的紫緞披風。她信步走到城樓前,兜帽下流轉著一雙濃麗的杏眸。
跟隨著顧錦城身側的少將軍見狀,不滿道:「怎麼不見裕王爺?盟軍是沒人了么,居然派你一個小女子出來!」
「裕王爺和其他將軍不屑去對付你們這些蝦兵蟹將,讓我一個小女子出來應付,足矣。」馮兮和脆聲回道,笑容明媚賽過朝霞。
少將軍喉間一噎,剛想反駁,卻見顧錦城揮手制止,讓他無需跟馮兮和逞口舌之利。
「二皇子殿下,現在開始攻城嗎?」少將軍忍住心裡的怒火,詢問道。
而話音剛落,一陣裊裊的琴音自城樓上流出,讓所有的敵軍將士紛紛抬頭。
馮兮和的玉指輕撥琴弦,所彈奏的樂曲,與昨夜的哀樂無異,不免讓敵軍將士恍惚了一瞬。
可他們想起昨夜,顧錦城所給予他們的警告后,勉強將心頭的恐懼壓制下去。
顧錦城的眸色漸深,他想要知道馮兮和究竟要做什麼,如果她以為憑著一首曲子,就能讓他們退去,豈不是過於低估了他們的實力。
馮兮和眼中的水波流動,輕輕抬起的眸子瞥見有一些敵軍將士默默低下頭,臉頰邊綻開淺淡的笑意。
過不了多久,敵軍將士正打算收回心神,全力赴戰時,顧錦沅慢慢地走到城樓上。
顧錦城的面色一白,他知道,流落到民間的日子裡,顧錦沅主要是靠彈琴為生。
馮兮和迅疾地起身,走到一旁。
顧錦沅垂目坐到古琴前,接著她方才的曲子繼續彈奏。
指下的琴音的哀婉,奏出遊子的故園之思,似夾雜著一位位老母的殷切期盼,一點一滴地滲入敵軍將士的心裡。
一些敵軍將士想到自己如今的處境,還沒平息下去的悲涼心緒復又浮上心頭。
一想到遠在故鄉的親人可能看不到他們活著回去,他們的眼眶裡,就有一顆淚珠落下,直到最後,一發不可收拾。
另外一些是孤兒的敵軍將士則心覺,自己本已是身若浮萍,若是再埋骨異鄉,這一生,未免太過慘淡。
顧錦沅像是能夠及時捕捉到敵軍將士的心境一般,指下的琴音愈發的悲愴,讓他們感覺就如同久違的鄉音一般,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他們看著完好的豐城,心中質問著自己,如今,寧國的百姓安居樂業,如果真的國破家亡,寧國的百姓們就會流離失所,和他們一樣,無處可歸,飽受艱辛。
這樣的一個結果,真的是他們所希望看到的么?
敵軍將士逐漸陷入哀思中,顧錦城也有些難以自持。
顧錦城的視線落在馮兮和的身上,思緒飄往遙遠的前世。
他想起馮兮和跟他說過的那些往事,心頭感到若有若無的愴痛。
顧錦城細細回想著,就算是在前世,在他的內心深處,大概也是對她動過真情,只是,他非但不願意去面對,更是親手毀掉了他們之間的所有可能。
如果馮兮和身陷毒宗之時,他不為凡塵俗世所困擾,帶著她遠走高飛,那麼,他們後來應該能過著如神仙眷侶般的日子,她也會慢慢忘卻在日月山遇到的那個少年,一心一意只待他一人。更不會,有積累到此生的怨和恨。
可惜,沒有如果。
顧錦城尚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時,一身戎裝的顧時引已不知何時,來到了馮兮和的身邊。
顧時引輕攬過馮兮和,帶著他專有的獨斷和佔有慾,彷彿是在宣示了他的主權,無論是什麼時候,他都不會再讓別人有機可乘。
而馮兮和亦是轉過眸子,眼裡心裡,似乎永遠只容得下一個人。
顧錦城覺得分外刺眼,他收回神思,轉眸,讓身後的將士們攻城。
然而,將士們竟是默契地將手中的長戈扔到地上,相繼調轉馬頭。
「抱歉了,二皇子殿下,請恕末將們不能隨你攻城,去破壞別人的故鄉。」
「末將們不想要封侯拜相了,只想要一片安寧的盛世。若你要賜末將們一死,末將們無話可說,只求能把末將們的屍骨送回故園安葬。」
一個個皆是如此,顧錦城的視線逡巡一圈,眸中的溫度在慢慢地褪去。
這時,一名士卒匆匆打馬來報,「二皇子殿下,程將軍擅自帶著一部分將士們先行撤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