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10
沖禹表現得彷彿還有一絲良心和愧疚。可是楊五看著那扇關閉了的房門,心中只是微哂。
那些成人女裝和女童的衣服是一起抬上船的,就在她被沖禹帶離楊家的第二天早晨。他從一開始就作出了決定,無視了她的年齡,堅決的要把楊五這個小小女童拿去給他的師弟做藥引……或是爐鼎。或許,這個決定作出的比她想的更早,或許在他說出「帶我去見你父母」的時候,她這操淡的未來就已經被他確定下來了。
楊五推開門,赤著腳走出閣樓,站在二樓的外廊上。
樓閣之外,是高遠天空,雲層在下方飛快掠過,偶爾能從縫隙間看到大地上的壯麗河山。若從這船上跳下去,應該不會摔死,在半空中就會直接被高空的低氣溫凍死了。
呼嘯的罡風穿過籠罩著飛舟的力場,變得輕柔溫和,吹拂著她的髮絲和裙角。
楊五望著雲朵縫隙間閃過的大地山河,當然沒有跳下去自殺的想法。眼下的境況雖然稱不上好,也遠算不得是死境。死境啊,她上輩子已經經歷過一次了,那真的是再沒有一絲希望的絕望。她扣動扳機的時候,並無絲毫畏懼,反而充滿了解脫。
能轉世投胎,是一個意外。但這意外既然已經發生了,她便沒想過輕易放棄。
她只是覺得諷刺。再世為人,居然又遇到了與上一輩子近似的情況。在強者的壓迫下,她的個人意願如塵埃般微弱。既然不想死,也不能逃,那便忍著吧。上一世,不也是這麼忍過來的嗎?甚至,比起上一世那些莫名其妙突然就壓到肩膀上的山一樣重的責任,起碼這一回,她是為了她自己的生存而去忍,聽上去似乎應該更容易一些。
畢竟忍耐,是弱者在逆境下最明智的選擇吧。
晚上她在大廳里獨自用飯的時候,沖禹從樓上下來,將幾隻玉瓶丟在几案上。「咳。」他說,「拿去當零嘴吃吧。」
楊五平靜的將玉瓶都收進腰間錦囊里:「謝謝。」
沖禹忍了又忍,還是沒憋住,道:「這幾瓶是上品的清光丹、絡香丸、冰梅津露丹,凡人服用,可去濁化清,強身健體,百病不生。於你身體調理,是極好的。」
楊五道:「好。」
這回答簡單又平靜,沖禹一噎,再無話可說。甩甩袖子,上樓去了。
正常人遇到這種事,或者驚恐委屈,或者憤怒出離,楊五……還是年紀小吧,他想。因為年紀太小,他說的那些事,她可能根本沒明白。
楊五回到房裡,搖了搖那些玉瓶,聽著都還有空間。便拔開塞子,將幾隻玉瓶里的東西合併在三隻玉瓶里,包括沖羽最早給她的那一瓶「糖豆」。
那「糖豆」能生肌肉骨,她當時拿到是留作危險時候當救命的藥用的,沒有真捨得當糖豆吃。現在拿出來,和沖禹剛剛給她的幾種丹藥放在一起,無論是丹藥的賣相還是香氣,立刻就看出等級差異來了。新到手的丹藥打開塞子,便滿室葯香,顆粒飽滿渾圓,隱約的流光之下,能看見繁雜的花紋。無怪乎沖禹要特意強調這些是「上品」呢。
既然上品都能給她當零嘴吃,那她也不用那麼捨不得了。她捏起一顆泛著粉紅光澤的丹藥便放入了口中。一股梅香瞬間淹沒了口鼻,一點冰涼但是舒適的感覺浸入肺腑腸胃。她甚至隱隱覺得,連皮膚上都滲出梅香來了。
生理上的舒適感讓她的心情稍稍好了些。沖禹辦事不厚道,給出的東西倒真是好東西。
才剛剛這麼想,腹中忽然有絞痛騰起,來得又快又急。楊五臉色微變,捂著小腹疾步奔進了凈房。這一晚,她來來回回去了五六趟凈房。為了不讓自己脫水,每從凈房出來,便給自己大杯的灌靈茶。
那靈茶是沖禹船上自備的,比他們在酒樓里喝到的好了不是一星半點。一杯靈茶下肚,剛剛有點虛的身體便感覺回復了不少元氣。她沒有驚動沖禹,因為她已經發現,每去一次凈房,她的身體便感覺輕盈了幾分。她猜到這與她剛剛吃下的那顆丹藥有關。
折騰了一晚,等到腸胃平靜下來,她倒在床上,很快便沉沉的睡著了。第二天醒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伸出手臂時,感覺皮膚像是都變白了一點。
下了樓來,沖禹已經在坐在大廳里喝茶。看了她一眼,便道:「服了冰梅津露丹?」
楊五便想起昨晚吃下的那顆丹藥,確實既有沁人心脾的梅香和冰涼之意。抬起手聞了聞,梅香已經散去了。
沖禹點頭:「看起來乾淨多了。冰梅津露丹最能排濁,你多吃點,我師弟很挑的,你身上煙火濁氣太重,肉身雜質太多,他必要嫌棄的。唉,你怎地還是這樣黑,清光丹你也多吃幾顆,說不得能變白些。」
楊五轉生以來,受生存條件所限,外貌上被前世甩了十萬八千里,但她也並不嫌棄自己。但不嫌棄自己,不代表可以任別人嫌棄。無語的轉過頭去,坐下靜靜的喝茶。
昨日之前,他們還能有說有笑。年長者和藹慈愛,年少者單純沉靜,可謂賓主得宜。可當遮羞布撕開,露出後面的利益與目的之後,楊五同沖禹就沒甚好說的了。她其實知道,作為有一個手無寸鐵的凡人,面對沖禹這樣的修士,既然前程已定,無法改變,她更應該做的是討好眼前強大的修士。
低頭,妥協,虛與委蛇,這些她都不陌生。年輕時自己在外闖蕩的時候,看人臉色是家常便飯。她原以為她還可以做到。可當她下樓來,坐在沖禹身邊時,她卻發現原來她已經做不到了。
她已經做了太多年的貴夫人。嫁給那個男人,她真正想要的東西,他一直不給她,可他的的確確給了她財富、地位和尊榮。作為他的妻子,她幾乎不用再向任何人低頭和妥協。幾十年這樣的生活后,縱然她無力改變眼前的境況,卻也不想去討好奉承壓迫她的人。
沖禹微嘆。
其實在修士眼中,凡人和螻蟻也差不太多。若換了別的人,甚至會覺得這麼做對楊五一個不能修行之人來說不啻於一場大恩德,否則像她這樣的一竅不通之人,這輩子有什麼機會踏足長天宗?幸而沖禹生性平和,生平沉迷於丹道符道,心思單純。這段時間相處,他頗是喜歡這個聰慧的凡人小丫頭,甚至一度為她不能修行而遺憾。
這丫頭生得黑些,粗糙些,等師弟這毒解了,怕也不會留她在身邊做姬妾。這樣的話,他便把她收在身邊做個婢女吧。凡人壽短,讓她在他的山頭上終老,保她一生無病無痛就是了。
這樣想著,他才心下稍安。對楊五道:「宗門就要到了,你可要看看。」
楊五放下茶杯,點頭道:「好。」
遂起身隨著沖禹來到船頭。
飛舟開始減速並降低高度。待到了雲層之下,沒了遮擋,便可清楚的看到峰巒疊嶂,長河如帶,波光粼粼。不怪修士看不起凡人,便是這等景象,許多凡人終其一生也無法看到。
飛舟一再降低高度,速度減了下來。遠處漸漸能望見如倒扣的巨碗般的虹光,隨著飛舟駛近,模糊能看到虹光內的峰影。路上她曾問過這飛舟的速度,沖禹答「日行萬里」。楊五計算一下,相當於時速四百里,以她原來世界的技術,其實也不算得什麼。但這裡,凡人可還騎著騾子、推著獨輪車用兩條腿趕路呢。
這日行萬里的飛舟在近虹罩還有幾里的地方減慢了速度。愈是接近,愈能感受到那虹罩的巨大,裡面影影綽綽能看到數十險峰,多條山嶺。沖禹道:「這是護山大陣。」說罷,看了身邊的女子一眼。
昔日宗門收錄新的弟子,不說那些來自普通凡人家庭的孩童,便是出於修道世家的子弟,第一次見到這護山大陣,也要目眩神迷,嘆一聲壯麗。偏偏身邊這來自偏僻山村的女娃娃,只是平靜的看著,並沒有絲毫被震撼的樣子。沖禹不由感到一絲異樣。
忽見那少女模樣的女娃娃嘴角微翹,贊道:「真漂亮。」
沖禹嘴角抽了抽,心中那一絲異樣卻化去了。他只當是這女娃年紀幼小,又無甚見識,雖然聰慧,到底不能明白這護山大陣的震撼人心之處。卻不知道,楊五前世身份尊貴,丈夫富可敵國。不知道走過宇宙中多少地方,看過多少壯麗奇景。眼前所見能讓普通人目眩神迷,心神震懾,於她,也就只當得一句「真漂亮」。
船終於駛到虹罩之前,速度緩慢,船頭先沒了進去,並無一絲阻礙。楊五站在沖禹身邊,眼看著那湖面一般的虹光愈來愈近,也並不慌張。眼睛閉了一瞬,彷彿微風拂面,再睜開,身體已經穿過虹光,進入了長天宗的地界。
待飛舟完整的穿過虹光,楊五眼前白光閃過,一路上保護著飛舟的力場現了一下形,隨後便消失了。船上忽然有了風,她新剪的額發便亂了。用手輕輕的拂開,抬眼望去,饒是她見過許多美景,也要讚歎一聲:「真美。」
的確是美,如畫一般。山峰如墨,白色的煙雲氤氳。近處能看到一片雨雲緩緩飄動,籠罩之處,灑落一片雨露。遠處,卻有巨大虹橋橫跨數峰。飛舟在山峰間飛行,收了保護罩,卻並沒有猛烈的罡風,風力雖大些,卻吹得令人舒服。
鶴唳聲忽起。一行仙鶴緩緩扇動翅膀,穿過一片白雲。忽然像是發現了什麼,清唳數聲,領頭的白鶴一扭長長脖頸,朝沖禹的飛舟飛來。楊五便看到沖禹露出微笑,取出一隻玉瓶,倒出一把丹藥,朝正在繞著飛舟盤旋的仙鶴拋去。仙鶴們歡快鳴叫幾聲,隊形瞬間散亂,一隻只攏了翅膀,箭矢般飛速滑翔出去,爭搶那些丹丸。待丹丸一顆不剩的進了肚,又排成一列,飛到船頭盤旋。領頭那隻還低鳴幾聲,扇動翅膀,飛到沖禹身畔,低下了頭去。
沖禹摸了摸鶴兒頭羽,笑眯眯道:「兩年不見,可想我了?」那鶴兒竟似通人性,鳴叫了幾聲作答。沖禹哈哈大笑:「分明是想我的丹丸了,饞嘴!」
一轉頭,楊五黑白分明的一雙大眼睛正看著他:「哦,糖豆啊……」
沖禹一僵,訕訕道:「都能吃,都能吃!」
楊五無語轉頭,凝望眼前瑰麗景象。山巒雲霧,只讓她覺得美麗,並不能令她震撼,令她震撼的卻是……人。
碧空中朵朵白雲,行行仙鶴飛行其間,又有種種異鳥奇獸,或扇動翅膀,或腳踏罡風。然而楊五的注意力卻全然被人吸引走了。
可愛童兒騎著仙鶴,英氣少年腳踏飛劍,美麗少女攏膝坐著彩綾。亦有中年男子駕著雲霧,端莊婦人乘著碧青巨獸……人來人往,空中時時便有白光一掠而過,端得是交通繁忙。
楊五凝望著這些人。騎鶴童兒左顧右盼,時不時便往嘴裡填些零食;御劍少年本目不斜視,卻忽然瞥見了彩綾少女斜斜飛過,頓時便一個趔趄,險些從飛劍上跌落,堪堪穩住身形,便滿臉通紅偷偷向少女望去;少女回頭,素手掩口,吃吃的笑;中年男子與端莊婦人遠遠的便打招呼,於空中匯合,並肩而行,含笑交談……
和山村裡的人們時常掛在眉間的愁苦麻木不同,他們沒有粗糲的皮膚,佝僂的肩背,他們眸光靈動,神色怡然。不管是童子還是成人,都帶著股無憂無慮的隨意。他們是造化鍾靈毓秀的產物,是這天地間的寵兒。
他們是鮮活的,跳躍的,充滿生機的。
楊五望著他們,沉靜的眼底被注入了鮮活的生機,轉生以來壓抑在心間的憋悶忽然便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