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Chapter 01
還是那個夢,長長的,瘋狂的夢。
他們在一個晃動顛簸的封閉空間內,像是風雨飄搖中的船艙。
彼此敞開,合二為一。
她能聽到他粗喘的氣息,卻始終看不到他的臉,因為他一直在她身後。
她能深切地感覺到,兩個人沉浸時,他中有她,她中有他。
每一個細節都那麼清晰,彷彿電影中的慢鏡頭。
他們像跋山涉水的旅者,攜手攀至巔峰的那一刻,一直晃動的封閉空間突然往一旁傾倒,上下翻轉過來,周圍的一切開始往下墜落。
她只覺得天在旋,地在轉,身體很快倒轉過來,頭朝下,腳在上,做落體運動。
失重的感覺,讓她幾乎要窒息。
身體突然落水,水的浮力減緩了失重的窒息感,她卻依然不能呼吸。
當水淹沒全身,水的壓力從四面八方突然襲來,她像是被人緊緊捏在手裡的魚,眼看就要窒息。
突然,「嘩啦」一聲巨響,繼而是水花濺落的聲音。
傾倒的封閉空間再次被翻轉過來,她又經歷了一次天旋地轉的過程。
「魚,我是鯤,我帶你回家。」
她隱約聽到一個聲音,飄若遊絲,彷彿從最遙遠的世界盡頭傳來,被海風吹得七零八落。
她突然浮出水面,跨坐在一個通體白得刺眼的龐然大物上,衝天而上,彷彿神話世界里的會變身的神獸,長出了翅膀,飛了起來。
變化太快,她眼花繚亂,頭昏目眩,想看清楚她身下的龐然大物是何物。
……
季魚吃力地睜開眼,醒了,夢裡的一切也瞬間消失。
她躺在潛水館白色瓷磚地板上,身上穿著潛水服,突出一口水,大口大口地喘氣。
四周圍了一圈人,看到她醒來,都鬆了口氣。
「季魚,你還要不要命?你不堅持閉這麼久的氣會死啊?」說話的女人是她的教練簡婕。
三十齣頭的女人,五官標緻,皮膚有點黑,聲音帶點男人的粗獷直爽,穿著黑色寬鬆T恤,藍色牛仔褲,豎著高馬尾,這是她慣常的裝扮。
簡婕拉著她坐起來,看著手裡的計時器,臉上抑制不住的驚喜。
「STA泳池靜態閉氣七分零一秒,平了六項全能世界冠軍的記錄,季魚,你這個瘋女人,我都要瘋了!」
簡婕右手握拳,每說一個「瘋」字,拳頭在胸前晃動一次,這是她作為教練,吶喊助威時習慣性的動作,平常一激動,也會表現出來。
「拜託,這只是練習好不好?正式比賽是在明天,誰輸誰贏還不一定呢。」
從人群外傳來冷嘲熱諷的聲音,尖細的女聲,像一把利劍,把圍著的人群從季魚眼前劈開。
季魚看向泳池邊緣坐著的短髮女人,她的隊友任萍萍。
任萍萍同樣一身潛水衣,五官還算玲瓏,兩邊唇角一邊上揚一邊下垂,拉扯出一抹鄙夷的冷笑,正用挑釁的眼神瞪視著她。
「裝死誰不會啊?死人在水裡想呆多長時間就能呆多長時間。有本事,你再跟我比……」
「任萍萍!」簡婕大聲喝住她,「你們比試不是已經有結果了嗎?你閉氣不到五分鐘就出來了,季魚上來的時候才暈過去,又不是她自己故意暈的。你還想怎麼折騰?」
季魚大腦里依然塞滿了不知道是夢還是幻覺的各種片段,聽了她們兩個人對話,前後聯繫起來,才明白是怎麼回事。
一個星期前,她們來日本參加BlueFish全能自由潛水比賽,今天是賽前最後一次訓練。
訓練結束后,簡婕有事離開了一會兒,任萍萍纏住她,要跟她比試閉氣。
比試快結束,她浮上來的過程中,不知為何,體力不支,暈了過去。
自由潛水被某些雜誌稱為世界上第二危險的運動,僅次於高樓跳傘。
季魚喜歡的就是這種在危險邊緣穿梭自如的感覺,但她不會拿自己的命開玩笑。從她十八歲學自由潛水以來,從來沒有在潛水過程中暈過去的經歷。
事實上,她剛入水不久,就感覺到不適,一直忍到了最後。
她不由得想到中場休息的時候喝的那杯飲料。
作為隊里的萬年第二,任萍萍一直看她不順眼。她喝的飲料任萍萍有沒有經手,現在不得而知。
「說吧,這次你又想比什麼?」季魚理清了思路,雙手撐著地板爬起來,走向泳池邊緣。
「季魚!」簡婕叫住她,要阻止,卻已經來不及。
季魚一個縱身,躍入水中,在水裡翻了一個筋斗,頭浮出水面,身輕似燕,靈巧如魚,沒有激起半點多餘的水花。
「很簡單,這次我們不閉氣,就比游速,五分鐘內,誰來回遊的次數多,誰勝。」任萍萍說完,像青蛙一樣,「噗通」跳進水裡。
岸邊的人紛紛抬起手,擋住臉,以免被濺起來的水花打濕。
「任萍萍,你這叫什麼比試?你明知道季魚現在已經體力透支,這樣不公平。」簡婕沖著泳池大叫,一邊跟著泳池中已經開始遊動的兩個女人往前跑。
任萍萍在換氣的空隙反駁:「簡教練,不公平的是你。同樣是教練,你就知道偏心季魚。不就是她拿了幾個冠軍嗎?我要讓你知道,季魚的時代已經結束。」
簡婕腳步頓住,耳邊響起一個女孩豪氣萬丈的聲音:「簡婕的時代已經結束,我要開啟季魚的時代。」
她依稀記得,季魚說這句話的時候,才十八歲,轉眼就是七年。
任萍萍也很優秀,有野心,十三歲就和季魚一同入隊,熬到現在已經二十歲,卻還沒拿過世界冠軍。
這次比賽,任萍萍發過誓,不拿到冠軍,她這輩子都不再碰自由潛水。
可眼下……
簡婕一恍神的功夫,五分鐘結束,比試結果也已經見分曉。
季魚坐在岸邊,一隻腳在水裡划來划去,像個調皮的小孩在玩水。
另一隻腳屈膝踩在岸上,手肘支在膝蓋上,手撐著半邊臉,歪著頭看著還在水裡拚命往前游的任萍萍,臉上沒什麼表情。
整個人看起來輕鬆自如,隨意洒脫。
旁邊有兩個男隊友遞給季魚一瓶礦泉水,瓶蓋都已經擰開。
季魚人長得漂亮,一雙鳳眼,靈動俊秀,身材高挑,人雖不胖,該凸的地方凸,該翹的地方翹,絲毫都不含糊。
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的是,女運動員皮膚一般比其他職業的女人顯黑,可季魚的皮膚好像有什麼特異功能,怎麼也曬不黑。
雖不至於吹彈可破,但比常年久坐辦公室缺乏運動人的皮膚更緊緻,多了一種健康自然的光澤。
更難能可貴的是,季魚性格直爽,不忸怩,不造作,像男人一樣不拘小節。所以在俱樂部人氣很旺,尤其在男隊友眼裡,簡直就是夢中女神一樣的存在。
因為她偏愛藍色,喜歡穿藍色禮服,有人私底下給她安了個美名:
藍色美人魚。
此刻,美人魚順手接過其中一瓶水,沖遞水的男隊友微微一笑,男隊友開心得像撿了什麼寶似的。
季魚一手撐在身後的地板上,一手舉著礦泉水瓶,仰頭就喝,一口氣灌下大半瓶水,剩下的水,她對著頭淋了下來,晃了晃腦袋。
下午的陽光,透過玻璃頂照進來,水珠四濺,像在下流星雨。
逍遙。
簡婕忽然想到這個詞,這個她小時候看林青霞反串演東方不敗知道的詞,現在用在季魚身上,竟然毫無違和感。
季魚淋完水,看向任萍萍,一臉愜意的笑。
任萍萍氣得抓狂,指著她,又開始立誓:「季魚,你等著,明天我一定贏你!」
「好,我等著。」季魚起身,從另一個男隊友手中拿過一瓶水,同樣給了他一個禮貌性的微笑表示感謝。
她俯身把水瓶放在任萍萍身前地板上:「任小姐,記得多喝點淡水,少喝海水,有利於身心健康。」
這句話,又把任萍萍刺激到了。
一次比賽,任萍萍在CWT恆重踢蹼下潛項目中,灌了很多海水,成為她最大的恥辱。
任萍萍站在水池裡,雙手握拳用力砸在水面上,冷眼瞪著季魚,一副要吃人的表情。
簡婕跑過去圓場,安慰了任萍萍幾句,叮囑她晚上好好休息,明天比賽放鬆心態,正常發揮,云云,便轉身去追季魚。
季魚快步離開潛水館,回到她獨立的更衣室,關上門,把那些亂七八糟的瑣事也關在了門外。
她脫掉潛水服,全身赤`裸,走到花灑下面,把開關擰到冷水這一邊。
冷水淋在身上,季魚倒抽一口冷氣,雙臂不由自主地環抱在身前,豐滿的胸被擠壓,隆起兩座雪白的山。
身體很冷,心裡卻很熱,夢裡燃起的火還在燒。
這個夢,她做了很多年,每一次過程大體相同。
他從身後抱著她,吻她的脖子,他們做`愛……沒有前戲,過程卻拉得很長,也很激烈。
最後,他莫名消失,她坐上白色的龐然大物飛了起來。
她始終沒有機會轉過身來,看清他的面目。
或許是她瀕臨死亡的緣故,今天這一次,過程是最清晰的。
死亡。
季魚終於找到了一個合適的詞,來形容她在夢裡的感受。每一次,他們都那麼瘋狂,就好像下一刻他們就要死去。
季魚曾根據夢境里的信息,查了很多資料。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
莊子《逍遙遊》中的鯤,既是大魚,又是大鵬,與她夢境那個從水裡衝天而上的白色龐然大物特徵吻合。
季魚甚至想過,莊子《逍遙遊》出現的大魚鯤,有沒有可能真實存在?
她對夢裡最後聽到的那句話,記憶深刻。
「魚,我是鯤,我帶你回家。」
魚,應該指的是她。
鯤,是夢裡的男人,還是最後帶她飛的那個白色龐然大物?
夢裡的男人,在她生命中是否存在過?
他活著,還是已經死去?
如果他活著,他在哪?
……
門外傳來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季魚強行從汪洋大海般的思緒中抽身退出來,輕嘆了口氣,關上花灑。
她拿了條白色浴巾,裹住身體,用干毛巾擦頭髮,赤腳走回更衣室。
季魚沖門外的人喊了一聲,讓她等會兒,敲門的聲音才停下來。
她把頭髮吹乾,換上一套藍色禮服,化了個淡妝,把頭髮梳理好,戴上耳墜。
開門之前,季魚對著落地鏡,上下打量鏡中的女人。
寬擺收腰的單肩禮服,把她身體的曲線勾勒得淋漓盡致。黑色長發攏在一邊,恰到好處地遮掩了裸`露的半邊肩膀。
季魚很慶幸,多年的體能訓練,並沒有摧毀她的身材。柔弱無骨,不盈一握這些詞她沾不上邊,但纖腰娉婷,婀娜苗條,毋庸置疑。
她只戴了一個魚形耳墜,因為她喜歡不對稱的感覺。
對稱的東西,總讓她覺得太安全,太完美,她會忍不住要去打破這種近乎完美的平衡。
確認裝扮妥當,她去開門。
簡婕站在門外,一臉擔憂,抬手腕讓她看時間:「你沒事吧?你在裡面呆了快半個小時,我還擔心你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我能出什麼事?」季魚在更衣室的沙發上坐下來,背往後仰靠,調整最舒服的坐姿。
她長腿習慣□□疊,左手搭在大腿上,右手搭在沙發靠背上,食指和中指夾著一根細長的女士煙,大拇指有規律地撥動煙蒂,腦海里還在想夢裡的細節。
「沒事就好,任萍萍的事,你別放在心上。」簡婕跟著進來,在她對面坐下來。
她上下打量了季魚一番,看她精神狀態已經回復正常,笑問道:」穿這麼漂亮,剛好,晚上跟我一起去赴宴。」
「赴宴?」
季魚很健忘,除了和潛水有關的事情,其他都記不住。她想了半天,都沒想起是什麼宴會,只能看向簡婕,眼神詢問。
「果然又忘了。」簡婕雙眼一閉,拍了下額頭,無奈地搖頭,「季魚,你這記憶力真比不上八十歲的老奶奶。」
「不管什麼宴會,你可以讓任萍萍去,她喜歡熱鬧。」
「不行,晚上的宴會,俱樂部的領導指名要你參加。」
「為什麼要我參加?我又不是能吃的魚。」季魚揉了揉太陽穴。
她想早點回酒店休息,除了潛水,她對其他事都提不起興趣。
「國內有個泳衣品牌,想開拓日本市場,找你做代言,他們老闆這兩天剛好在日本考察。昨天晚上,今天早晨,我已經跟你說過兩遍。」
簡婕伸出兩根手指,晃了一下又放下,起身坐到她身邊來,把翻炒了多年的冷飯又搬出來。
「當初老賈送你來學潛水,只想讓你儘快忘記你父母的事……」
「我父母的什麼事?」季魚脊背坐直。
「不是,其實也沒什麼,」簡婕匆匆轉移話題,「反正,老賈沒指望你一定要做什麼世界冠軍。前兩天他還給我打電話,問你什麼時候退役。」
「我不退役。」季魚聲音乾脆利落,坐直的脊背又往後靠向沙發背。
簡婕臉拉下來,表情嚴肅,聲音也抬高了半度。
「季魚你要明白,運動員吃的是青春飯,你年紀已經不小,是該考慮轉型。體育明星投身娛樂圈,發展好的一大把,你形象這麼好,不要浪費。找你代言的品牌越來越多,現在是最好的時機。」
「想那麼遠做什麼?到時候再說。」季魚有些煩躁,從包里找出打火機,把手中的煙點上。
簡婕坐到她旁邊來,繼續苦口婆心:「你看看你,又在逃避了。你這樣得過且過,不談戀愛,不交朋友,不和任何人交心,只活在你自己的世界里,後果很嚴重你知不知道?再這樣下去,我只能讓老賈再把你帶回去,讓醫生給你治療。PTSD不是兒戲……」
「好。」季魚打斷她,把剩下的半根煙掐滅在煙灰缸里,雙臂交叉,做出妥協的手勢,「我`去。現在還早,我去海邊透口氣。」
季魚不等簡婕答應或拒絕,拿上手機,迅速抽身逃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