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心神不寧的沉蓮
月下鹿囿格外靜謐,只有偶爾幾聲蟲鳴,伴隨著梅花鹿淺淺鼻息。
連成碧伸手,輕輕推開了竹籬,走向竹屋。清葵跟在他身後,右手撫在小腹上,尚且未從身懷有孕這個消息里回過神來。
「我跟你說過,我娘親董氏,來自於南方牧場。」他聲音很輕,腳步緩和,像是怕驚擾了鹿兒好眠。「那牧場靠近南疆苗地,裡面幹活兒夥計大多是南疆苗人。」
因為連年征戰緣故,董氏嫁給連時暮后依然留在牧場,常常數月才能與自己丈夫短暫相聚。後來她身懷有孕,在自己娘家生下了連成碧。
連成碧半歲時,連時暮才一次見到自己兒子。不過匆匆一面之後,他又趕赴前線。這不是他一個兒子,雖然也歡喜,卻並未太過上心。不能不說,這位英雄人物是位難得明君,卻不是位良夫慈父。
連成碧跟隨母親在牧場長大,雖然沒有父親陪伴,但家中有慈愛親眷,日子過得也算是舒坦。平日里無事時,他最愛騎馬。牧場里馬匹優劣他都摸了個一清二楚,跟那些個馬夫夥計更是親切得很。其中有一個馬夫叫做楊崔,跟他尤其合得來。說來也巧,這楊崔三十來歲,孤寡一人,平日里性情古怪不喜與人來往,偏偏就喜愛連成碧這麼個幾歲小娃娃,時不時送他些新鮮玩意兒,帶他去看新進馬匹。
連成碧缺少父愛,這麼一來二去還真把他當父親一般看待,但凡有閑暇時光便去找這楊崔,一大一小感情日益深厚。夏武帝建后,派人迎接董妃和小皇子進宮,連成碧依依不捨之際,楊崔往他手裡塞了一隻白球葫蘆,白圓可愛像只小南瓜。他千叮萬囑,要連成碧妥帖收好,若將來遇上了什麼難處便打開來看。
「我進宮之後,好奇之下,趁無人之際打開來看,發現了其中三張織錦。」連成碧邁上台階,腳下竹子發出吱吱聲響。
「巫仙三術?」清葵立刻想到了傅雲說過話。這巫仙三術還真在南疆,輾轉落入了連成碧手中?果然是無巧不成書。
「不錯。」連成碧回過頭瞥了她一眼,又繼續朝前走。清葵跟在他後面,進了竹屋門。
「在這兒待了這麼久,你也沒有想到要到竹屋裡看看。」連成碧從袖中掏出火摺子,擦亮點燃手邊燭台,神情竟然很溫柔。
清葵打量著竹屋裡情形,思緒卻跑到了天女山那個秘密山谷。這算是巧合還是刻意?郁沉蓮和連成碧,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建了這樣一座竹樓,一個在天女山,一個在北都,只不過一個簡單質樸,一個精美雅緻。
連成碧捧起燭台,撩開竹屋裡垂下惟帳,轉頭望著清葵。清葵明白了他意思,就著他撩開那個空隙踱了進去。
裡面放著一張鋪著軟裘雕花美人榻,幾把竹椅,一張小几。美人榻上放著一隻白色葫蘆,圓咕隆冬像個小南瓜。
清葵瞧見這隻葫蘆,立刻邁不動腿了。
連成碧在她身後進來,將燭台放在小几上。「巫仙三術不在裡面。」
清葵舒了口氣,又覺得有些失落。
連成碧翻開美人榻上軟裘,將裡頭幾方織錦扯了出來,隱隱約約能見它上頭糾纏蛇紋,在已然灰敗赭袖底子映襯下更顯詭異。
清葵看著他動作,忽然覺得在這樣燭光下,這樣情景里,一切都變得不太真實。當她每日喂著小鹿,心中盤算要如何得到巫人術時,全然沒有想過它原來就在離她咫尺之遙地方。
「我從不讓人進入鹿囿,只因為這兒存放著我最大秘密。」連成碧小心翼翼地吹了吹織錦上灰塵,又牽起袖子拂了拂。「後來我派人去查過關於這巫仙三術,知道它們跟數百年前仙丘派有所關聯。當年楊崔多半便是仙丘殘留後人,只可惜他早已不知去向。」
「稱病離開北都之後,我一直在鑽研這三張織錦。除了巫仙三術外,這上面還詳細地記載了仙丘與藏音樓淵源,以及藏音樓帶走數本秘籍。其中便提到了『美人譜』。」他漫不經心地坐在竹椅上,將織錦置於膝,眼神遊離,似乎已經跑去了回憶中。「修鍊了美人譜人,若能到最後一層,便一定要結合巫人術,否則便會走火入魔而死。當初我本打算潛入藏音樓取得美人譜,誰知陰錯陽差被你所救,漸漸也就打消了念頭。
「在這織錦中,還提到了關於媚術事。」他視線轉向清葵,在她臉上一頓,隨即又看向別處。「媚術只在兩種情形下失效,一是對自己真心所愛之人;二是身懷有孕。修習媚術人,在身懷六甲時會失去所有能力,與常人無二。也許你自己並沒有發現,這些日子以來你身上氣息已經不同了。別人察覺不了,卻是無論如何也瞞不過我。」
「我寧願是自己猜錯。」他忽然笑了起來,搖了搖頭。「這些天,我一面猜測,一面猶豫。我寧可自己弄錯,這樣便不必考慮要如何處理你肚子里那個孩子。一直到蘇顏向我彙報了一切,一直到我看見你一舉一動,聽到你說那些話,才下定了決心。」
清葵警覺地後退一步,下意識地護住自己肚子。「你要如何?」
「放心。」他右手撐著頭,動作閑散。「我比任何人都想保住他,因為——他將會是我和你孩子。」
清葵愕然。難不成他受刺激過甚,得了癔症?「成碧,你將坐擁江山,又何必執著我一個人?只要你願意放手,給我巫人術,我一定有辦法能讓你坐上龍椅。」
他臉龐背著光,看不清神情,只能看見那對瑞鳳目在黑暗中亮得不可思議。
「你無需再為我做什麼,只要乖乖地待在我身邊就好。」他牢牢地盯著她,眼神像是在打量垂死掙扎獵物。
清葵心下一悚,右手已經下意識地捏緊之前便已掏出來準備好藥粉,準備伺機而動。連成碧卻像是看清了她心思,只輕笑一聲,拍了拍手。
刑留與蘇顏一左一右出現在她身邊,鉗制住了她手臂,迫使她交出了手裡藥包。
清葵嘆了口氣,無奈。「好罷,我保證不對你用藥。至少讓我看一眼巫人術,好歹覬覦了那麼久,讓我瞧上一眼就好。」
連成碧有些驚訝,大概是沒想到她在這種情況下還能提出這樣要求。他倒也樂得成她之願,起身捧起三張織錦,放在她面前。「這就是巫人術。」
他朝刑留和蘇顏揮了揮手,兩人放開鉗制,清葵彎下腰,伸手在織錦上撫了撫。「也沒什麼特別,真是巫人術?」
「千真萬確。」
她收回手,側著眼朝他一瞟。「你想如何?將我囚禁起來么?」
連成碧微微一笑,有種飄渺喜悅藏在眼角眉梢里。「巫祝術里有一路奇法,名為『迷鬼』。」他手輕輕地觸上她臉,帶著一股奇異暖流。
清葵只覺得渾身泛出困意,眼前景物也變得模模糊糊。燭光閃爍,他臉漸漸變作空白,四周一切猶如夢境。五臟六腑被這道暖流熨帖,漸漸地放鬆,舒坦下來。
她打了個呵欠,閉上眼,身子軟軟地往下溜。連成碧順勢接了過來,看她安安靜靜地躺在自己懷裡,不由得一陣安慰。
刑留和蘇顏默然退下,連成碧倚在小榻邊坐了下來,讓清葵躺得更舒服些。他溫柔地望著她臉,片刻也不捨得挪開。「若非你有了身孕失去了掌控媚術之力,這迷鬼法對你根本不起作用。我究竟該憎惡他,還是該感激他?」
他手輕拍她背脊,像在哄她睡覺。「睡,睡。當你醒來時候,一個見到人是我。」
湖州南面,伏息湖畔。
尹春翹了個二郎腿,一邊嗑著瓜子兒,一邊對著朗月碧湖哼小曲兒,無比暢快。身下墨竹椅兩隻前腿懸空,只留下兩隻後腿沾地,隨著他動作晃啊晃。
「尹前輩。」一個聲音在他身後毫無預兆地響起,嚇得尹春失去了平衡,竹椅晃了幾下往後一翻,差點兒就讓他摔了個倒跟頭。
尹春很無奈。「我說小蓮子,你以後走路能不能發點兒聲?」
郁沉蓮面色發青。「尹前輩,我要去北都。」
尹春愣了愣。「怎麼好好地,忽然說起這個?清葵之前不是說了,讓我們暫且不要輕舉妄動,等她消息么?」
郁沉蓮搖了搖頭,墨瞳冷凝。「我有種……說不出感覺。清葵她也許現在處境不妙,我得去找她。」
「感覺?」尹春抓耳撓腮了一會兒。莫非是傳說中心電感應?果然是年輕人啊……真叫人羨慕。「你走了,天水門怎麼辦?」
「如今門內局勢已穩,有丹君和阿峰在,應當沒有問題。」郁沉蓮眉心緊鎖,看上去心神不寧。「清葵那邊要緊。」
「我看你是多慮了。」尹春嘿嘿笑了兩聲,絲毫不以為意。「小葵花從小就機靈得很,從來只有她算計人,沒有人能算計得了她。想當年我也——」他忽然住了口,乾咳兩聲。
尹春從來不是個省心主,偏偏童心未泯,專愛欺負小清葵。然而當清葵長到七歲之後,他忽然發現自己不僅再也欺負不了她,反而被她算計得毫無還手之力。尤其在清葵開始習醫術藥物之後——尹春回憶往事,心中淚流如潮。那三個月不舉缺德葯,一個試驗品可就是他!害那陣子他萬念俱灰顏面盡失,還當自己提前進入了「有心無力」期……
「總之,我們不妨再留在這兒等待些時日。」尹春下了個結論,轉移話題。
郁沉蓮卻似壓根兒沒有在意他話,只心事重重點了點頭。「就這麼定了,我立刻就出發。」他轉身就走,行動利落,腳步如風。
尹春張大了嘴,「你到底有沒有聽到我說話……」
郁沉蓮身影已經消失在不遠處。
尹春怨念地往嘴裡塞了一把瓜子,胡亂地嚼著。「不聽我意見,又何必來問我……沒大沒小,沒大沒小……」
他在原地轉了幾圈,像只心緒不寧貓。最後終於咬咬牙,朝郁沉蓮方向追了過去。
「喂!未來女婿,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