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犬泡泡
「胡醫生,今天應該不會痛了吧?」
「嗯……」
「今天是不是還要比昨天痛啊?是不是啊,嗚,我受不了了啊,胡醫生你別嚇我啊,能不能再打針麻藥啊?」
到底是溫室里長大的孩子,還沒開始塞紗布,南小姐就嚇得花容失色,這也是被前幾天的經歷嚇怕了。——鼻綜合最痛苦的肯定不是術前打麻藥的那一針,而是術后換鼻腔填充物的過程,塞入鼻腔的紗布,塞在裡面的時候讓人痛苦,只能張嘴呼吸,又干又不舒服,但取出來的時候就讓人更痛苦,紗布和肉好像長在一起,每次往外拉都是像是把鼻腔粘膜扯下來,南小姐第一天就哭了,但也沒辦法,這個不可能不換,只能是熬過去了,甚至連哭都不可以。南小姐就是因為次次都流眼淚,淚腺通鼻腔,鼻腔分泌物跟著變多,還多塞了一天。
「你不要去想就不痛了,」胡悅說,這事情她都沒忍心給南小姐點破,「來,頭抬一下。」
取紗布、拆外層縫合線,這都是外科醫生基本功中的基本功了。南小姐住院的時候當然都是她換的,她出院以後,如果胡悅有去跟門診,這活也得落到她身上,不過她最近還在忙著整理病歷,沒有跟出門診,師霽特意叫她過來,胡悅只能合理懷疑特意叫她來,給她添堵的——今天取完紗布,拆好線,就可以取鼻託了,雖然還是不能拆定型膠布,但鼻子做出來到底是什麼樣的效果,南小姐本人也能親眼見證。師霽可能就是想讓她自己看看南小姐的反應。
「嚶嚶嚶嚶嚶……」
南小姐整個過程一直發出細碎的哀鳴,護士在身邊說風涼話,「做手術哪有太太平平的?這麼怕痛幹嘛來做手術啊?」
「已經後悔了。」要不說十九層的病人和別處不一樣?這裡的女孩子都太會撒嬌了,隨便來個病人都可以在就診過程中嗲到醫生心碎——尤其在師霽的診療室,嗲力保守估計總是要翻一倍。胡悅跟了幾天門診,鐵石心腸就隱隱被磨出來了。「早知道這麼痛就不做了。」
「十個女孩子,十個都要這麼說。」老護士也是根本不以為意,嗤之以鼻,「這點痛半個月就忘記了,到時候你就覺得自己的鼻子做得好了。」
說話間,紗布被取出,上頭沾了不少帶血的膿鼻涕,胡悅把紗布丟進廢料桶,「之後幾個月可能都還會有這種鼻涕,注意擤鼻子不能用力。以後都最好不要用力刺激鼻部。」
「以後是多久?」南小姐本人沒說話,迫不及待地拿著鏡子湊近了細看,陪她來複診的媽媽倒是很關心。
「以後就是以後永遠。」胡悅說,「尤其是鼻樑,所有假體材料都有個遠期感染率的,十年以後,你要是面部別的地方有炎症,鼻樑這邊可能也會跟著腫起來。所以以後要小心注意,早睡早起,半年內絕不能刺激到鼻子,比如說摔跤的時候,如果鼻子就摔到地面了,要趕緊來複診。」
她頂住自己的鼻尖,努來努去,鼻翼左右推,「這些動作都要盡量少,不要擠黑頭、挑粉刺,明白嗎?最好也不要擤鼻子,反正就是杜絕一切刺激。」
南媽媽顯然無法接受這麼一大堆的注意事項,她往師霽看去,聲音也提高不少,「以後一輩子都要這樣?那怎麼受得了?」
「會習慣的。」師霽的安慰一點也不走心,「一項習慣的養成只要21天,21天以後,你就習慣了怎麼對待自己的新鼻子了。」
「所有的注意事項術前都給你們講過的。」胡悅找補了一句,「至少是和你女兒說過了,術前同意書上也寫得清清楚楚的。」
醫院是個很容易起紛爭的地方,住院醫師開始獨立面對病人以前,早就在實習階段歷練出一身本領,怎麼敢讓自己處於下風。南媽媽被噎得說不出話,只能既怨且怒地去瞪女兒,「你要死來?花這麼多錢做這個鼻子,又大又肥,難看死了,還不如從開始就不要做!」
年紀大了,從前的一家之主,現在很多事上都懵懵懂懂,只是聽女兒差遣,胡悅之前就看出來了,南媽媽不是那種很拎得清的家長,手術前沒想太多,手術后反應過度。南小姐放下鏡子,「怎麼會難看,你看,高了很多啊!再也不是塌鼻子了呀!」
她應該是上網做過研究了,可能拆紗布的痛沒想到,但隆鼻注意事項倒是接受良好,還知道現在的效果不做准,「術后都會有點腫的,肯定肥啊。鼻頭可能還會增生呢,三個月以後就好了,是不是?」
「嗯,除了增生以外,可能還會喪失嗅覺,不過都會在一兩個月內逐步好轉的。」
說是讓她來接待病人,師霽就真的不怎麼說話,全由她出面應對——這和出入院手續還不太一樣,因為病人和家屬是有疑慮的,胡悅一邊說一邊觀察南小姐的表情,她想知道南小姐是不是真的對自己的鼻子很滿意——說實話,這鼻子現在真有點突兀,她是沒覺得對南小姐的顏值有什麼幫助。
鼻子本身當然漂亮,師主任畢竟是業內有名的一把刀,鼻頭圓潤,山根過度自然,鼻基底墊過以後,面部中心點不再平扁,整張臉有了層次感,雖然現在還在恢復期,所以鼻頭是有點腫,鼻樑皮膚泛青——塞假體以後,血行受影響,這是正常現象,以後鼻樑周圍可能會更容易長痘。但公允地說,這依然是漂亮精緻的小鼻子……但放在南小姐臉上,就顯得有點不協調了。原本的南小姐,五官和臉型都很典型,圓圓臉,微扁的鼻子,但並不塌,面部很平,愛笑的圓眼睛和小嘴巴,看上去人很討喜,現在多了這麼一個秀氣的高鼻子,哪怕它的山根過度仍很自然,甚至鼻樑也不能說是高到駝峰鼻的地步,還是給做了懸膽鼻的效果,但……圓臉高鼻,依然是很不自然的,高鼻讓她原本親和的氣質喪失泰半,又因為圓臉,也不可能顯得知性成熟,粗看沒毛病,細看的話,卻是怎麼看怎麼不舒服。
這還已經是師霽在動手術時微調的結果了,按照效果圖,鼻樑還要更高一點的,只是現在因為鼻樑有點腫,看上去倒像是預期效果,南小姐可能沒想到半年後它看著會比現在矮,或者她根本無法分辨效果圖和現在呈現出的結果之間的區別,在胡悅來看,她開始是真的很滿意於自己的鼻子,現在被媽媽說了以後,開始有點不高興了。「你看,兩三個月以後就不腫不大了啊,而且這鼻子明明做得很好看,胡醫生你說是不是!」
南家母女的眼神都集中過來,她側臉一陣刺癢,像是師霽也饒有趣味地望著她,等待她的回應,胡悅深吸一口氣,學師霽露出職業微笑,「哪個醫生不覺得自己做的手術好看?師老師,你說是不是?」
球被拋到師霽手裡,他滿不在乎,「我做的鼻子當然好看,不滿意的話,你可以找別的醫生做修復,或者重新隆。記住手術期要相隔半年以上就行了。」
到底是大醫生,一句話就懟得病人沒話說,這也是整形手術獨有的優勢了——求美,本來就是很主觀的事,除非是真的做出問題了,否則效果理想不理想,是沒有客觀評價標準的,醫生在大部分時候都能佔到理。
「明明就好看啊。」南小姐不敢說了,只好對母親繼續嘴硬,「不信問別人,比以前挺了那麼多怎麼可能難看?」
「哪裡好看?」南媽媽估計也是對結果很傻眼,「滿臉全是鼻子,還不如以前。」
「不然回去問爸爸。」南小姐嘟嘟囔囔,「還有大姑和表姐。」
「不是都和你說了,不要透露你做過手術嗎?」
「哎呀,恢復期要半年,怎麼可能看不出來呢?」
兩個人一邊爭吵一邊走了,護士端著托盤出去,胡悅望著被帶上的門,不自覺地嘆了口氣——她很少容許自己出現這麼負面的情緒,但現在的確有點想不通。
「師主任,你說……南小姐最後會喜歡她的新鼻子嗎?」
「你這是在和我聊天?」
師霽恐怕是這世界上最擅長用反問來終結對話的人了。一句話就完美表達出兩人間如天壤的差別,以及他對胡悅厚顏無恥那不可置信的心情——沒一顆金剛心,她真不知道別人是怎麼在師霽手下做事的。他的意思就是,他們倆根本就不是能聊天的關係,胡悅是在瞎湊近乎唄。
胡悅平靜地微笑起來,她又想做肉餅蒸蛋了。「對啊,因為我就是個八卦的人嘛,您不也很清楚了嗎。」
人,怕的是什麼,不是任何東西,就是一個不要臉。師醫生是很不要臉的,這個大家都清楚,但即使是他,也不由瞠目半秒,被胡悅的無恥震驚,「你都知道自己八卦了,還繼續問?」
「對啊,因為我厚顏無恥啊。」胡悅乾脆直接點破了,那你又能把我怎麼辦呢?「師主任,您說嘛。」
再這樣繞下去,就成為永遠沒結果的死循環了,也就和小學生的『反彈』、『反彈反彈』一個水準。師霽被她弄得沒辦法,只好說,「到底怎麼樣,你看不出來嗎?沒有自己的審美就是這樣,她還會再回來的。」
他的語氣很肯定,一聽就知道見過太多樣本。胡悅其實之前也不是沒感覺,只是仍有些猶疑模糊,師霽點了一下,她漸漸回過味來——有些事,當然上級永遠也不會正面承認,但你要是自己悟不出來,那可能就得自覺退群了。南小姐不滿意自己的鼻子,是因為學生時期被人起了外號,姑且不論她的心靈是否過分脆弱,這至少說明她自己的審美不是很堅定。高鼻子是個心魔,是個念想,完成以前,別人的勸解不會被當真,真的把鼻子做好了,念想完成了,這時候就聽得進別人的話了。
「但鼻基底做都做了,還要再拿出來嗎?她本來的清純感來自面部扁平,墊過鼻基底,面中部這塊就太飽滿了,即使取掉鼻樑假體,也回不到以前的減齡感的。」
「說得好像你很有審美一樣,你以前不是做面部重建的?」對她自信發表的厥詞,師霽一聲冷笑。胡悅回頭瞪大眼望著他,「面部重建也需要審美呀——而且我說得哪裡錯了嘛?」
師霽也沒能指出她哪裡錯了,只是說道,「鼻基底是不好復原了,但她可以做下巴啊。」
做下巴——
胡悅不能說很吃驚,更像是『果然如此』,說實話,做完手術她就隱隱覺得這張臉是缺了點什麼,現在再一想,南小姐主要是圓臉才顯得高鼻子突兀,如果由圓臉變成瓜子臉的話,那她現在的鼻子就完全不會過高突兀了,恰恰相反,會成為整張臉的骨架,讓她變得更加秀氣知性,和之前比,不好說那種風格更美,但這張臉走出去至少不會砸了師主任的招牌。而如果在心底給南小姐加上一個尖下巴的話,再看看這個鼻子,那個比預期更低的膨體就顯得未雨綢繆了,再高的話,怕是墊了下巴都救不回來。
到底老醫生,滿滿的都是套路,胡悅有點不是滋味,但她也不會說師霽這是在引誘南小姐繼續整,給自己拉客戶——他滿滿的門診量讓這種指責很沒意義,只是說道,「那要是她沒想到可以墊下巴,或者不想墊下巴呢?」
「那就把膨體取出來咯。」師霽說,「這不就是你一開始建議的方案嗎,加強鼻基底和鼻頭,俏皮的小鼻子,終於是如了你的意了,你還有什麼不滿意?」
是沒什麼不滿意,只是看他很不順眼而已,「如果這樣,那不是瞎折騰?」
「對啊,那就是她為自己的審美付出代價了。」師醫生冷漠地說,「她也可以不回來啊,只要對自己的鼻子滿意就行了,自我感覺夠良好,怕什麼別人的眼光?」
但要是真能這麼自信,一開始又何須為自己的鼻子耿耿於懷?胡悅想了很久,也只能是一聲嘆息,「她該整的,不是鼻子,是自己的心態。」
……這條幼犬,丑不拉幾、傻乎乎的,總是四處亂叫,言談舉止都帶有犬科動物對世界天然的那種毛茸茸濾鏡,一副很需要被現實狠狠日上一番才能成人的樣子,沒想到有時候居然還會說點人話,師霽禁不住異樣地看了胡悅一眼,就像是她在電梯里,明知身邊就有槍支,但仍是第一時間告訴他,『別怕,我會保護你』一樣,她有時候的表現真的——
「但我還是覺得你這麼做不對。」
下一秒,她就打破他難得的另眼相看,轉身對他說,「我覺得還是有更合適的辦法。」
……果然是他想多了。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聖母味兒,師霽太明白她想說什麼了,無數的年輕醫生都有這樣天真的幻想,和病人可以好好說話,所有的病人都講道理,能體諒人。她不用繼續往下說,就像是他也不用繼續往下說一樣,溝通其實是在語言外完成,此刻他也不用表示自己的不屑,只需要哼笑一聲,告訴她,現實以後會教她做人。
已經是住院醫師了,對這個行業的現實不會毫無了解,很多人只是還有點未退的年輕血性在那裡硬撐,心裡是虛的,被他哼一聲,自己都低下頭。但胡悅不同,她最大的特點就是很厚臉皮,他的打擊似乎根本影響不了她——她甚至還笑了,一副信心十足的樣子。
「我覺得,還是有更合適的辦法的。」
她說,平靜又堅定,甚至會給人以她很有力量的錯覺。胡悅就是這點最煩人,她明明什麼都沒有,卻彷彿根本沒有自知之明,笑得好像擁有一整個世界。
師霽看了她幾秒才猛地回過神。
他忽然很生氣。
「哦?」他說,「聽起來,你業務經驗很豐富的樣子。」
「我是還沒獨立帶過病人啊。」胡悅承認,她又笑成個大傻子,哇,這條幼犬真是丑得離奇,「所以才要嘗試嘛,不努力過,怎麼知道不可能呢?」
……她是如此幼稚,竟彷彿無懈可擊,師霽有想揉眉心的衝動,但強行忍住,他只知道自己和胡悅已經恩斷義絕、無話可說,再說下去他真的要頭痛了。
「下一個。」他按下叫號機,終結對話。胡悅也不再說話,側過去打開了病歷系統。
「她會回來的。」在病人進門前的短短間隙里,他們沉默了一小會兒,她忽然輕聲說,「我也覺得會回來的……但可能不會像我們想得一樣。」
她語氣裡帶了些憂慮,幼犬的毛茸茸泡泡破了,忽然間又顯得務實而疲憊,師霽對她的言外之意洞若觀火,他在心裡嗤笑一聲:原來她也不是對現實一無所知,但又對她帶了點失望的語氣感到不耐煩。——是這樣,胡悅真是招人煩的奇才,不管是過分樂觀還是過分悲觀,她都能表現得特別招人煩。
「那就讓她來啊。」他真的嗤了一聲,「會怕嗎?」
——話是不能隨便說,事後想起來,師主任知道自己當時那隱隱的煩躁是為什麼了,那是,對於烏鴉嘴這種天賦,本能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