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Chapter16. 番外·哀江南(下)
自方蹇入主后,月明樓一躍成為了南京城聲色第一樓。
而他手上間接沾染的人命也越來越多。
有些人確實該死,有些人卻是政治的犧牲品。
夜闌人靜時,他也惶恐不知所措。時常夜半驚醒,直至經年後漸漸麻木。
北平辜尨來月明樓時,方蹇已靜如止水的心再度惴惴起來。
難道這次那些人要辜尨的命?
他聽聞過那位辜先生的大名,是個人物,既有竹子的風骨,又有墨梅的清冷。
這樣一個人,可惜了。
誰知,辜尨一進樓卻要求:找月明樓里唱功曲藝最好的人來。
方蹇聽到小生的彙報,愣了愣,隨即讓唱功最好的雲月去摘星閣接待。
誰料雲月很快便被轟了出來。
小生囁囁嚅嚅地道出辜尨的原話——
「唱得太差勁。」
方蹇啞然失笑,整了整衣袍道:「請辜先生移步三樓西廂,就說明月想邀先生一敘。」
小生呆了呆,竟沒了反應。
方蹇坐在梳妝台前,執起一支眉筆:「許久不上戲妝,倒生疏了。」
小生一愣,連忙起身,往摘星樓傳話去了。
若要一般顯貴從摘星閣移駕三樓下等廂,定然少不了推拒和抱怨。
誰料辜尨二話不說,拿起大衣便來了三樓西廂。
三樓西廂內,方蹇著寬袖長襦,眉目婉轉,指尖便是一曲風花雪月。
台下辜尨聽得認真,彷彿對著的是最重大的會議談判。
曲畢,方蹇問:「辜先生覺得這曲可還入耳?」
辜尨點點頭:「比先前聽的要好上許多。」
這便是所有的評價?方蹇有些失望。於是他又問:「先生可喜歡戲曲?」
辜尨想也不想便答:「不喜歡。」
方蹇啞然,不喜歡還擲重金來月明樓。真是怪人。
「那先生又為何來月明樓呢?」方蹇終究還是把心中的困惑問出了口。
誰料清冷疏離的辜尨瞬間柔軟了神色。他頓了頓,答:「因我妻子喜歡。」
方蹇一愣,沒料到竟是這樣的答案。半晌后笑道:「所以先生這是愛屋及烏?」
「不。」辜尨答,「我不喜歡戲曲,但我願意為她了解曲藝。我不想……」不想讓她嫌棄我不知風雅、五大三粗。這最後一句話倒不好意思說出口了。
方蹇瞬間明白了。他有些震動,喟嘆道:「辜先生的太太真是好福氣。」
辜尨答:「是我的福氣。」
這樣一對伉儷,於細微處見真情,令方蹇不由心生羨慕:「不知辜太太是什麼樣的人?」
辜尨笑了:「她是天底下最美好的女子。」
大抵這是世間丈夫對妻子最美的評價。
方蹇心下動容。
他原以為辜尨的評價是情人眼裡出西施,誰料兩年後,當他親眼見到那個女子,他才了悟,辜尨當年那句評價竟無半分虛言。
那女子待他唱完一曲《哀江南》,便道:「方蹇,你想不想離開月明樓?」
從來沒有人問過他這個問題。他是月明樓的主人,是秘密的守信者。月明樓要靠他支撐,那群隱在暗處的人亦要他斡旋於獵物之中。
沒有人問他,方蹇,你想不想離開?
那時,他回了她一句:「離開月明樓,我會更不開心。」他這一生,是沒有機會能脫離月明樓了。既然沒有希望,那就不要奢求。
她入了他的心,他卻不敢剖開心來細細瞧上一番。
再見辜尨時,他頓生恍惚之感。原來,原來他們便是兩年前他心生艷羨的那對美滿夫妻。
他想放聲大笑,奈何苦澀早已蔓延。
鬼使神差間,他偷龍轉鳳,以《鳳求凰》代了《高山流水》。
辜尨不懂曲藝,但這曲《鳳求凰》,他一定是知道的。因為兩年前就在這同一間包廂,唱的就是這曲《鳳求凰》。
果然,辜尨看向他的眼裡多了幾分探究。
書玉直至被辜尨支走也依舊雲里霧裡,然眼裡對心上人的眷戀卻半分也掩不住。
他瘋狂地嫉妒著辜尨能擁有她,誰料她卻吃起了他的醋。
世間紅塵,可嘆,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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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手點燃屏風時,方蹇有一瞬的輕鬆。
經年的噩夢,終於解脫了。
看火蛇迅速舔舐了整個包廂,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突然,火光中,有白衣麗人自隔壁廂的暗門闖了進來。
那人焦急地沖他喊:「姑娘,您這是做什麼?」
他懶懶地覷了一眼焦灼的白衣美人,笑了:「雲月,過幾日你該出嫁了。快離開這裡,聽話。」
雲月卻搖頭:「您總想把我推離您身邊,可是雲月不想走。」說罷雙膝一軟,跪了下來。
「你這是做什麼?」他淡淡道,「我對你並不好。你不必如此。」
雲月卻笑:「若沒有您,雲月早就死了。」
他還要說話,卻覺得後頸一痛,似乎有細細的針頭扎進了他的皮膚。
猛一回頭,他愕然發現就在這說話的功夫里,蕖月不知何時已站在了他的身後。
「姑娘,多有得罪了。」蕖月垂眸。
雲月喊道:「蕖月,快帶他走!」
他的甚至漸漸模糊,最後一絲清明中,他看到雲月換上了他慣常穿的那件紅袍。
有吻小心翼翼地落在他的額頭:「若真要給那些人做出個樣子,我來。」
又有人抗住了他的胳膊。
是水月和芙月。
他最後回頭望了一眼。
熊熊火光中,那個身著紅袍的俏麗身影漸漸模糊,最後消融在了一片濃重的紅色里。
——番外·《哀江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