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番外六林蕭

林蕭不記得具體是什麼時候將那個人放進心裡的,好像等他回過神來,那人已經在他心裡深深地扎了根。

那時林家大少爺也才18歲，還是個飛揚跳脫,意氣風發的後生,剛成親，雖還在讀書,但已經被老爺帶在身邊學做生意,林蕭那時剛滿十六歲,也是半個大人,但他身體從小就比較瘦弱，就算16歲了，看起來卻還跟個小孩似的,好在他腦袋瓜好使，聰明伶俐,學東西快，老爺就讓他跟在大少爺身邊侍候，順便學習知識。

那年的端午節,天氣格外熱，大少爺休假不用去學堂,他也就跟著放鬆，午飯前大少爺賞給他兩串粽子,每串各八個,有甜的也有鹹的,讓他拿回家吃,林蕭道了謝就抱著粽子回偏院。

偏院是專門給丫鬟家丁住的院落，在林家主宅的左手邊，是個獨立院落，但與主宅的後花園有一扇門連通著，就算這樣，從偏院走到主宅，路程還是非常遠的。

因為手中的粽子還是熱乎乎的，林蕭怕它涼了，就將它們揣在懷裡，然後一路奔跑著回偏院，沒想到在後花園的圓拱門那裡，意外地跟一個女人撞了個滿懷，準確地說，那是一個女孩，看起來歲數和他一般大小。

由於衝力太大，這一撞讓兩人都摔了個跟頭。

林蕭摔了個灰頭土臉，兩串粽子也順勢掉到地上去了，他當下心情就很不爽，心想這人大中午的，做什麼跑來這裡晃悠，難道又是新來的迷路的丫鬟？

這樣想的時候，他就多打量對方兩眼，只見女孩身上穿著素色的細布衫，頭上綁著根歪辮子，辮尾搭在肩上，發尾處扎著跟紅繩。

這打扮，也不像是宅里丫鬟的打扮，難道真的是新來的？

林蕭是林家大管家的獨子，又自幼跟大少爺混在一起，身份地位自然跟普通家丁不同，面對其他丫鬟家丁時，自然也就硬氣了許多。

只聽他口氣不太好地問道：「你是新來的？分配到哪個院子的？怎麼會在這裡晃悠，是不是迷路了？」林宅實在太大，院落與院落之間的格局也非常複雜，一些新來的丫鬟會迷路也是正常的。

對方剛從地上起來，聽他這麼問，縮著肩膀，先是搖搖頭，隨後又點點頭，也不知道她想表達什麼。

林蕭沒什麼耐心，但又不好放著不管，就多問一句，「知道是哪個院的嗎？」

那女孩想了想，道：「碧波院。」

「碧波院？」林蕭念叨了一句，很快想起那裡正是老爺前些天新納的妾室三姨娘住的院子。

聽說三姨娘是被他爹用來抵債才進的林家，她性格懦弱怕生，整天躲在院子里不敢出來見人，大夫人對這個比她兒子年紀還小的姨娘也很不待見，一進來就將她安排在離主屋較遠的碧波院里。

看來傳聞是真的，要不然怎麼連丫鬟都沒有配統一的常服呢？

「你往這條走廊一直走，第二個圓拱門進去，沿著池邊走，第一個院子就是碧波院了。」

女孩認真地聽著，然後跟他道謝，還彎腰幫他將粽子撿起來，目光在粽子上停留多兩秒。

跟著不受重視的姨娘，應該沒分到粽子吧，看著她垂著頭的樣子，林蕭忽然有些心軟，看看手中兩串粽子，然後遞一串給她，道：「送你吃吧，當是撞倒你的賠禮。」

女孩眼神一亮，但隨即有黯了下來，搖搖頭道：「不用了，我不餓，謝謝。」

林蕭難得日行一善，沒想到卻被很乾脆地拒絕了，心底那股子犟脾氣又上來了，將粽子往她面前遞去，道：「給你就拿著，啰嗦什麼！」

女孩咽了咽口水，猶猶豫豫地接過粽子，看著粽子上繩子的顏色，隨後露出個輕飄飄的笑意，「是甜粽子呢，我最喜歡的！謝謝你！」

林蕭低頭一看，果然是將那串甜的遞出去了，他也只愛吃甜的呀！但送都送了，總不能再要回來吧。

女孩很快和他道別，轉身往走廊的那端走去。

很多年以後，每逢端午節，林蕭吃著軟糯的甜粽子，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兩人初次邂逅的畫面，那時天很藍，陽光明媚，而她的笑容，讓他知道了什麼叫驚艷。

那天中午吃飯的時候，林蕭咬著咸硬的肉粽食不下咽，就乾脆將剩下的一半塞到他爹碗里，「爹，碧波院的丫頭為什麼不給她安排統一的常服？」

林總管將兒子遞過來的粽子三兩口消滅掉，然後口齒不清地說道：「什麼丫鬟，碧波院哪來的丫鬟？」

林蕭被他爹問懵了，道：「不就是新進來的三姨娘的丫鬟嗎？」

「新納的三姨娘就她一個人住在碧波院，哪來的丫鬟，臭小鬼問那麼多做什麼，還不趕緊吃飯！」

林蕭直接呆住了，碧波院只有姨娘沒有丫鬟，那他剛才遇到的女孩，就是新納的三姨娘？！可她看起來那麼小……

林蕭有點不願意相信，那麼小那麼可愛的一個女孩，居然是老爺的妾室。

忽然間，林蕭心裡感到一陣失落和惋惜，這時的他還不懂什麼是感情，只覺得這麼小的姑娘嫁給一個大她幾十歲的男人當妾，真的挺可憐的。

再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是在林家的家宴上，當時林蕭站在一旁服侍大少爺，三姨娘也被請上桌，卻是被安排在離老爺最遠的位置上。

林蕭忍不住偷偷觀察她，發現全程沒有一個人和她搭話，而她也是低著頭保持沉默，連筷子都很少動。

當時林蕭就想：她很不快樂。

身為一個不受待見的妾室，三姨娘的存在感非常低，她也極少出現在人前，在林家，她活得跟個透明人似的。

林蕭跟在大少爺身邊做事，接觸後院女眷的機會少之又少，後來也只是偶爾在家宴上才能看到她的身影。

林蕭也說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在意一個不相干的女人，想見一見她，想知道她的消息，想跟她說說話，也許是端午節那天她給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刻，當時她嘴角的那抹笑容很輕很淺，卻讓他回憶起來時，總覺得如此明媚璀璨。

可惜，後來就再也看不到她那樣笑了。

雖然少見到她，但同在一個宅子里，關於她的消息，也是偶爾能聽到的。

三姨娘進林家的第二年，就給林家添了個少爺，母憑子貴，大夫人終於點頭，給碧波院配了兩個丫鬟，她進林家的第四年，又生了一個女兒，不過這時全家的焦點，卻是大夫人剛生下的未滿一歲的小晚兒。

大宅子整天鬧哄哄的，三姨娘帶著她兩個孩子繼續當透明人。

又是一個端午節，林蕭準備了幾串粽子，各種口味的都有，他特地挑選了個小孩放學的時間，有意無意地在後花園逛了逛，然後就偶遇了剛下學堂的林敬和少爺。

五歲的小少爺穿著非常樸素，衣服的布料跟林蕭身上的差不多，不過袖口領口處卻綉著精緻的花紋，可見做衣服的人很用心。

這麼小的孩子，上下學堂居然沒有個人陪著，林蕭嘆了口氣，上前給小少爺問安，小少爺認得他，也很有禮貌地回了禮。

「你怎麼提這麼多粽子？」小少爺問他。

林蕭回道：「我在外面買的。」

小少爺舔了舔嘴唇，目光一直盯著粽子看，這舉動讓林蕭一下想起那次初遇，她也是偷偷地看著粽子，連眼神都非常的像。

小少爺想了想，又問道：「好吃嗎？」

「小少爺想吃嗎？我給你兩串。」林蕭說完，大方地遞給他兩串，一串鹹的，一串甜的。

「這麼多。」小少爺瞪大眼睛。

林蕭哄他，「沒事，我自己買太多了。吃不完。」

小孩子定力不足，很快就收下兩串粽子，還很開心地跟他道了謝。

看他吃力地抱著兩串粽子離開，林蕭心頭的感覺真是說不清道不明，他也沒想太多，就是覺得，在這樣的日子，應該讓她吃上最喜歡的甜粽。

跟在大少爺身邊，日子是非常忙碌的，不僅要侍候大少爺起居，要學習各種生意經，還要學怎麼當一個大宅的管事，這是他一出生就註定好的事。

林家總管的位置，旁人都覺得這是一個很有面子的差事，林蕭卻不以為然，若是有可能，他更想離開林家出去闖一闖，但這是不可能的，他爹第一個不會同意。

林蕭23歲這年，林敬亭學業有成，已經正式接手家族事業，林蕭沒得再學習，被叫回林宅，跟著他爹學管事工作，所以他和后宅的接觸也漸漸多起來。

有一次他由後花園進前宅的時候，遇到了一丫鬟拿著包裹匆匆往後花園走去，看樣子是要經後面離開。

由於丫鬟神色慌張，林蕭就多看幾眼，就發現此人應該是碧波院的人，於是大聲地喊住她，「做什麼去？」

那丫頭嚇一跳，回頭看過來，模樣更加慌張，都有點哆嗦。

「幹什麼去？拿了什麼？偷東西？」林蕭冷著聲質問。

小丫頭連忙擺手，「小管事，我沒有我沒有，沒偷東西。」

「那你慌慌張張做什麼？拿了什麼我看看？」

小丫頭縮了縮肩膀，猶豫著要不要將包裹交出來，但看林蕭的模樣那麼嚇人，她只能咬牙打開包裹。

「就是一些刺繡。」丫鬟低聲說。

林蕭上前查看一番，生氣道：「還說不是偷的？」

「真不是，這是三姨娘的綉品，她讓我帶出去賣，換點銀錢。」丫鬟解釋著。

原來如此，林蕭拿起其中一條手絹看了看，這花紋繡的可真是好看。

後來他才知道，三姨娘的親娘是蘇城數一數二的綉娘，而三姨娘的手藝，更是青出於藍。

夫人的壽辰快要到了，大少爺又開始為賀禮頭疼，林蕭適時給他出謀獻策，「碧波院的三姨娘綉工了得，你可以讓她幫夫人綉一件。」

「當真？」大少爺不太相信。

「絕對是蘇城數一數二，我也是無意中得知，家裡其他人都不知道。」

林蕭也只是給了個提議，後面的事，就讓大少爺自己去決定。

這一年，大少爺給夫人送了一個蘇綉屏風，那是一幅雙面綉，栩栩如生的綉工，立時驚艷了整個林宅。

大家這才發現，家裡居然藏著這麼了不得的人才。

因為有一手好綉工，三姨娘這才在大宅里站穩腳跟，受人重視。

但誰也不知道，這一切都是林蕭在背後推波助瀾。

林蕭24歲那年，他爹終於開始著急他的婚事，託了媒人給他物色好人家，又在家裡丫鬟里物色幾個，但林蕭卻沒有一個看上眼的。

正當他焦頭爛額地想著辦法推掉媒人的介紹時，林宅出了件大事，林老爺突發急病，去世了。

一時間，林家上下一片愁雲慘霧。

大少爺正式接管家族生意，身為他的得力手下，林蕭也被叫去幫忙。

繁忙的日子過得很快，但偶爾清閑下來時，他總是會想起那人，老爺去世了，她會難過嗎？她年紀還那麼輕，會離開林家改嫁嗎？

一想到三姨娘改嫁的事，林蕭就有點魔怔了，他想三姨娘若是改嫁，會嫁給個什麼樣的男人呢？想來想去，他忽然覺得，自己也是個不錯的對象。

有了這樣的念頭，他發現自己再也停不下來了，然後他的心裡就充滿著各種幻想，都是他們兩人一起生活的場景，想多了，就跟入了魔似的。

他知道自己不該這樣，那樣的事情也僅限於自己的想象，周圍的人，絕對沒有一個會認同的，但他就是停不下來。

他爹還在孜孜不倦地為他說親事，但林蕭的心早已經飛走了，有時他也會想，如果跟別的女人成親過一輩子，會是什麼樣的，但他發現自己連想象都不願意。

可能拒絕的次數多了，他爹也懶得管他，任由他這般一年一年的打著光棍，大少爺看不慣他猶如苦行僧般的日子，有次將他灌醉了，叫來個青樓女子將他給辦了，林蕭渾渾噩噩地被迫開了葷。

以後有段日子，他偶爾遇到三姨娘，總是一副做錯事的心態，在後來，因為開葷的後遺症，他晚上總會做那些曖昧的夢，內容雖然不同，但夢中的人，卻始終只有一個。

林蕭經常會想，自己的一輩子，估計就這樣了，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默默地守著那個註定不會屬於他的人。

這世間的事情就是這麼奇妙，很多事情都要講究緣分，若真有緣，再怎麼兜兜轉轉，它最終都會兜到一起，若沒有緣，那再強求也是求不來的，比如多年無子無女的大少爺，比如愛上不該愛的人的自己，他們都是屬於求不得的。

就算沒有愛情，日子也照樣在過，林蕭覺得沒什麼不能忍耐的，況且他的愛情，從來都是他一個人的獨角戲。

一晃眼，林蕭已經三十六歲了，他並沒有接替他爹的事業，成為一名管家，而是幫著大少爺打理蘇城的生意，這些年來，他越發的沉默寡言，身邊的人也越來越懼怕與他相處，林蕭知道外面的人都在傳他城府很深，不好相處，林蕭覺得他們說的不太對，他只是懶得去做一些無關緊要的交際而已，但他也不會主動去為自己辯護，誤會就誤會吧，這樣來煩他的人才會少一些，他才有更多安靜的時間去想念那個人。

這一年的端午，是這幾十年來過得最開心的一個端午節，以前他經常找各種名目給林敬和小少爺送粽子，今年他卻是意外收到小少爺送來的粽子，小少爺還對他說：「我娘知道你喜歡甜粽，所以特地做了幾串送你，都是她親手包的。」

林蕭提著沉甸甸的幾串粽子，恍恍惚惚地回到家，哆嗦著手拆開一個開吃，軟糯的糯米散發著淡淡的紅棗香味，咬一口，就甜入心扉。

那幾串粽子他捨不得吃太快，一天吃兩個，他想慢慢品嘗她的心意，幾天後，他再拆一個出來吃，發現粽子竟然餿掉了，他咬一口嚼了嚼，眼淚瞬間就決了堤，不是他的，終究是留不住，就如同這粽子，任他再怎麼珍惜，它也註定會壞掉。

這一年，他被大少爺叫去金陵，大少爺沒給出具體時間，他也不知道此去會停留多久，離開的前幾天，他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猶豫了幾天後，他終於咬牙做出這輩子最驚世駭俗的決定，他獨自去找那個人，小心翼翼地問她，願不願意跟他走，離開林家，過自己的生活。

結果可想而知，他的告白徹底失敗，她瞪大一雙眼，震驚地搖頭，喃喃自語一般，「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他失望地離開，心裡難過又委屈，怎麼就不可能呢？只要她願意，他一定會將所有不可能變成可能的！

他傷心難過地離開蘇城去了金陵，這一去就是好幾年。

這幾年裡，整個國家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最讓人高興的是，大少爺少夫人居然生了一對雙胞胎，所有人都高興瘋了。

林蕭想，連大少爺都有寶寶了，還有什麼事是不可能發生的呢？然後他就想起那個曾經拒絕過他的女人，不知道她的心境有沒有可能改變。

還有一個人讓林蕭覺得意外，就是他看著長大的林家嫡小姐晚兒，她如今不僅成了少帥夫人，還成為一個能在商場上叱吒風雲的女強人，賺錢的手段比起大少爺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不管在金陵待多久，林蕭都從未對這個地方有過歸屬感，在他心裡，他的家，永遠都在蘇城林宅的那一方天地里。

當得知老父身體不好的時候，他沒有半點猶豫地回去了，雖然他喜歡的人不喜歡他，但只要能靠她近一點點，也就滿足了。

然而，當他回到林宅，再次遇見那人的時候，對方為他端來一盤甜粽，然後輕聲地問他，「你還願意帶我走嗎？」

林蕭手一抖，一盤香甜美味的粽子應聲砸到地上，剝了皮的粽子滾到到處都是，林蕭淚眼朦朧，嘆著氣說道：「可惜了，這可是你親手做的。」

她早已哭成個淚人，「沒關係，只要你喜歡的，我都做你吃。」

林蕭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腦子變得一點都不好使了，想了半天，他問了一句：「我能叫你的名字嗎？」

她捂著嘴泣不成聲，卻又笑著點點頭。

於是他張了張嘴，嘴唇微微顫抖，然後用盡全身力氣，輕輕喊了一聲：「初夏。」

這個名字，彷彿在他心裡憋了一輩子，如今，他終於可以光明正大地喊出來了，那一瞬間，他彷彿看到了彩虹，整個世界都亮了。

「哎。」她溫柔地應著。

林蕭想，緣分確實是非常奇妙的東西，註定了的，就算再遲，也不會錯過。

又是一年端午節，林蕭將浸泡好的竹葉從水裡撈起來，瀝干後放進籃子里那進廚房，他的妻子正在準備糯米紅豆紅棗之類的材料。

回頭看到他進來，笑著問：「洗乾淨了嗎？」

「洗了兩遍。」他回答。

「那就來包吧。」她將東西都擺放好，又拿來兩張木凳，示意他坐。

兩人並排坐著包粽子，林蕭看著那雙白皙的手，那是一雙全江蘇最會刺繡的巧手，如今些雙手包起粽子來，也格外賞心悅目。

如今他們已經搬離林家，也正式成了親，林老夫人不願意祝福他們，而他也不能成為林家的管事，但這些都沒關係，只要能跟眼前這人相守到老，他願意拿出一切來換。

彷彿感受到他的目光，正認真包粽子的她忽然抬起頭來看他，兩人四目相對，隨即相視一笑。

林蕭想，愛情對他而言，是再簡單不過的事。

只需看一眼，就是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