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瀚海闌干百丈冰
一斛珠,「……」
當你下定決心要去嚇人,並且拿出一個自認為最嚇人的表情去嚇人,卻被對方淡定的回道,「嘿,朋友,你今天吃藥了嗎?」的時候是什麼心情么?
一斛珠別提多鬱悶了,道,「姑娘,你就不能像正常的人一般撲過來說你好美好漂亮么?」
梟白鄙視的看了他一眼,沒說話。要知道媚惑術始於九尾狐,是狐族最擅的法術,跟在仙蘿狐狸身邊,怎麼可能見識不到?而且一斛珠雖然妖力強勁,但使用出的魅惑術太生硬了,沒有技巧性,也只能是對一般沒有防備的人有效而已,可梟白從開始就對他設防,怎麼可能中招?
「不過也是,」一斛珠很快就把情緒自我調整過來,「你是這十幾年來我找到的唯一一個心如明鏡的人,怎麼會輕易中招呢?哈哈哈。」
梟白,「……」雖然無語,弄不清楚他要做什麼,但還是問道,「心如明鏡?那是什麼?」
一斛珠伸手擺了個「請」的姿勢,請梟白在屋內的桌旁坐下,自己也很沒節操的坐在了梟白身邊,悵然道,「你可是我入世五十年來,第一個能看到我本身模樣的人。」
一斛珠扭頭對著放在一旁梳妝台上的鏡子,看向鏡中的自己道,「若不是你,我都忘記我自己是什麼模樣了……」
「你知道妖怪的存在,不知你對海洋之中妖怪的種類知道多少?對了,剛才媽媽稱我花魁你就沒有奇怪么?」
梟白這才想到,花魁,是指青樓里的女子,而做小倌的,一般稱為頭牌,「這點的話……我在壇城確實是聽過花魁和頭牌的分別的,但這是京都,沒有什麼小倌館來著,既然你在怡紅院,被稱為花魁也無妨啊?」
「撲哧,」一斛珠胳膊撐住下巴打量著梟白,「我看你是有所思在遠道,沒心情去思考不妥之處。哎呀,這可不行,你這樣迷迷糊糊,你所思之人都不知道關心照顧你,不如不要他了,投入本公子的懷抱如何?」
梟白被他盯得臉色一紅,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把凳子向外挪了挪,遠離這個正在放邪氣的男子,道,「他很好,不好的,是我!」
一斛珠看著如貓咪一樣炸毛的梟白笑笑道,「既然他很好,你還迷茫什麼?該迷茫的人,是我啊……」
「海洋的種族是被天地眷顧的種族,我誕生后,五十年成精,五十年化成人形,無論是放在人間還是九重天都是妖精中的翹楚,但也正是如此,我有個非常困擾的技能,那便是,當我遠離了我化成人形的小漁村后,遇到第一個人後,我便再也變不回我本來的模樣了。」
「人心,無論埋藏多遠,我都能映射出他們的執念,成為他們想要見到,心底思念或是有什麼慾望的人。譬如老鴇媽媽,在她眼裡我就是個美艷絕色的美人,我是在她原來的花魁走掉之後見到她的,因此我便順其自然的留下來頂替了花魁的位子。」
「你知道么?話摺子里都說什麼天下美人,一顧傾城再顧傾國,都是假話,青樓是走南闖北什麼地方的人都有,什麼審美觀的人都有,記得上次有個南疆鬍子商人來,我成了一個耳洞吹到肩膀的棕櫚色皮膚的粗獷女子,簡直是哭笑不得。」一斛珠給自己斟上一杯茶,潤潤喉嚨,繼續道,「現在你明白了吧,我能折射出他們的慾望,成為他們意識里想見那個人的代替品,使得我再也見不到自己。而你,看到了我真正的模樣,讓我重新見到了自己。」
梟白皺皺眉頭,原來,她第一眼見到他時看到方秋揚的模樣並不是錯覺,「可是,為什麼?我分明……」見到別人了啊……
「因為你沒有慾望。」一斛珠修長的指尖輕叩桌面,「或者說你能清楚的分清自己現實和願望,你一開始見到我雖然看成了你心底最想見的人,但你心如明鏡,知道我不是他。」
「所以,你一直所說的心如明鏡是什麼意思?」
「額……唔……」一斛珠先是摸摸下巴,又是攤開手,道,「這是,幾年前我遇到的一對夫婦告訴我的,他們說,心如明鏡,就是可以清楚分清世間萬物本質的人,但是這樣的人,並不快樂,而世人自以為辨識明晰的人多,真正明鏡高懸的人少,畢竟,是清是濁,難得糊塗。只不過他們眼中的我,是他們女兒的模樣,明知道是假的,但他們依舊很快樂。」
梟白低眉思考一會,道,「也有另一種可能呀,有一個人喜歡你,期望著見到你,這樣在這個人眼裡,你就是你。」
「但是有一個前提,這個人為什麼喜歡我,期望看到我?還不是要先看到我,然後心裡才能裝著我?這是個死循環。」
「那,那個人,怎麼樣了?」
「什麼?」
梟白抬眼看著一斛珠的臉,道,「你說,你是離開煉成人形的小漁村時才有這個技能的,就是說你在小漁村的時候是能看到自己本身模樣的。這就有兩種猜測,一是你開始沒有這項技能,發生什麼后才有,另一種是,這是你本就有的,因為在小漁村有心裡裝著你的人,這才沒有發現。那麼問題來了,你也說海洋種族是被眷顧的種族,擁有很豐厚的資源,那麼你又為什麼離開那個地方,在人世尋找自己的模樣呢?」
見一斛珠臉色不對,梟白嘆氣道,「你不說,就算了。我也不是非要知道。」
半晌,一斛珠感慨道,「怪不得心如明鏡的人少,你這樣,果然不快樂……」
……
看起來很溫暖的日光,觸之卻沒有一絲暖意。
雪原之巔,仙蘿暖赤色的發被寒風吹散,鼻子被刺的通紅,兩隻白色的狐狸耳朵冒了出來,手掌伸向太陽,倏地燦然笑道,「這裡靈氣如此稀薄,真的是距離九重天最近的地方嘛?」
荀卿拿了條毛被從仙蘿背後披上,因為仙蘿是有毛生物,他不敢拿什麼熊毛狐毛大氅給她,只能用織物的,雖然披上的模樣不太好看,但至少……暖和。
「既然方秋揚選擇這裡,大概就是了吧,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沒有準備好?」
荀卿面上溫存,其實心裡忐忑的不得了。
經過這麼久,仙蘿終於突破瓶頸,可以歷劫成仙了,成則生,敗則亡,任哪只妖都是這麼來的,荀卿自己也不例外,可是他自己的時候倒是沒有輪到仙蘿的時候緊張。
仙蘿瞥了荀卿一眼,「你都能挺過,我怎麼不能?對我有點信心好不好?」隨後幽幽一嘆,「其實對我沒信心也行,關鍵是對小秋揚有信心,他啊,沒有把握護我周全是不會這樣的,要擔心也是擔心他啊……」突然仙蘿一揚眉,「那個什麼浩渺道人呢?」
「已經被方秋揚趕到山下入局了,這裡只有咱們三人,不用擔心傷及無辜。」心裡卻是在想,如果是只有你我兩人的話會更好……
「屁呀!」仙蘿突然惱的瞪了荀卿一眼,狐狸尾巴都蹦了出來,「誰擔心那個老不死!留在這正好,等著被雷劈死!哼!欺負我家小侄子,還覬覦我們家東西,該死!」
狠狠的跺跺腳,轉身就跑了。
荀卿,「……」無奈笑笑,不答,樂得縱容她的小脾氣,跟上她的腳步,追了過去。
萬里青空之下便是百仗冰雪,一人如雪雕般獨立,聽到有細細簌簌的腳步聲,也不回頭,道,「仙蘿小姨,這是雪山頂,不要發出這麼大聲音,容易雪崩的。」
仙蘿聽言,嘴上彆扭道,「就算有雪崩,山上也就咱們三人沒啥,都死不了有什麼嘛!」但還是依言放輕了腳步。
「我說小侄子,你一直站在這裡望,是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嗎?不覺得保護的太過?周遭一切你都收拾好了,也就不怕她知道了生氣?」
方秋揚這才微微動了動,但視線依舊放在遠方,「我對一切設計都很自信,唯獨對我自己沒有自信。假如一個人身邊的所有物品都是由我在製造提供的,那麼不經意間也會不得不提到我了,想要不引起她注意也不行,一步一步,誘她入網。」
「我當然怕她生氣,但我更怕她放棄,因為那樣,就說明我這麼久以來的努力都是白費的,我到底在她心底,不重要啊……」
仙蘿躊躇,「那,你還在看什麼?」
方秋揚轉身,雪衣清風,獵獵作響,聲音悠遠,穿透亘古冰雪。
「看天,看地,看命,我想,期許她一個無所顧慮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