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8章 兵器(三)
第398章兵器(三)
長夜裡,只有劍光來勢如電,什麼往昔、兄弟,都已不復存在。
無邪急急後退,狼狽地閃躲。
「斬厄……」
這兩個字,仍然熟悉得如同他自己的名,但「無邪」二字,卻從斬厄的腦海里消失了。
長劍落下來。
劃破他的衣袖。
碎裂的布條,在風中搖曳。
斬厄望向他的眼神,不帶一絲猶豫。
楊玦的話,竟然成了斬厄的天命。就算沒有國師,就算大昭馬上便要易主,這天下依然是殘酷無道的天下。
匕首上刺,寒光掠過斬厄的手腕。
鮮血噴洒而出。
長劍立即換至左手,他依然攻勢不停,只要無邪不死,楊玦不發話,他就不會放下手裡的劍。
失去記憶,不會說話的斬厄,只是一把殺人的兵器。
這曾經是國師對他們的期望。
兵器。
主子是刀,他們又怎麼能是人?但主子從來沒有將他們視作死物,他和斬厄以人的身份長大,死的時候也該像個人才對。
鐵刃撕開血肉,洞穿身體。
無邪嘔出一口暗紅色的血。
楊玦在昏暗中輕笑了聲,朝斬厄喊了個「停」,而後同無邪漫然地道:「你以為你能逃去哪裡?」
「那你呢,伱又以為你能逃到哪兒去?」
無邪癱坐在地上,用力捂住肚子上的傷口。
不算要害,但仍然血流不止。
他喘口氣,吐掉一口血沫子,嗤笑道:「就算你帶著斬厄,也不可能從洛邑全身而退。」
「哈、哈哈哈哈——」楊玦聞言,忽然狂笑不止。
「怎麼?你真以為我只帶了一個斬厄?」
「我便是個傻子,也知道不能孤身闖來薛嘉的地盤。」
楊玦依然倚在牆邊,不向他靠近分毫。
無邪微微垂眸,望向自己發抖的手。不是因為害怕,也不是因為冷,但手上黏黏糊糊沾著的血,讓他戰慄不已。
「大廈將傾,殿下不去守著宮門,攔住信陵王,卻帶著大軍跑來慕容家抓人,是終於瘋了不成?」
「我瘋不瘋,用不著你來評斷。」楊玦的聲音突然冷下去。
無邪猛地起身,受傷的右腳用力踏在地上。
不等楊玦反應過來,他的人影已掠至斬厄跟前。
匕首重重沒入斬厄肋下。
楊玦一震。
斬厄低下頭,神情獃滯地看著無邪。
風中瀰漫著濃郁的血腥味。
無邪沾著血的雙手,緊緊按在匕首的柄上。
尖而薄的利器,準確地刺入血肉,斬厄的血流到他的手上,和他自己那幾乎要沁入皮膚的血腥融為一體。
想起來。
快想起來。
無邪在心裡默念。
無能的期待,最顯凄涼可笑,可他只能如此期盼。
「斬厄,求求你了……」無邪手下用力,匕首又刺入兩分,直至盡頭。
然而,斬厄還是神色不動。
脖子被一把扼住。
無邪被他用力地摔出去,「嘭」一聲重重倒地。
塵土揚起,斬厄張開嘴,血像流水一樣淌下來。
他趔趄著後退了兩步。
楊玦厲聲喝道:「殺了他!」
斬厄一手垂在身側,一手緊緊握住劍柄。
「還不快動手!」楊玦冷冷地看著他。
三年前,一夕生變,薛懷刃和祁太微消失無蹤后,無邪和斬厄也不見了人影。他一直以為,斬厄也跟著離開了。
直到從西北回來,再見斬厄,他才知道,國師做了什麼。
那個時候,斬厄便已經不記得他是誰。國師弄壞了斬厄的腦子,把他變成了一個沒有記憶的蠢物。「養育」一個沒有過去的人,似乎是國師的癖好。
但很可惜,斬厄不是薛嘉,也永遠不會成為另一個薛懷刃。
因此,沒有多久,國師便厭了。
他把人丟在鎮夷司的地牢里,棄之如敝履,再也沒有去看過一眼。
到最後,斬厄這個名字,也沒有任何意義了。
是以,不管無邪如今怎麼呼喚他,都只是在呼喚一個已經不在的人。
狂風吹過,白煙繚繞。
斬厄的劍,提起來,刺下去,又提起。
地上的無邪,咳嗽著,鮮血嗆入鼻腔,滿臉都是。他睜著迷濛的雙眼,輕輕抓住斬厄的褲管,呢喃道:「咳、你個傻子……要、要是咳……要是哪一天想起來了……咳……可怎麼辦……」
長劍顫了下。
無邪的手指,用力一拽又鬆開,無力地落在地上。
小時候的事,反反覆復出現在眼前。
他大概是要死了。
「無邪——無邪——」
「你在看什麼?」
「你瞧那個人,生得是不是同我很像?」
「是挺像,都有眼睛鼻子和一張嘴。」
「嘖,你好好看看,分明就很像!」
「我又沒說不像。」
「說你光長個子不長腦子,你還不認。傻子,哼,你仔細瞧瞧,那人長得像不像我爹?」
「我又沒見過你爹。」
「……你就說像不像吧!」
「無邪,若是像,你就要去做他的兒子么?」
「……」
「既然不是,那便不像。」
「怎麼,我若說是,你就覺得像了?」
「嗯,你若是想要做他的兒子,那就算他不願意,我也會去把人抓來,給你做爹爹的。」
「……」
「不過,你要是非想找個爹,能不能找個生得既像你,又像我的?」
「為何?」
「我們不是兄弟嘛。」
長劍高高地舉起來。
無邪閉上眼睛,輕聲道:「來生再見吧斬厄……」倘若真有來生,希望他們這一次能做一場真正的兄弟,血脈相連,永不分別。
「斬厄……對不住……」
夜風拂過劍刃。
斬厄忽然停住了不動。
楊玦皺起眉頭,遠遠望過去,斬厄的臉,還是那張沒有表情的臉,但淚水正從他的眼眶裡滾落下來。
楊玦不由愣住。
這時,一陣風,突然有個人影從他眼前掠過,直衝無邪而去。
鼻息、心跳、脈搏。
傷口,呼吸,還有劍。
小七一把抱住無邪。
他們分開了多久?一刻鐘?還是兩刻鐘?
明明短暫得好像才一眨眼,怎麼就變成了這樣?
心跳聲擂鼓一樣響亮,看見無邪的那一瞬間,她的腳動得比思緒更快。
「快動手!」楊玦眉頭緊鎖,又呵斥了一聲。
小七背對斬厄,緊緊抱著無邪。
她懷裡的人,已經比七月的夜風冷。
長劍劈下,背脊裂開。
她仍然沒有鬆開手:「無邪,等一等,再等一等。」
馬蹄聲,終於響了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