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郁寶寶的糖栗子
「裘大哥,你說你們少主子平日里喜歡些什麼?」清葵和裘大把一大堆栗子給剝了殼,倒入裝了糖漿的大鍋里,又往大鍋下面添了些柴火。
「你這丫頭,怎麼還說『你們少主子』?應該說『咱們少主子』才對嘛。」裘大無奈地搖頭。「說起少主子喜歡的東西——我還真不知道。他平日里也沒什麼愛吃的,閑的時候就打打獵練練武讀讀書,沒看見他特別喜歡什麼。」
「那他有沒有什麼喜歡的物事?」
裘大拿了一雙長竹筷,在裹了糖漿的栗子里不斷地攪動。
「以前倒是有。是一隻玉蟬,少主子以前常握在手裡,寶貝得很。」
「那現在呢?」清葵仔細地回憶了一遍:「我好像沒看到他有這樣的物事。」
「沒了。」裘大忿忿。「幾個月前,我們劫了一趟官貨,抓了個押貨的官員,本想關一光就放了。誰想到居然給那傢伙跑了。跑就跑吧,他居然還順手牽羊,帶走了少主子最心愛的玉蟬!真是狗娘養的。」
裘大開始爆粗口,清葵卻犯了難。他喜歡玉蟬,自己要到哪兒去弄這樣的東西?
「要給小天送禮物,怎麼不來問我?」
鄔夫人一手叉腰,一手搭在灶台上,朝清葵眨了眨眼。
「夫人?」裘大放下筷子,往衣服上擦了擦手。「您怎麼來了?」
「我特地來找清水丫頭的。」鄔夫人朝廚房外頭招招手。「大李子,你來幫裘大一起做糖栗子。」
「好咧!」之前在外頭劈柴的大李子扛著一堆柴火走了進來,順便朝清葵點了點頭。
鄔夫人一把拉起清葵便朝外頭走。
鄔夫人身量高挑,力氣大。清葵被她拉著,只得一路小跑才勉強跟上。
「夫-夫人!」
鄔夫人將她帶至一處生著油綠草地山崖,這才停了下來。
「清水,你看。」
清葵有些莫名,順著她所指的方向看去。這山崖正對著湖州城,只見一條銀白如練的河流,穿過湖州城,一直蔓延到了天女山腳下。
「天女河?」在高處眺望遠方,果然令人神清氣爽。清葵往前走了兩步,頗有些雀躍。「夫人,這那是湖州城么?沒想到這兒能看那麼遠!」
鄔夫人笑眯眯。「丫頭,來,陪我坐坐。」
清葵走回她身邊,盤腿而坐。
「你可知道小天的名字從何而來?」
清葵轉了轉眼珠子。「這兒是天女山,又有一條天女河。所以夫人和寨主才給他取名為『天』罷?」
「這只是其中的一個原因。」鄔夫人眯著眼眺望遠方,平素高挑的眉眼沉靜下來,五官顯得柔媚了不少。
「我從前是湖州城裡小戶人家的女兒,家裡開了個小綉坊,也算是衣食無憂。」鄔夫人憶及往事,感慨萬千。「後來當今陛下起義,湖州城也不再太平,人們四處奔走。我和爹娘在戰亂中失散,這才碰到了阿浪。」
清葵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就是寨主大人?」
鄔夫人點點頭。「阿浪把我搶回了寨子,說是正想找個壓寨夫人。」她笑了一聲。「我自然是不願意的。從小聽故事看戲,都是小姐陪書生,哪兒想過要嫁個山賊?」
清葵生出些好奇。「那後來呢?」
「後來慢慢地,我才知道這書中的故事都當不得真。」她轉過眼來,慈愛地在清葵的手背上拍了拍。「咱們女兒家找相公,最重要的不在於他是誰,而在於他是不是個有擔當的好男人,在於他心裡究竟把你放在哪兒。
清葵訥訥。「夫人說得有理。」
她從小便被定為歡喜宗的傳人,師父和自己的娘親談到她未來的夫君,總是說一切都隨她高興就好,只要她喜歡,哪怕用什麼手段也好,都會讓她得到。
在這樣的教育之下,清葵未養成個驕橫跋扈的性子,倒也算是難得。
娘親也好,師父也好,都沒有跟她說過這樣的話。聽著新鮮有趣的同時,她心裡也有些說不出的融動。
「所以——後來您就嫁給寨主了?」
鄔夫人點點頭。「嫁給他之後的二年,我便生下了一個孩子。」
「就是小天?」
鄔夫人微笑著,卻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那是我和阿浪的一個孩子。我們都疼他像心頭肉一般。誰知道他長到四歲的時候,了一場天花,夭折了。」
清葵怔愣。
鄔夫人的眼眶微紅,神情卻依然豁達爽朗。「也是在那一年,我們在天女河裡救起了小天。」
清葵更驚訝,隨即也覺得正在情理之中。
「當時他的年紀跟我們死去的孩子相仿。他醒了之後,只說自己姓郁,其它的卻什麼都記不清了。」鄔夫人已陷入自己的回憶中。「我和阿浪都覺得他便是上天賜給我們的孩子,便將他收留了下來,視如己出。因為他自天女河中來,我們便給他取名為『天』。十月十五,正是我們在天女河中現他的日子。」
「後來我生了場病,大夫說我已不能再生兒育女。」她喟嘆一聲。「我們也沒有多難過,索性就一心一意地撫養小天。」
清葵恍然。「竟然是這樣。」所以他說自己隨娘姓,不是指鄔夫人,是指本來的娘親么?也不對啊,他不是不記得了,怎麼還記得自己的娘親姓郁?她頓時有些疑惑。
鄔夫人轉頭望著她。「清水,有道是有緣千里亦可會。小天他本不屬於這兒,你也一樣。但你們卻在這兒遇見,難得他也喜歡你。」
「他?喜歡我?!」清葵愕然。「不不,夫人,你弄錯了罷?他巴不得把我撂到天邊兒去。」
鄔夫人笑得很開心。「要不是他喜歡你,你以為你能留在他身邊么?從前那些姑娘,哪個不是幾日便送下了山去,只有你能留在他身邊。」
清葵很窘。他留她,不過是懷疑她有什麼企圖罷了。當然,這話不好對鄔夫人說。
「你呢?喜歡他么?」鄔夫人眨眨眼。
清葵睜大了眼。「我?我——沒想那麼多。」
「那就想想。」鄔夫人舒了一口氣。「對了,剛剛說到禮物,你不如送他些能貼身帶的東西。」
「貼身帶的?」清葵煩惱地鼓了腮幫子。
「對,最好還是親手做的。」鄔夫人擠擠眼。「比如荷包啊,腰帶啊什麼的。這樣,他只要一看著就會想到你,豈不很好?」
清葵扭捏半天才說了實話。「可是——我不會綉——」
「這有什麼難的,有我教你!」鄔夫人豪氣干雲。
清葵捧著裝滿糖栗子的大瓷碗回到房裡,順道找了火摺子點上了燭台。
「才回來?」
郁天拿了一本書在窗檯下頭看,抬頭瞥了她一眼。「怎麼這麼晚?」
「我在廚房做糖栗子。」她朝他招招手。「過來嘗嘗。」
「不用了。」郁天皺皺眉,很不屑的樣子。「這種甜得膩人的東西,只有女孩子才喜歡。」
「是么?」她把燭台移到他面前。「天色都暗了,你還在看書?怎麼也不點燈?」
郁天挑眉。「我不用點燈,也看得清楚。」
清葵嗤笑一聲。「你莫非是生了雙狼眼,能在夜裡視物?」
郁天不置可否,依然低了頭去看書。
半響,她也不語,只坐在他身旁瞧著。
他卻忍不住了。「你看著我做什麼?」
「你這一本《大夏開國志》,看了幾日了,為何還停在這一頁?」
郁天瞪著她,墨眸微動。「你難道沒別的事可做了?」
清葵攤了攤手,把那一大碗糖栗子移過來,推倒他手邊。「吃幾個罷,還熱著。」
「不吃。」
「這裡頭放了桂花蜜。」
「……不要。」
「真不要?」清葵忽然起身,湊過去一把按在他的書上。
他抬眼,薄怒。
「愛吃甜的,這不丟人。」她認認真真地對他說著。
他的慍怒瞬間收了去,又露出些慌亂,當然也只得剎那。
「不知道你說什麼。」他低下頭,撥開她的手繼續看書。
清葵的笑容慢慢變得邪惡起來。「郁——寶——寶!」
郁天分寸大亂,水墨眸里全是驚慌。他手一抖,那本看了許久的《大夏開國志》吧嗒一下落到地上。
「你——」惱羞成怒,他起身想躲開她調笑的眼睛。「那是娘她自己要叫的,我可沒答應!」
「其實也挺好聽啊。」清葵好笑地看著他像沒頭的蒼蠅東奔西走,走了半天也沒找著門。「郁寶寶,很可愛!」
「不許說了!」他終於漲紅了臉,狼狽不堪。
「好罷,不說了。」她咳了咳。「你娘還說了,你最愛吃甜得膩的桂花糖栗子。現在長大了,為什麼反而不吃了?」
郁天還沒緩過勁兒來,索性背對她朝著窗檯假作望月狀。「現在不愛吃了。」
「是么?」清葵優哉游哉地用手指拈了一顆栗子,送到他唇邊。「我吃過了,又香又甜又糯,還有桂花的香氣——」
他看也沒看,只抬眼望天做凝肅裝,喉嚨卻動了動。
清葵轉了轉眼珠子,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作甚?」他皺著眉轉過頭來,清葵便趁他唇齒一張的瞬間,把那顆糖栗子塞了進去。
他睜大了眼,卻又不好吐出來,只好含著那顆栗子對她怒目而視。
清葵眨眨眼。「很好吃,對不對?」
郁天已經體會到嘴裡那香甜的誘惑,但當著她的面又不好猛嚼,憋得很辛苦。
清葵往他肩上拍了拍。
「誰說長大了就不能吃甜的?」她把碗放到他手邊,自己卻轉身出了門。「長大的最大好處,不就是能自由選擇自己所愛的東西?」
她沒有再看他,只關上了門。
她沒走遠,只在心裡數到三十,又猛地推門而入。
郁天手裡拿著一顆栗子,那表情混合了驚訝驚惶以及驚嚇,紅白一片,看得她極為舒爽。
「這就對了嘛。」
她坐到桌邊,替他倒了茶,自己也動手拿了一粒。「好吃!」
郁天猶豫了一會兒,看她沒有嘲笑自己的意思,終於坐下,把那顆栗子放進嘴裡,漸漸不再礙手礙腳。一大碗栗子不一會兒便被兩人瓜分得精光。
「真是香!」清葵摸了摸圓滾滾的肚子,舔了舔嘴唇。
「只可惜用的是去年的桂花蜜。要是用今年新鮮釀的,滋味會更好。」郁天頗有些遺憾。
「這你也嘗得出來?」清葵滿眼敬佩。
郁天別開眼,咳了咳。「從前每到秋天,我娘便會做這個。」
「鄔夫人?」
他神情一僵。
清葵會過意來,轉開了話題。「郁天,我想跟你商量件事。」
她的神情相當地諂媚,讓郁天油然而生一種不祥的預感。
「何事?」
「那個——你也知道,現在天氣涼了。」
郁天挑眉。
清葵縮了縮。「在房間里沐浴,實在有些冷。」
她跟郁天住在一道,沐浴成了個大問題。因為沒有專門的房間,她只能去丹君住的地方沐浴。但天氣漸涼,即使用浴桶水也很快就涼,洗得相當不痛快。
「那就多加幾個暖爐。」郁天回過頭去,拾起地上的書,繼續看。
清葵尤不死心。「暖爐也抵不住啊。小天啊,你看那溫泉——」
「不行。」
清葵一噎。「就你一個人用,太浪費了吧?」
「不行,別打溫泉的主意。」郁天神情不變,語氣很堅定。
清葵皺了一張臉,忿忿不滿。「小氣鬼。」她窩了一肚子悶氣,回到自己的榻上拿棉被蒙住頭。
郁天看了一會兒書,瞟了那塌上鼓鼓的人形一眼,唇角微勾。
半響之後,見她還無動作,他放下書,緩緩走了過去,在那團鼓鼓的棉被前站定。
「喂!」
那團人形棉被微動了動。
他蹲下身,正對著那團棉被。
「郁泉你不能去。不過山裡還有另外一處溫泉,你可以去那兒。」
人形棉被蠕動了一下子,露出一團黑緞般的,細長的眉,和一對晶晶亮的眸子。
「真的?」
郁天望著她的眼愣了愣。「真的。」
那雙眸子一彎。「那還差不多。」
「不過,你得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什麼?」
「那日,你是怎麼會進了郁泉?」
清葵掀開被子,露出腦袋,長長地吸了一口氣。「還不是因為那隻臭鳥。」
「那隻蜂鳥?」郁天眉一挑。「真是你養的?」
「不是。那鳥叫『追食鳥』,能幫人找吃的。」她坐起身來。「當時我餓得要命,才捉了一隻叫它替我尋吃的,誰想到它把我領到了郁泉。」
郁天啼笑皆非。「郁泉里可沒吃的。」
「就是啊。它是被溫泉里的香味兒吸引過去的,還當你是吃的。」清葵搖搖頭。「真是蠢鳥。」
郁天神情一松。「溫泉里究竟有什麼香味兒?」
清葵撓撓頭。「跟你身上的香氣一樣。」她往前一湊,正好對上他的脖頸處,深深地一聞。
「似蓮非蓮,似桂非桂。像是混合了蓮花和丹桂香。難怪它會弄錯。」
她把這通感慨表完,才現郁天神情很僵硬,一團紅從他脖頸那處漸漸上延。
「呃?」
郁天猛地起身,微晃了一晃。「該就寢了。」
「可是——」
他也沒理會她,直接進了裡屋,啪地關上了門。
「你還沒洗漱。」清葵接著說完,搖了搖頭。「害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