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清平樂伍
若是此時薛暮芮對欻哥哥僅僅是少女對英雄的崇拜和感激之情的話,第二次相遇就有了「緣分天註定」的意思。
端午節過後半月,空氣中瀰漫的粽香米香漸漸淡去,江上被裝點鮮艷的龍舟也慢慢消失了蹤影,漁鄉生活又恢復了平凡,歲月緩慢清和,靜靜流淌。
然而,清平生活並非一點滋味都沒有,除了節日時期,這裡最熱鬧的時候就是來往京都的貨船歸來的時候。
薛暮芮就是在這個時候知道欻哥哥叫欻哥哥的。
江南邊陲漁鄉,客旅商人往來並不少,消息也說不上閉塞,但是往來人家天南海北,真正來自楸國國度京都的卻很少。京都是楸國整個國家的樞紐,才子騷客匯聚一堂,是一般人家想象中嚮往的地方,因此對待京都的關注度很高,而能夠講述京都風物人情,帶來京都特產美食的人炙手可熱。
這裡只有一條來往京都行商運貨的貨船,而欻哥哥就是這條貨船上的水手之一。
這次遇見對薛暮芮來說,大抵是命中注定,她從很早很早以前就被自己娘親灌輸女子的禮教,雖然薛暮芮不太贊同娘親那種傳統女子的生活綱領,但她一直就知道,如果不出意外,她會和娘親一樣,在這座小小的漁鄉之中,找個不錯的人生活終老,至死不會離開故鄉水土。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一方人士自成一方世界。水鄉人家的世界,在清晨江上水霧迷濛中開始,在傍晚日光碎漸遠中將歇,歲月翩遷,細水流長。
對於這樣世界的人,任何外來的消息都是新鮮的,尤其是來自京都的佚事傳說。每當來往京都的貨船歸來,做完一天的活計,或是將活計推后的人紛紛聚在碼頭,等待船上船長水手們帶來新的故事。所以對這裡的人來說,京都的貨船歸來是個大日子,在這個日子裡,他們放下手裡的生活聚集在此,倒成了此處獨特的風景。
薛暮芮身在其中也不例外。
這次她不僅是來聽故事的,還奉了自家娘親之命,在水手的手裡去購買京都運來的布料裁製新衣,而那個兜售布料的人,就是在南宮文軒家客棧把那個猥瑣客人打飛的「英雄」欻哥哥。
薛暮芮手裡拎著荷包,正算計著這些碎銀子足夠買多少米布,怎麼搞價最划算,抬頭就見欻哥小麥色,帶著陽剛之氣的俊臉,一臉暖意微笑,對她道,「姑娘,是來看布匹的么?」
這艘貨船是一個在京都有頭有臉的人在這裡夠辦的,目的是運輸水鄉特產,魚蝦和雞鴨,京都雖然是國都,但地處中原,水產不多,肉質也並不鮮美,而京都卻是有名繁華的地方,空有紙金迷醉,沒有鮮肥滋味,終是欠缺,而卻京都有錢人又好享受,為了撐起自己有錢人的門面也不得不享受……
水產方面,對京都來說是個很大的市場,買艘貨船,雇些水手運輸是個賺錢的買賣。
但是老闆賺錢,並不影響水手也賺錢,因此水手專門幫鄉民代購京都的必須物品,或是買來京都的新鮮玩意來到鄉里販賣賺些小錢,是這些水手們的市場。
欻哥也不例外。而且水手一個月有大半個月在水上,日復一日做著枯燥的工作,精神極度無聊緊張,上岸了,先是將手裡的存活販賣,對家鄉的人們講述一路所聽所聞,然後回家清點工錢,好好休息兩三天,再次上船遠航。
水手見過很多人,但水手不擅長記人長相。在船上時只有那幾個水手兄弟,不需要刻意去記,到岸上面對的人基本上都是生意上的往來,連泛泛之交都說不上,實在沒必要,所以連記人長相這項功能本身都淡化了。
端午那日在客棧里對薛暮芮「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也僅僅是因為一腔熱血看不慣那般猥瑣的人的行為,因此,別說欻哥這個水手本來就不擅長記人長相,他本來就沒認真看薛暮芮,此時兩人做生意遇見了,他也不會認得薛暮芮。
而薛暮芮卻是認真的記得欻哥的,畢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視線一觸碰,薛暮芮立馬不知所措起來。
她該怎麼辦?去道個謝?說謝謝救命之恩?似乎沒那麼嚴重,別被他覺得太誇張,認為我是個沒用的矯情的丫頭了呢!
可是不說吧,會不會認為我沒禮貌呢?等等,他是不是還記得我呢?看他笑得這麼溫柔可親,是不是還認得我呢?若是認得我不去打招呼太不好了,但是不認識的話去打招呼,會不會讓他摸不著頭腦,認為我身為女子太自來熟了呢?
對了,我出門太急,似乎沒好好梳頭髮,不知道亂不亂啊,會不會讓他覺得這個女孩邋遢啊……
僅僅在目光接觸的一瞬間,薛暮芮腦海里就出現了好幾種想法,最後連本來準備買布料時搞價的措辭都拋到了九霄雲外,最後看著欻哥,嘴巴張張合合,直把欻哥盯得莫名其妙,才磕磕巴巴的說,「謝……那啥……這個……布料怎麼買……啊不……價格……」
欻哥眨眨眼睛,英俊硬朗的臉上微笑更盛,更加親和,道,「姑娘可是買布料?真有眼光,這是京都現下最流行的花色工藝,蘇織錦,每米十文錢,以姑娘這身材,用很少的布料就能做得一身漂亮衣服了,何樂而不為呢?」
「啊?」薛暮芮腦袋一空,剛剛是想法太多,現在則是什麼都想不起來了,只能僵硬的回答欻哥的問題,「這……不是我要做衣服啊……是我娘親……」
「沒關係沒關係,」欻哥溫柔的勸誘道,「能生出姑娘如此纖細貌美的女子,想必姑娘的娘親也是絕色傾城的,相信我的眼光,這布料花色很適合!」
……
最終,薛暮芮連價錢都沒搞就被欻哥忽悠的買下了他的布匹,只是買完布料后才開始想,娘親似乎是讓她買顏色淺淡點的布料的,看著手中捧著的墨綠色布匹,薛暮芮,「……」
她平時那麼淡定冷靜的人怎麼就這樣,因為恩人的幾句話頭腦發熱,付款買了布匹了呢?
尤其是,接到布匹后,薛暮芮的娘親皺著眉頭道,「你這丫頭,我說過了是要做春天夏的衣服,要淺色的布料,你買這麼深顏色的布匹作甚?這布料也是關東錦的,不是京都時下新行的花色……不過質量還好,先湊合著吧。」
薛暮芮的娘親沒有繼續數落她,但是薛暮芮卻一愣,這是關東錦,不是蘇織錦?換言之,恩人騙了她?
不過人的心思很奇妙,假如是一個你討厭的人騙你,你會生氣,大罵,更加討厭這個人。若是你不討厭,甚至喜歡的人騙你,你或許會生氣,大罵幾句,卻仍舊不會討厭這個人,而且在生氣大罵他的同時,在內心替他找好理由。
可能他是有苦衷的?
甚至已經在心裡做好了千萬種「有苦衷」的假設,就等對方來跟你解釋!
薛暮芮這時才剛剛知道欻哥的名字,還到不了喜歡的地步,卻是並不討厭,甚至還有感激感謝,在意的心情在其中,種種情緒摻雜,已經距離喜歡不遠了,所以,薛暮芮愣了一會兒,並沒有把被欻哥騙的事情告訴自家娘親為自己辯解,而是默默回房生了會兒悶氣——他為什麼騙我?難道他不記得我?
不過,僅僅只有一會兒而已,很快就變成了——畢竟是做生意嘛,他為什麼不能騙我?我又憑什麼認為他必須記得我?
被救的人是她,她本該心存謝意才是,有什麼可以不滿的呢?而且,他救我的時候我都還不知道他是誰,現在居然因緣際會知道了,難道不是天意?
薛暮芮暗暗思付,想起恩人那俊朗陽光的微笑,臉色漸漸爬上了紅暈,像是春雨新釀的甜酒微醺,酒不醉人人自醉……
薛暮芮下決定在欻哥家前的江水中心唱起對歌是過了很久,也思考很久是事情,那段時間裡,她每到貨船歸來的時間總是第一個到達碼頭迎接,裝作不意的在街上和他偶遇,暗暗高清楚了他喜歡吃的東西,例如鴨蛋,魚片,紅燒肉,也弄清楚了他討厭的事情,譬如懶惰,邋遢,飯前不洗手。
不知不覺間,薛暮芮被他的種種個性吸引,漸漸的,下定喜歡的決心。
喜歡是模糊的東西,你不能如何如何完美定義喜歡的標準,只是莫名其妙的,心生歡喜。
當歡喜之情積聚,到了整顆心都裝滿的地步,滿溢出來,就是有所行動的時候。
只不過薛暮芮的行動相較別的女子來得更乾脆果決一些。江南人傳達自己心意的方法很具特色,無論男女,只要有了喜歡的人,並且想要告知對方知曉,便會選擇在夜半時分江上唱對歌,假如對方當時正好醒著,那是緣分,若是對方正好也喜歡你,就會回一首歌給你聽,然後兩人就可以將窗戶紙捅開,商量好如何告知自己的父母高堂,再由男方提親。
唱對歌是個很鄭重的事情,一般男女都會在對對方有一定了解的時候才開始,因為四下都是鄉里鄉親的,誰不知道誰的聲音?只要一開始,大家就都會知道,是誰有了相思之人了。若是這人沒有回應也還好,頂多鄉親們見面調侃一下,而且是女子的話,連調侃都不好意思。可若是有回應了,等相互聊表心跡后發現發現對方家裡揭不開鍋,而自己這又才勉強夠生活,兩人同舟共濟也還好,要是不成,見光死了,又成了鄉親們茶餘飯後的對象。
舊人曾說,人言可畏,又曾曰,防人之口甚於防川。何況是本就細膩敏感的「喜歡」這種感情,光明正大的喊出來的人付出的勇氣,何其可嘉,又何其,無私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