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16
安小意這一覺,回到了十八歲——一個她印象中從來沒有經歷過的十八歲。
她剛結束高考,整個暑假都在Demon打工,考上什麼學校並不在意,反正她的未來早已經定下了,畢業就進Demon工作,一輩子都在Demon,等老爸安博爾振作起來,和師兄歐若韋一起將Demon經營的有聲有色。
還有……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
即使他們的壽命相差甚遠,即使她再活十輩子,恐怕也趕不上他的一生。
可是那又怎麼樣呢?
安小意抿著嘴輕輕一笑,從烤箱里端出一盤黃澄澄胖乎乎的牛角麵包,放在桌上,摘掉手套,剛要拿起一個就被燙了一下。
她將手指放在嘴下吹了吹,又去掰,撕掉一小塊放進嘴裡,嘴巴也被燙到了。
但是真的很好吃。
安小意舔舔嘴,剛要用夾子將牛角面包裝進盒裡,這時面前忽的一陣微風拂過,不過片刻,空氣里就傳來淡淡的清香。
安小意沒抬眼就知道是誰,下意識綳著要揚起的嘴角,說:「你老這樣神出鬼沒的,會嚇到我的。」
來人不消說,正是葉尋。
他輕輕「哦」了一聲,彷彿表示知道了,又彷彿是在敷衍,走到台前,抄起一個牛角麵包咬了一口,然後吐出一個尾音又長又撩騷的「嗯」字。
他問:「今天準備去哪兒?」
安小意裝好牛角包,抬起頭,一雙大眼裡彷彿裝著滿天繁星:「去墓地,看我媽媽。」
去郊區墓地的路程很遙遠,葉尋明明可以瞬間移動,這兩人卻偏偏選擇直達郊區的公交車,一路上顛顛蕩蕩,搖搖晃晃,葉尋的一雙大長腿擠在小小的座椅里,恨不得把腳伸長到前面的地盤。
安小意抱著小背包,很快就被這種有節奏的顛簸頻率弄困了,不知不覺的睡了,一路都在「點頭」,如果身體歪了,就自動坐正,接著「點頭」。
葉尋終於看不下去了,目不斜視的探出一手,修長的指尖剛好捏住安小意圓潤的下巴,往自己這邊帶過來,讓她的頭枕著肩膀。
直到到了目的地,安小意揉著眼睛坐起身,一臉茫然的看看窗外,又看了看身邊睡成一灘爛泥,卻依然英俊逼人的某人,抬手推了他一把。
「到了。」
只見那雙桃花眼微微睜開,露出一道縫,眼角一撩,唇動了動:「哦。」
下了車,安小意走在前面,葉尋慢條斯理地跟在後面,他們按照過去兩年的慣例,在小賣店買了花和水果,又仔細給墓園打掃了一番。
安小意蹲坐在墓碑前,將花果擺好,要和媽媽「交心」了,葉尋便自動走開,來到不遠處的一個角落,往大樹底下一坐,打起盹兒來。
等安小意「默念」完少女心事,終於準備起身,這時抬眼一看,原本一片晴好的天突然變了臉,從遠處悄悄摸過來的一大片烏雲,已經近在咫尺。
就聽幾聲悶雷,陽光也被這朵不速之客嚴絲合縫的蓋住了,四周漸漸暗下來,眼瞅著要有一場雷陣雨。
安小意左右看看,憑著直覺往最裡面的空地走。
葉尋是個隨處都能迷覺的人,走到哪兒都要吃,他幾乎把地球人懶饞奸滑全都學會了,而且適應良好,這個時候肯定是找了一個舒服的地方會周公。
果然,走了沒多遠,就在一塊空地的大樹下,望見一道舒展著四肢的頎長身影。
安小意慢吞吞的走過去,站著看了一會兒,但見樹影落下,在那張俊臉上悄悄晃過,他眉目緊閉,彷彿睡得很沉。
他這樣睡著,和平時的模樣大不一樣,甚至閉上了一本真經胡說八道的嘴,像極了少女雜誌里清雋帥哥的廣告插頁。
安小意緩緩蹲了下去,正在猶豫要不要叫醒他,他們都沒帶傘,這樣下去恐怕要淋雨。
結果,安小意剛想到這裡,頂上就晃過一道驚雷。
「轟」的一聲,嚇了一她一跳,原本剛剛探出的手,也倏地僵住,腳下一頓,膝蓋剛好觸地,那隻手下意識去扶,卻偏巧不巧扶住了葉尋靠著的大樹。
安小意連忙穩住自己,臉上一熱,彷彿趁某人毫無防備壁咚了他,腳下錯開時,就要把手抽回來。
只是這樣近距離的望著那張臉,多少有點衝擊。
安小意也搞不清楚,無所不能的葉尋,睡眠中的警覺性是不是一直這麼低,彷彿只要昏睡,或是在吃,他的注意力連一個普通的地球人都不如。
也唯有這個時候,她覺得,她喜歡的像是一個人類。
說起來,這是她除了老爸和師兄以外認識最久的男人,也是最喜歡的一個。
每逢她有假期,他就會出現,陪她東逛西逛,像是保鏢,像是保姆,更像是變相的約會……
她也時常在想,如果是約會,那麼他們為什麼不拉拉手,不摟摟腰,不親親嘴呢?
只是一想到這裡,就莫名覺得自己好不害臊。
也不知是被自己的想法催眠了,還是葉尋遲遲不醒,給人一種可以無聲無息的趁虛而入的錯覺,安小意的膽子突然大了起來。
她抿了抿嘴,屏住呼吸,悄悄靠近,足以聞到他身上的淡淡香氣。
葉尋依然沒醒。
安小意偷偷吸了口氣,垂下眼,睫毛輕顫,望住那唇。
然後,她一手撐住樹,將臉緩緩靠近……
就在這時,天空又傳來一陣雷聲,又響又長。
安小意驀然一驚,心裡咯噔咯噔的,身體也不由自主地僵住,一下子陷入進退維谷。
與此同時,雨水密密麻麻的落了下來,打在枝葉上,擋住了一部分,大樹的四周很快濕了。
安小意挫敗的嘆了口氣,正想挪開時,還小心翼翼的抬眼偷看,但願某人不要被這不識相的雷雨驚醒才好。
誰知,這一看,卻剛好對上一雙不知何時睜開的桃花眼。
那雙桃花眼裡意味難明,面上神色複雜,正牢牢的盯住她。
安小意登時傻眼,呼吸一窒,下意識就要跳開,這時雨水也闖過密密麻麻的樹葉,砸了下來。
很快,他們都要成落湯雞了。
只是下一刻,就聽「唰」的一聲,四周一暗,自葉尋的兩邊肩胛骨倏地探出一雙巨大的黑色翅膀,羽毛飛起,又棉又厚。
那翅膀像是有生命,剛剛舒展開,就不緊不慢的包住兩人,剛好成了一把巨大的「黑傘」。
原本要躲開的安小意突然無處可逃,後背被那羽毛輕輕一打,人又跌了回來,一屁股跪坐在某人的大腿上,她連忙扶好,手卻像是沒有地方放,毫無選擇的落在他的肩膀上。
巨大的翅膀製造出來的空間竟意外地又窄又小,安小意彷彿做錯了事,徑自低著頭,臉上漲的通紅,而翅膀和自他身上抒發出來的溫度,也有點燙人。
這時,葉尋突然開了口,嗓音低沉:「你還記得你十六歲那年,你父母的那次車禍么?」
安小意一頓,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提起這個,但總好過問她剛才在幹什麼,便下意識點了下頭。
「那天是你阻止我上了那輛車。」
「嗯。」
安小意如今回想起來還覺得后怕,本來她也有點搞不清楚,葉尋為什麼一定要絆住她,直到車禍發生,她媽媽當場心臟病發,老爸安博爾雖然撿回一條命,卻自此一蹶不振,整日借酒消愁,更將Demon甩手給歐若韋。
當時,安小意也曾問過葉尋,為什麼不三個人都阻止?
葉尋只是輕聲告訴她,他試過了,不止一次,但無論如何安排,她父母最終都會走上那輛車,不是那天,也會是另一天,「車禍」總會發生。
那件事過了不久,安小意就信了。
她出門,會遇到大風天,廣告牌子被刮下來,差點砸到她。走在人行道上,都會遇到酒駕的司機將車開上馬路牙子。
每一次,葉尋都會出現。
他說,他會二十四小時看著她。
她相信,可她也害怕……
想到這裡,安小意輕聲問:「你能不能告訴我,我還有多少年?」
葉尋沒說話。
事實上,安小意的生命早該在十六歲時結束,沒有所謂的「未來」,眼下的每一時每一秒都是賺的。
安小意又問:「過去的『我』,有沒有已經『死』掉的。你不是可以讓時光倒流么,你有沒有用它救過我?」
她的敏銳讓葉尋驚詫。
可他依然沒有說話。
安小意卻從他的眼睛里猜到了一切。
她有些恍然的怔住了,訥訥道:「你剛才為什麼突然提起這件事?」
葉尋這才低聲道:「我只是想告訴你,當時你那種可憐兮兮的眼神,我一直忘不掉。」
安小意一陣詞窮,不由得盯著他看的出了神。
葉尋自她五歲認識他開始,到現在一點都沒變過,依然是那雙桃花眼,依然是那似笑非笑的唇,也依然是那懶洋洋,愛吃甜食的死樣子。自然,人前他會端起逼格,滴水不漏,讓人很難想象私下裡的他,有多麼的不要臉,嘴欠說著討打的話,還能做到慢條斯理,目光里永遠寫滿了理所應當,即便她做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他也會在微微一怔之後,安撫她,讓她只管往前沖,有他在後面墊著。
只是安小意這樣一看,配合著複雜的心理活動,難免也會自眼神里流露出來一些東西。
葉尋的目光也剛剛在面前這張白嫩的娃娃臉上搜尋了一圈,彷彿在考慮從哪兒下嘴,末了才薄唇輕啟,問了一句:「你剛才,是不是想偷襲我?」
安小意倏地一愣,整張臉以肉眼看得見的速度躥紅,紅里還帶著粉。
只是黑翅膀嚴絲合縫的將她攏住,非但退不開,連外面的雨聲都聽不到了,只能聽到「撲通撲通」出賣自己的心跳,和咽口水的聲音。
她剛剛吐出一個字:「沒……」
下一刻,圓潤的下巴就被燙人的手指輕輕捏住,往前一帶,溫熱的薄唇堵了上來,翅膀也頗有眼力見的合攏,她頓時失去了平衡,整個人幾乎撲進恭候多時的懷抱。
她「唔」了一聲,葉尋微微錯開,近在咫尺的眸子眯成了狹長的弧度,眼角彎著,含著一絲笑意。
他做了一回「正人君子」,刻意停了兩秒,給她足夠說「不」的機會。
然後,又輕輕含了上去,咬住有些軟有些清甜的兩瓣,舌尖摸索著縫隙長驅直入,搜尋領地。
這一回,安小意幾乎是跪坐在他的大腿上,也搞不清楚是自己主動地,還是被糾正了坐姿,長裙的裙擺掀起到膝蓋上,露出一截綳著勁兒的小腿。
一瞬間,她的整個世界都醉了,忘了自己在哪兒,忘了自己在幹什麼,心裡狂跳,腦子空白,整個人彷彿飄上了天,又彷彿被巨大的熱源牢牢的捂住。
哎,算了,誰還管以後「死」不「死」呢,此時此刻,她在喜歡的男人懷裡,比什麼都重要。
……
…………
陸爵一早就回到了基地,卻一直到下午,還在指揮部的門口徘徊糾結,遲遲沒有進去,連門口的守衛都問了他好幾次,到底要不要通報。
陸爵還學起地球人摘花瓣的方式,幫自己做決定,結果「進去」還是「不進去」玩了三個多小時,清潔工掃走一地的花瓣,末了給了他一個特別結實的白眼。
直到到了傍晚,太陽西下,陸爵抬頭看了看天,給自己找了個借口,嗯,天黑了,今天就暫且放過葉尋,改天再來打報告。
誰知他剛慢悠悠的站起身,活動酸麻的雙腿,這時就從指揮部里走出來一人,剛好是指揮官的第一特助。
特助目標明確的走向陸爵。
陸爵一愣,掉頭就走,裝作什麼都沒看見。
結果,還是被特助擋住了去路。
特助一句廢話都沒有,將一疊資料遞給陸爵,轉身就走。
陸爵愣了愣,追上去問:「這是……」
特助停下來,說:「指揮官讓我告訴你,不要再來蹲守了,有這個時間趕緊去辦正事。」
陸爵:「……」
等特助走遠,他才低頭瞄了一眼資料夾,上面赫然寫著幾個大字:【葉尋檔案副本】
檔案內容真是十分精彩,葉尋的光輝歷史無處不印證著「當熊孩子長大以後」的模樣,他一年乾的壞事,陸爵和同學們一整個班都追不上。
這天晚上,陸爵又一次找回了當初熬夜苦讀的小日子,簡直將葉尋的檔案當成了世界大百科課外讀物,一直看到後半夜。
尤其是涉及安小意那一段,陸爵反覆看了好幾遍。
正如葉尋所說,他用「時光倒流」反覆救安小意數次,基地早就知情,更因此將他貶職,只是沒有將他遣返母星接受審判,原因之一是葉尋動用在母星的一切資源和人脈,和基地做了資源交換,讓他保留在地球繼續考察的權利和特異功能,二來則是因為他將安博爾成功帶入基地,讓安家的製糖技術挽救了味覺退化的族人,如今一小批治好的安家糖,已經在運往母星的路上,這是奇功一件。
自此以後,無論葉尋用多少次「時光倒流」,似乎都不再是震驚四座的舉動,不過就是又一次知錯不改,故技重施,基地首長和指揮官每天被安博爾喂得飽飽的,自然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只是唯有一點,所有人都保證不了。
那就是這一次的安小意到底能活多久。
陸爵暗暗吸了口氣,有些挫敗,又有些不甘心,他是個嚴於律己的人,少年時更加視嚴師葉尋為榜樣,以他的嚴格作風為模板,發誓將來也要成為高級調查員兼評分員。
誰知直到這八年,陸爵才漸漸看清葉尋的本質,一時之間很難接受,感覺受到了巨大欺騙。
這樣的複雜情感放在眼下,難免令他左右為難,不知道要不要接受「助手」的工作,和葉尋一起光明正大的違規。
陸爵閉了閉眼,又翻開檔案的下一頁,這才看到裡面夾了一張字條。
上面只有一行小字,是指揮官的筆記:【盡量幫助葉尋,除非事發突然,危及到他的生命,可以先斬後奏,將他帶回基地。】
陸爵不禁一愣,地球上還會有什麼事能危及他們的生命?
指揮官未免太杞人憂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