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第46章
三夢擦頭髮的動作頓了頓,沒好氣兒地說:「不是說陪兒子嗎,又過來幹嘛?」
「他睡了。」
「那你也早點睡。」
她把毛巾扔一邊,拿過兒子的護膚乳液擠出一點在手上抹勻,往臉上拍拍拍。她對護膚美容不是很在意,除了日常的防晒,通常就是有什麼用什麼,兒童面霜也拿來擦,身上帶著小朋友似的香氣,沒有刺鼻的脂粉和香水味。
妙賢走過來,拿起毛巾:「你頭髮還沒擦乾。」
她想說不用你管,他已經隔著毛巾把她的頭髮捏在手裡了。
他輕輕揉搓著她的頭髮,把上面多餘的水分吸干,恰到好處的溫柔,是她以前想都不敢想的親昵。
「你總是不吹乾頭髮就睡覺,這樣容易頭疼、感冒,也傷頭髮,以後都要記得吹乾。」
三夢很好奇,他知道?她初初入職時,工作三班倒,生活作息不定,常常累得洗完澡就倒下呼呼大睡,頭髮也顧不得吹乾。偏偏她頭髮還不短,海草一樣細而密,弄乾要好長時間,她總是缺乏耐性。
她從沒想過陳一會注意到這樣的細節,更沒想到他會有這樣的耐心為她仔細地擦乾頭髮。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僵直地坐著。
然後她注意到桌上那台筆記本電腦,不是她的,應該是妙賢帶過來的。
他不是把自己的行李都搬過來,打算在這邊長住吧?
妙賢見她注意到了,就停下手裡的動作,把筆記本打開,屏幕轉向她:「我有東西給你看。」
三夢心跳砰砰的,預感到他要給她看的必定是動搖軍心的東西,把頭扭向一邊:「我不看。」
「嗯,那聽也可以。」
「……」
他打開了一個文件夾,裡面都是視頻文件,她一看那個文件名就知道是關聯家裡攝像頭的,但又很有規律地重新編了號。
視頻里是跟身邊人一模一樣顛倒眾生的臉,然而三夢看得出那不是陳一本身,而是後繼人格的他。
視頻其實是他坐在電腦面前錄的,大概看完了當天的監控視頻,然後就對著電腦屏幕的攝像頭說:「……今天發生的事情就是這麼些,三夢的手還沒好,我不讓她幹家務,所以她幾乎沒在廚房那邊出現。」
「如意今天調皮,從樓梯扶手往下滑,摔了一跤,我心疼的要死,但三夢教訓了他一頓。萬一你要是變回來,不準再苛責孩子,更不準看了視頻就去找三夢的麻煩,她難得在家舒心幾天,孩子皮,她肯當惡人、唱黑臉已經很不容易了。」
「……三夢這幾天總愛賴床,不知道是不是又有了啊?」視頻里那張臉充滿得意和佔有慾,「萬一哪天一覺醒過來又變成你了,長點心,別打擾她還有肚子里可能又揣著的寶貝,讓她睡。」
有你個頭,三夢恨不得一拳打掉他的嘚瑟,她例假剛來,準點著呢!
「……不準欺負她。」視頻里的人還在繼續,「不管你什麼時候回來,都不準欺負她,要對她好,不要理會白熙雲,別讓三夢誤會。」
看看日期,都是這回在喪禮后錄製的。妙賢關掉視頻,說:「其實這些都是『他』留給我看的,大概也沒想到我會在你面前打開。但我還是覺得應該給你看一下。」
「給我看了幹什麼?」她還是冷冷的。
「『他』沒有騙你,我也沒有。」
但是他沒有證據,什麼也沒有。
他在很多選擇上都太絕對,沒有一點轉圜的餘地,反而把自己逼進死胡同里。
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沒有想過要騙三夢,假如她不能再相信他,那麼相信後繼人格也是可以的。
什麼時候開始的呢?他對另一個自我竟然已經妥協到了這樣的地步。
三夢不吭聲。那天氣急了,很多話就那麼說出口,事後她都想不起來到底說了些什麼。氣還是很氣,人家的青梅竹馬,生死與共啊,她都插不進腳去,還留在那兒幹什麼呢,走了一了百了。
但妙賢對她有沒有一絲真心,這個她真的說不好,也不願意隨便踐踏。氣話說完就完了,跟這是兩回事,她也沒打算故意戳心窩子讓他難受。
心裡頭嘆口氣,當年那場動人的音樂會,那悠揚婉轉的笛聲里,她怎麼就沒聽出來有這麼曲折的故事呢?怎麼就愛上了這麼複雜的一個男人呢?
妙賢就坐在她旁邊,她不動,他也不動,彷彿可以這樣天長地久地跟她耗下去。三夢看他臉色,也確實是不好,胃病靠養,他又還失了些血,傷了元氣,情緒上的大起大落對他實在百害而無一利。
她不是白熙雲,做不到拿捏別人的情緒來滿足自己。她其實要的可簡單了,一家人和和美美坐在一起吃個飯,睡一覺就忘掉頭天的煩惱,上班、下班,平平淡淡就過完一輩子。
他要是真的為她著想,願意成全她的話,不如離婚放她走吧。
「妙賢……」
「三夢。」他打斷她,搶在她說話之前開口,「叫我名字吧,我知道你更喜歡叫我陳一,妙賢這個稱呼……或許你可以留著,區別我和『他』。」
受不了。三夢看著他,受不了他這樣眉眼如畫,卻殷勤又小心翼翼地迎合她。
算了,還是洗洗睡吧,有什麼話,明天再說。
她跟他回房間,看到如意又把被子給蹬了,整個小身板兒都露在外面。她幫他把被子蓋好,小傢伙不樂意,非要把胳膊放外面,哼哼唧唧的好像睡得不踏實。
三夢有點憂心地問:「你晚上能顧得上給他蓋被嗎?」
妙賢連忙搖頭。
「也不用你一直醒著,他動作挺大的,感覺到他胳膊腿亂蹬的時候給他拉一下就好了。」
「不是……我自己也踢被子。」
這父子倆真是……
三夢扶額:「那你過去睡他的房間去,我來跟他睡。」
「可我都答應他了,不能說話不算數。」
還有完沒完了!三夢要發飆,妙賢看到她氣鼓鼓的樣子,那種獨屬於她的蓬勃的生機終於又回來了,嘴角不由就微微翹了上去,伸手過來拉了拉她的手指:「你就在這兒多待一會兒,睡熟了也許就不踢被子了,你再走。」
這說的是你自個兒還是你兒子?三夢賞他一記白眼,看在兒子的份上,倚著床頭半躺下,低聲道:「快睡,不準踢被子。」
妙賢於是也脫了衣服躺下來。他住了一趟醫院瘦了好多,三夢別開眼,故意不去看。
所有燈都熄了,只有床頭一盞小夜燈還亮著,他的眼睛在黑暗裡卻還是很亮,一直看向她這邊,也不說話,千言萬語好像都在那雙眼睛里。
兩人中間隔著個如意,他的手慢慢從被子里挪過來,覆在她輕拍如意的那隻手上。
「手上的傷怎麼樣了,最近有沒有去找鍾靖斐?」
「有。」三夢言簡意賅。她比他急多了,這手一天康復不好,她就一天回不到狙擊手的位置上,越發讓她覺得自己沒用。
人家失婚婦女離開舒適區還能有個一技之長養活自己和孩子呢,她有什麼?她連槍都不能開了,不能懲惡揚善了,夢想眼看著要隨婚姻一起破碎了,這可怎麼辦才好?
鍾靖斐讓她一周去兩次,她想加快療程,要求天天去,鍾靖斐就笑說那就成揠苗助長了,不能急的,而且妙賢也約了來治療,你們想面對面嗎?
不想,所以她也警告鍾靖斐,不要把她的日程透露給妙賢。他還算有職業道德,好像真的就保密了,反正她在針灸科是一次也沒遇到過妙賢的。
妙賢胃不好,他也知道,說出院了可以去找他,好好調理一下,然後神情黯淡地說,情緒因素對胃病影響也挺大的,圓覺剛剛去世,現在這個時期對妙賢來說一定很不好過。
她這才意識到,現在這個主人格的妙賢,對父母的感情是實實在在的,現在應該還沒有從失去父親的傷感里走出來吧?
這麼一想又覺得他可憐了,黑暗中那雙眼睛,像個孩子,不,就是像如意的,讓她想要忽視都不行。
她沒有立刻掙脫他的手,也怕吵醒了如意。這孩子敏感得很,最近也知道父母之間在鬧彆扭,嘴上不說,見了面卻是小心翼翼地迎合著,用盡一切方法撮合他們,她看著都累。
妙賢也沒有進一步的動作,掌心就這麼蓋在她手上,問:「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睡在一張床上的情形?」
哼,給她來回憶殺?三夢不上鉤:「不記得了。」
「我記得。你很緊張的樣子,跟現在有點像。」
「我才沒有緊張。」
「那可能就是我太緊張了。」
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
三夢又不說話了。他繼續道:「其實我當時很歡喜的,真的,我甚至想,如果當天晚上我們就做了真的夫妻,上叢林修行的計劃就無限后延,哪怕不去也沒關係。我可以不接管光照寺,反正長老們原本的期待就沒有放在我身上。我們可以做普通的世俗夫妻,我帶你去旅行,懷一個蜜月寶寶,然後好好地看著孩子出生,陪他一起長大。」
可惜事與願違,那晚沒有做成,做成的當晚又誘發出了他的第二人格,他才意識到自己病入膏肓,不僅無解,甚至可能進一步傷害到身邊無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