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騰
「師醫生,你好,好久不見了。」
悄無聲息,一輛黑色賓士滑入會所寬敞的門廳,門童上前拉開車門,「今晚要在俱樂部用飯嗎?」
「已經約了朋友來見面的。」師雩說,他沖女伴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不必驚動Stanly了,聊一會就走。」
「好的,請問要給您開間休息室嗎?」大廳經理無縫接上,Stanly大概是會所的老闆,從師雩的語氣聽起來,他和Stanly應該是熟朋友,所以經理對他當然也特別客氣。
「開一間吧。」師雩說,「面對花園的就好了。」
休息室很快就開好了,窗外是一整個花木蔥蘢的英式溫室,S市寸土寸金,在這裡,奢侈不是名牌瓷器,不是精緻的裝潢,奢侈是不必在狹小的網紅店裡,就著小圓桌,膝蓋碰著膝蓋喝HighTea,奢侈是兩個人能在五十幾平方米的茶室里,欣賞這麼一片漂亮的景色,享受充足的私人空間。至於食物和茶點,用料當然精良,但這已不是重點。
奇怪的是,一般能隨意出入這種場所的客人,又往往無法享用這種奢侈,胡悅只喝了幾口茶就放下杯子,請示性地看看師雩,「我現在過去了?」
「嗯,低調點,要是房間里還有別人,你就叫服務生過來。」師雩說,又頓了一下,「不過,應該也不會有人過來的,不然,她也不會給你打電話。」
胡悅對這件事的來龍去脈,猜得肯定不如師雩准,不過這並不關她的事情,她按計劃行事就行,開門出去,走到走廊過來第三間門口,看看房號,她敲敲門,推門進去,「朱小姐?」
眼神一掃,先沒看到人,但地上忽然有東西蠕動了一下,胡悅這才注意到地上伏著一個人,她吃了一驚,忙奔過去,「朱小姐,還好嗎?怎麼趴下了?」
「有點……痛。」
朱小姐當然已失去平時的精緻,頭髮蓬著,衣衫凌亂,臉色都變了,她抬頭的動作很勉強,「剛才被打了一下肚子,現在,動一下都疼,坐不住,伏起來好一些……」
胡悅臉色驟變,「哪裡疼?」
她邊說邊趕緊給師雩發消息,叫他也過來,肚子疼這可大可小,如果是在鬥毆中受傷,要考慮到脾臟受傷,如果真的脾破裂,必須立刻叫救護車,否則極有可能出人命。
還好,她讓朱小姐維持原位,輕輕觸診:不是脾臟的位置,在肋骨那邊,應該是被打骨折了,或者骨裂,當時不覺得,現在開始痛起來,才不便移位。不過胡悅仍不能放心,謹慎起見,她建議朱小姐立刻叫救護車。「可能有內出血,不管你有什麼顧慮,不想出新聞也好,不想鬧大也罷,朱小姐,我勸你一句話,什麼都沒有命重要。」
朱小姐休息了一下,大概是有點力氣,她把臉抬起來,氣息奄奄卻仍很堅持,「不叫救護車……嘶——」
說這幾句話,大概是牽動了腹部肌肉,她都痛得倒抽了一口氣,也不再那麼堅持,「救護車……還是別叫120啊,師醫生,你——」
師雩自然是有私立醫院門路的,他和胡悅對視一眼,「我打電話——你確定,不叫你男朋友過來?」
「他在美國出差,談上市的事情。」朱小姐說,她在胡悅的幫助下慢慢換了個較舒服的姿勢,佝僂著半趴半扶,靠在沙發邊沿喘氣,緩了一會,又說,「現在應該還沒醒,能給我拍幾張照嗎?」
她痛得臉色發白,卻仍是強撐著叫胡悅給她拍照,氣息奄奄地編輯著微信,一邊打字,一邊迫不及待地問,「看看我的臉,我的臉……師醫生,我的鼻子怎麼樣,歪了嗎?要不要……嘶,修復手術?」
這可能都快死了,還這麼關心臉……
胡悅能說什麼呢?朱小姐給她打電話的時候,只說了自己被打了,在某某會所,現在自己不便出來,想請她過來看看臉,順便帶上師雩——他有這家會所的會員,朱小姐是知道的。胡悅還當是應酬間有什麼不快,朱小姐又被賞了巴掌,來了才知道竟這麼嚴重,甚至可能有生命危險。而朱小姐最關心的,卻還是自己的臉。
「師醫生——」
她祈求而急切地望向師雩,催促著他上前診治,「是不是——是不是——」
胡悅和師雩交換了個眼色,師雩聳聳肩,沒什麼表情,胡悅嘆口氣:滿臉的青紫,眼睛高高腫起,鼻子難道還用說嗎?那個角度,自己都看出不對了啊,更何況,她難道不覺得疼嗎?
「被打斷了啊。」她別無選擇,只能說出這個殘忍的真相,「手術估計是肯定要做的,朱小姐,你自己沒感覺的嗎?鼻子,已經被打骨折了呀。」
朱小姐的表情忽然凝固,她的臉,曾經大氣而美麗,風情萬種,手術后,在現實中看略有些誇張,但依然不失為傾城傾國的大美人,可現在,這張腫脹又扭曲的臉,甚至彷彿和鬼面女一樣嚇人,美麗輕而易舉地被摧毀,留下的只有傷痕。
事發以後,她可能一直都沒有哭,眼角的妝仍完整,直到此刻,眼淚沖開了睫毛膏,順著紅腫的擦傷往下流,她低下頭,邊哭邊抽得發出痛哼,狼狽已到了極點,胡悅居高臨下,望著她的後腦勺,不知怎麼,又想到了文小姐——一年前,哪裡想得到一年後的今天?
「可以修復好的。」她講,有些徒勞地安慰朱小姐,「先去醫院做個B超什麼的,看一下面部有沒有別的骨折,沒有就都是小問題,鼻子骨折其實滿常見,手藝好的話,也許可以修復到不留痕迹的。還是先確定一下你沒有內出血比較好——命真的比臉重要啊,朱小姐。還有,你要是哭了,一會免不得流鼻涕,那情況只會更糟。」
朱小姐現在連頭都不能搖,大概動作一大肚子就痛,她做了個想拭淚的動作,胡悅抽兩張紙幫她擦——她沒腫起來的那隻眼睛倒還是那麼秀麗。「來不及了……」
什麼來不及?新戲來不及了,馬上開拍的大製作,女主角被打成這樣,該怎麼辦?恢復期要多久?要是鼻子再也修復不好,會不會被換角?會不會,從此再也不能在演藝圈發展?
「其實,我根本沒想和他怎麼樣,都是他自己……」救護車還沒來,朱小姐斷斷續續地講,「都是他自己想的,但是,他太太不這樣想……」
不必說得太透,其餘的事,胡悅自己都能想到:朱小姐的男朋友,自然是有妻子的,大概手中勢力也不小,乘老公出國的機會,給狐狸精一點教訓,還不是理直氣壯?大概其中也有些矛盾的導火索和朱小姐有關,她才因此成為泄憤的對象。甚至可能,其中也有些眼紅朱小姐發展的人暗中挑撥,不然,怎麼會這麼准?上來就把她的鼻子給打斷了,這肯定是知道她做過鼻子,而且還修復過,相較於別的部位更脆弱,才會找准了來下手。
這鼻子,一手把她推上了人生的巔峰,卻也因此從此成了她的軟肋,別說朱小姐,就連胡悅這個旁觀者也沒想到,朱小姐還會第二次栽在這上頭,她一陣無語,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大家都是出來混的,對這種紛爭,她說不上有什麼立場。
只是,欠的人情要還,也因此,胡悅才明知情況不會太簡單,仍一叫就來。她說,「你現在不要想那些,朱小姐,我馬上給你找個好醫生——這種鼻骨支撐手術,我們不專業,要做得沒痕迹,最好是專業做這個的醫生手最熟——會診費,你沒問題的吧?」
仍是辛苦地搖頭,朱小姐斷斷續續地講,「錢,我有……我現在好多錢了……」
她當時做整容,想在演藝圈出人頭地,歸根到底,還不是為了錢?沒想到名還沒怎麼出,錢對她來說已沒太大意義,現在,錢有了,事業卻快沒了,朱小姐昔年的得意和氣魄,現在都不知去了哪裡,臉色蒼白地蜷縮在那裡,看起來格外瘦小,她低聲說,「其實,她心裡清楚的,和我,真的沒有關係,我又沒有愛過他,我從來沒想過和他長久……」
「這人間……真的可怕……」
卻哪還有當時放出手段來籠絡她的三分從容?
胡悅伸出手,為她擦擦緩緩流出的鼻血,心中暗自有些擔憂:這可能是鼻骨受傷,損傷到毛細血管,因此流出的鼻血,也可能是內出血的表現……唉,或許應該直接叫120的……那個私人醫院,救護車還有多久才到?
看看錶,她輕聲說,「你也要注意後續安全,朱小姐。」
「她也不敢打死我,」還好,朱小姐的疼痛似在漸漸好轉,她挪了一下,調整到更舒服的姿勢,疲憊地長出了一口氣,半是嗚咽,半是呻.吟地說,「她也不敢惹得他太過分的……」
疼痛漸漸消退,那個熟悉的她,似乎又回來了,朱小姐抬手像是想摸鼻子,舉到了半空,又慢慢放下來,她自失地一笑,「她這也是自誤,本來,真的沒什麼的,各取所需,過不了幾年,我自立門戶,他也玩厭了,自然會去找新的人,不是我,也有別人……」
但,現在,鼻子骨折了,如果痊癒得不好,鼻樑上留的瑕疵,日常生活中看不太出來,卻經不起鏡頭的考驗,朱小姐,很可能就要被迫轉換目標了。那位正房太太,本來安安穩穩,兩邊秋毫無犯,現在,倒是可能給自己樹了一個強敵……
胡悅仍記得那個最初的朱小姐,眼中流露出的勃勃野心,這野心點綴著她的美,讓她看來格外的大氣,氣場就像是火焰,為她提升了身高,她望著現在這個蒼白虛弱、落魄狼狽的女孩子,又一次感受到了熟悉的惋惜:有一種美,終究是無可挽回地逝去了。
「人世太無常了,」她輕聲說,「誰能預料得到將來呢?」
不知為何,耳邊又響起了郭小姐的話,這世界太美,花花世界,讓我迷了路,找不到歸途。
她語氣里的情緒,讓朱小姐的眼神里多了一絲溫情,她久久地凝視著胡悅,像是險些又落下淚來。
「人世怎麼能這麼無常?」她哽咽著問,「怎麼能這樣殘忍?我真的沒想過害人,胡醫生,我真的沒有想過害人。」
但,那又有什麼辦法呢?事情發生的時候,誰也管不了你究竟是怎麼想,到底是怎麼樣,能做的,也只有英國人常講的那句話,KeepCalmandCarryon。
胡悅把展覽櫃里的瓷器指給朱小姐看,「那上面的英文是這個意思,這是英國瓷器嗎?為了致敬他們的二戰名言燒造出來的吧,保持冷靜,繼續前行。」
「KeepCalmandCarryon……」
這句話有點用,朱小姐的鼻血慢慢停了,她捏著被染紅的餐巾紙,一遍遍地低聲讀著,念著念著,忽然又含淚笑了起來。
「有道理。」她講,吸吸鼻子,抬起手攏了一下頭髮,「這句話說得真有道理。」
她靠著沙發,無奈地笑了,「折騰吧,隨便折騰,我還是我,我管這世界怎麼折騰。」
管它潮起潮落,管這命運這麼跌宕起伏,她也依然是她,那個想要做點事情出來的朱小姐——想當演員,是想做點事情,真的若再當不了演員,她也一樣有許多辦法,能做出她的事情。朱小姐是永遠不會被這種糟爛污打敗的,她的意志力,遠遠超越了這個層次。
她看起來又像是那個傾國傾城的大美女了——臉上仍是一片青紫,令人心驚,但風韻重新點亮了她的眼睛。胡悅望著朱小姐——她的人生,胡悅當然不羨慕,但亦不得不佩服她的堅定,不是每個人都能在這花花世界找到自己的路,而朱小姐顯然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手機鈴聲忽然響起,她瞥了屏幕一眼,表情猛地一變,一轉臉就又成了那個恐慌瑟縮的小女人,朱小姐接了Facetime,未語淚先流,「親愛的……」
「她找人來打你了?——怎麼打成這樣子!」那個有過一面之緣的男朋友急得一點風度都沒有了,他還穿著睡衣,在電話那頭連珠炮一樣地咒罵著妻子,「你沒事吧?現在在哪裡?叫醫生了沒有……」
朱小姐只是哭,並不回答,她男朋友更是心急如焚,又心疼又憤怒又著急,「你先別哭,你先別哭,我一定給你做主,回來我就收拾她……」
從她表演的勁頭來看,應該不是內出血,縱有,也不嚴重——如果是脾破裂,這會應該都斷氣了。胡悅不引人注目地退後幾步,轉身退出房間,給朱小姐留出足夠隱私——也不想在這樣的事情里牽扯太深。
她走到師雩身邊,他正站在走廊窗前,和一名中年男子低聲談話,見到她出來,瞥她一眼,「電話打過來了?」
「嗯。」胡悅很安靜,對男人笑了一下,她猜這個人就是會所的主人Stanly。
「接下來就是他們的家事了,Stanly。」師雩說,證實了她的猜測,「應該都不會牽扯到你的——救護車馬上就到,已經開進來了。」
這個角度,的確可以看到進門的車道。Stanly稍微鬆了口氣,「那就好,何兄愛寵在我的俱樂部出事,我真不好意思見他——Daniel,這次還要多謝你及時通知我,不然,要是鬧出大事,後果不堪設想。」
要說剛才會所里有人鬧事他不知道,這當然是假話,但,朱小姐被大太太略施薄懲是一回事,要是真打出內出血,一個上升期的女明星死在會所里,這完全是另一回事了。Stanly的感謝,師雩收得很坦然,又給他介紹胡悅,「是她做的診斷,我徒弟,以後要是我不做整容了,煩請你多照顧她生意。」
「那是當然。」Stanly一口答應,伸手和胡悅寒暄,又講,「怎麼不做整容?你那個事情,還沒搞定?」
他消息當然靈通,沖屋裡努努嘴,「公安那裡,今天幫了這麼大忙,和何兄講一下啊。至於執照的事情,信得過我,我倒是可以幫你跑跑。」
「聽天由命吧,我還沒想好以後做什麼,有想法隨時找老兄,先說聲謝。」師雩笑著說,「啊,救護車到了。」
不愧是私人醫院的專用車輛,不但車身裝飾低調,而且從業人員都極專業迅速,全程不用兩個醫生幫忙,迅速把朱小姐扶上車帶走,全程沒驚動其餘客人。師雩和胡悅作為朱小姐現在唯一能指望上的人,責無旁貸,跟車到了醫院,為她辦了住院,聯繫了S市最好的手術醫生,又幫朱小姐打電話叫來助理,一切辦妥,可以從醫院脫身,已是入夜,兩個人都有點餓,但卻也都沒什麼胃口,在醫院門口,不約而同停住腳步:車還停在會所呢,還得回去取車。
「其實距離也不遠。」師雩對她說,雙手插在兜里,臉藏在夜色中,「兩三公里——要不,我們走著去?」
整件事,事發突然,在電話里商談好,他們見了面就驅車直奔會所,車上交流也不多,到了會所以後胡悅就一直在照顧朱小姐,總擔心她會不會下一秒就吐血死掉,師雩出去聯絡各方人士,擺平此事,說是久別重逢,但兩人各忙各的,交流自然,倒是一點生疏沒有,彷彿重回半年前在手術台上的配合。直到此刻,胡悅才有點實感:她終於是見到了師雩,他們的關係,也的確是在兩次見面之間,發生了巨大的改變。
秘密沒有了,壓力沒有了,猜忌沒有了,偽裝也沒有了,這些全都是他們共享的面具,如今,全都沒有了。
一個全新的師醫生——不是師霽,而是師雩,就站在那裡,雙手插袋,等著她的答覆。
要一起走回去取車嗎?
胡悅猶豫了一下,這一瞬間,她腦海里掠過了萬千星河,卻又像是什麼都沒想,只是憑本能點了點頭。
「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