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Chapter 30
容白打了個噴嚏,天氣越來越熱,他感覺自己都快熱傷風了。
現在沒有空調,唯一的消暑利器就是電風扇。
但吹久了頭疼,渾身都不舒服。
「虧了還是掙了?」容白不帶希望的問了一句。
快遞那邊的收支都是江岩柏在管,容白不會做賬,就連看賬本也得花很長的時間,他沒有這方面的天賦,容白自己也是承認的。
江岩柏放下筆,臉上終於帶了點笑意:「上個月收支平衡了,好歹沒虧。格子鋪那邊掙了三千多。」
三千多,這個收入已經非常不錯了。
快遞那邊收支能夠平衡顯然超出了容白的預料,容白手支著桌子,探頭過去看:「平衡了?沒虧?」
江岩柏點頭:「本來應該還有掙的,但是有不少包裹寄錯件了,這邊又費了些錢。」
容白拍拍胸脯:「別說掙錢了,現在不虧錢我就滿足了。」
現在周邊比較大的鄉鎮和城裡都建立起了快遞網,有運輸線,現在的人都很珍惜自己的工作。
雖說總是有偷奸耍滑的人,但是沒有底薪全靠提成的工作,不少快遞員為了多掙錢,還是非常盡職的。
努一把力,幹得好的一個月能掙幾百塊,幹得差的,一個月就幾十頂天。
不少年輕人都想加入這個行業——這可比送水輕鬆多了,現在沒有電梯,光是爬樓就要耗費不少體力,更何況還要搬一桶水上去。
日子一天天的在過,到第四個月的時候,容白和江岩柏總算是拿到了快遞掙得一千多塊錢,對於以前的容白來說,這筆錢可有可無,甚至沒有他以前一頓飯的價格貴。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當他知道掙到錢的時候,他整個人都被一種無法言喻的滿足感佔領了。
他的選擇沒有錯,他的付出也得到了回報,這不是白做工。
雖然還沒有格子鋪掙得多,但只要有掙,容白就滿足了。
「慢慢就會走上正軌。」江岩柏揉了揉容白的頭。
江岩柏最近常這樣,他幾乎把容白當成了晚輩,像對待孩子一樣對待他。言語間總是帶著說不出的寵溺。
容白揮開江岩柏的手,咳了一聲:「你別摸我頭,像什麼樣子。你比我還小呢!」
此時的江岩柏才十八歲,容白卻有二十五了。
兩人認識的時候,容白才二十一歲,江岩柏三十一歲。
那時候的容白心高氣傲,誰都不看在眼裡。
他成績好,家室好,長得好。走到哪裡就是人群的中心,表面上彬彬有禮,實際上自視甚高。
容白一開始並不喜歡這個年紀大自己十歲的男人,即便江岩柏事業有成又英俊多金。
容白讀大學的時候,一直以為自己喜歡的是電影里那種風華絕代的女人。
手裡夾著根煙,性感繾綣,傷痕纍纍的躺在布滿了鮮血的床上,冷漠又美艷動人,如同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
然而時間久了,他也知道這樣的女人幾乎是不存在的,但是即便如此,他也沒有想過自己會愛上一個男人。
江岩柏卻窮追猛打,像是吃錯了葯一樣。
剛開始的時候,容白如避洪水猛獸,他不知道這個看起來很直的男人為什麼會看上自己。
他甚至在江岩柏送他禮物的時候,惡狠狠的把禮物扔到地上,氣急敗壞地讓江岩柏滾。
江岩柏追了容白兩年,容白拒絕了他一年半。
在最後半年的時候才終於稍微鬆動。
有時候容白也會想,江岩柏究竟看上了自己哪裡。
即便容白十分自戀,也不得不承認,自己並不是個十全十美的人。
江岩柏如果是一時新鮮還可以理解,但這麼長時間艱苦卓絕的求愛道路,顯然不是一般人能夠堅持住的。
或許是容白在江岩柏鍥而不捨的追求下終於動心,也或許是因為容白最終被感動。
他接受了江岩柏。
有時候想起來,容白也分不清自己對江岩柏到底是什麼樣的感情。
究竟是愛,還是那一份對江岩柏執著的感動?
「回神了。」江岩柏伸手在容白眼前晃了晃,容白這才回過神來。
容白想了想,他問道:「我們現在手裡還有多少錢?」
江岩柏心裡有數:「還有四千二。」
這就是容白和江岩柏現在擁有的所有的財產了。
容白垂著頭,他還是頭一次嘗到這樣的滋味。
江岩柏走在烈日照射的路上,他穿著黑色的短袖,一條運動褲。
江岩柏身材高大,在平均男性身高才剛剛一米七的南方,他算是難得的高個了。
走到哪裡都有人回頭看他。
不知道是因為他的外表,還是因為他高出普通人一個頭的身高。
江岩柏近來心情很是不錯,他有了自己的事業,家庭和睦,還有容白陪在身邊。對江岩柏而言,幾乎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日子了。
但是顯然,老天爺不會讓他一帆風順,在他感到幸福的時候,老天爺總有辦法令人痛苦。
江岩柏夜裡回家的時候,看到的是哭天喊地的喬老太。
她的語調很奇怪,像是十多年前唱戲的聲調,她拖著嗓子哭喊:「你這個老不死的喲……怎麼這就走了!才過上好日子!你還沒抱上曾孫哦!」
李大壯和趙荷坐在沙發上,低垂著頭,一言不發。
江岩柏愣在門口,他的嗓子有些乾澀,說話的時候如同有人掐住了他的脖子,他問道:「爺爺他,走了?」
李老太爺癱了一年多,他身子骨不好,能熬到現在,也多虧了他心態好,看得開。
李大壯擦了擦眼角的淚水,點點頭:「下午沒的。」
江岩柏不敢置信地走向卧室,李老太爺還躺在那張床上,他乾瘦乾瘦的,手臂上一點肉也沒有,臉頰也凹了下去,像是一具乾屍。
李老太爺是閉著眼睛的,江岩柏就這麼盯著他,好像這雙眼睛下一刻又會重新睜開,李老太爺會調皮的告訴他們,自己只是嚇嚇他們。
然而沒有,他的眼睛再也不會睜開了。
這個苦了大半輩子的老人,終於迎來了人生的終點。
他為了自己的家人苦熬到了今天,死亡也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江岩柏去拉李老太爺的手,沒有脈搏,沒有體溫,他的生命消逝了。
昨天還是活生生的一個人,還會咳嗽,喬老太念叨的時候還會艱難的擺手。
就這麼走了。
江岩柏拉著李老太爺的手,坐在床邊,眼淚從臉頰上滴落,在被褥上浸出了暗色的水漬。
喬老太還是用那種奇怪的語氣在說話,她哭得跪到了地上,李大壯和趙荷同時起來去扶她,喬老太一手揪住自己的胸口,另一隻手捶打著自己的腿。
「就這麼走了!當年他可說過,要比我死得晚呢!」喬老太翻起了陳年舊賬,「他這個人,一向是說話不算話的!是個騙子!當年娶我的時候,說要給我家送頭牛,結果連捧米都沒送。我走了十里地,自己走到了他家門口!我娘當年還說我嫁了個鐵公雞,說我是個苦命的……」
但是無論怎麼哭,怎麼悲傷,葬禮還是要辦的。
李老太爺是個傳統的老人,他一早就置辦好了自己的棺材和壽衣,他不要火葬,要回鄉里土葬,進祖墳,落葉歸根。
「那窮鄉僻壤的,能走的都走了,山路也陡,非要進祖墳。」喬老太哭訴道,「等我也走了,年輕人哪有時間回鄉掃墓?」
李大壯趕忙安慰道:「回去的,肯定回去的。」
江岩柏坐在一邊,並沒有說話,他還沒緩過勁來,不願意相信李老太爺已經離世的事實。
雖然家裡人早就做好了李老太爺隨時都會離開的準備,可是當這一天真的來臨的時候,那種沒入骨髓的疼痛還是如影隨形,讓人痛不欲生。
但是無論江岩柏如何痛苦,他還是得強打精神,他要聯繫喪葬隊,還要聯繫老家的親戚。
李老太爺是七十二歲走的,在這個時候雖然不算高齡,但年紀也不小了,在老家,也是要開流水席宴請客人的。
明明這個家為此痛苦不已,卻還要打起精神來料理這些風俗人情。
江岩柏睜著眼睛在沙發上坐了一夜,這一夜,除了哭累了的喬老太之外,並沒有人能睡覺。
江岩柏不明白,為什麼每次在生活變好的時候,老天就讓他再次感受到絕望。
就像他的人生充滿了荊棘,江岩柏誠惶誠恐著埋下了希望的種子,好不容易發芽生長,就要快開花的時候,狂風就會肆虐,大地就會幹涸,非要讓他精心保護的一切化為烏有。
容白是在第二天知道了李老太爺的死訊,他從未經歷過生離死別,說不出什麼安慰的話,只能陪著江岩柏去跑送葬的事。
人就這麼走了,但是世界不會停止運轉,該上班的人還是要去上班。
該吃飯的時候還是要吃飯。
兩人和送葬隊說了目的地,談好了價錢。
江岩柏站在路邊,點燃了一根煙——他從未在容白面前抽過煙。
容白買了瓶水走過去,一言不發地遞給了江岩柏。
「謝謝。」江岩柏苦澀地道謝。
容白也不嫌棄二手煙了,他組織了很久的語言,最終寬慰道:「人都會有這一天的。」
江岩柏點頭:「我知道。」
人都會死,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道理,可是真實發生在自己身邊的時候,就不像說的那麼簡單了。
「李爺爺他,走的時候肯定也不想你們這麼難過。」容白內心也不好受。
李老太爺是個和藹的人,容白那段時間經常給李老爺按腿翻身,李老太爺像個小孩似的,還會指揮著容白在柜子里找到自己收藏的各種奇怪的石頭,得意地炫耀自己珍貴的藏品。
容白吸吸鼻子,心口像是被石頭壓著似的,再說不出安慰的話。
江岩柏吸完最後一口煙,把煙頭踩熄之後扔到了垃圾桶里,他面無表情,似乎無悲無喜:「爺爺他走的時候家裡沒人發現。」
「奶奶去了市場,叔叔在客廳編竹筐,嬸嬸也在上班。」江岩柏壓抑著快要崩潰的情緒,「他臨走的時候,想不想喝水,想不想看我們最後一眼?他有沒有想說的話?」
「他走的時候,沒有一個人送他。」
江岩柏說著說著,眼眶就紅了。
容白抱住了他。
明明陽光這麼烈,普通人在太陽底下不動彈都會熱出一身汗。
可是容白抱住江岩柏的時候,卻覺得冰涼至極。
江岩柏就像是抱住救命稻草一樣勒緊了容白的腰。
此時此刻,容白是江岩柏唯一的依靠。
江岩柏已經是成年人了,在家裡,他要照顧年邁的奶奶,要安慰叔叔和嬸嬸。
沒人知道他有多難受,也沒人知道他內心多麼茫然無措。
他痛苦而又愧疚,負罪感幾乎要把他淹沒。
容白抱著江岩柏,此時他的心軟成了棉花,他不知道怎麼安慰江岩柏,只能這麼抱著他。
周圍的人路過的時候對著他們指指點點,似乎是覺得兩個大小夥子抱在一起有傷風化。
但是好在沒有人過來打擾他們。
在死亡面前,凡人實在是太過渺小,無論想盡千方百計,還是無法讓重要的人留下。
李老太爺的壽衣是江岩柏給他換上的,李老太爺躺在棺材里,喬老太又是一陣嚎啕,李大壯和趙荷拉著喬老太,送葬的人才把棺材合上。
這就是李老太爺在這個世界上,和自己的親人所見的最後一面了。
從此以後,他將被深埋在地底,慢慢腐爛。
時光流逝,再過幾代,就不會有人記得,曾經有這麼一個人來到過這個世界上。
一家人坐上麵包車,送葬的隊伍在車后敲敲打打,嗩吶聲似乎就在耳邊。
喬老太透過車窗向車外撒著紙錢。
一路撒回老家。
「老李啊,回家了,我們回家了……」
出城的時候,天上落下了雨。
山路泥濘,麵包車和卡車的車輪都陷在了泥地里。
江岩柏下車和送葬的人一起推車,容白和趙荷也跳了下去。
大雨傾盆,把所有人有淋成了落湯雞。
「雨太大了!這會兒走不了!」送葬的人在雨聲下大聲喊道,「得等雨停了才能走!」
江岩柏一言不發,他咬著牙,繼續推車。
「你聽見我說話了嗎!別推了!雨停了再走!」送葬地看江岩柏還在推車,又喊了一嗓子。
江岩柏終於停下了,他仰頭看著天,轉頭對旁邊的容白和趙荷說:「嬸嬸,你們先上去,別感冒了。」
趙荷搖頭,她喊道:「你上去,你上去了我才上。」
容白拉住趙荷的手腕,把她推上了車,又關上了車門,關車門的前一刻,容白對趙荷說:「讓他哭吧。」
趙荷愣住了。
江岩柏是個大小夥子了,他是這個家的主心骨,他要照顧家人,要努力掙錢。
他不能喊累,不能放棄,不能像有錢人家的孩子一樣退縮。
他不能哭,也不敢哭。
只有在大雨的掩飾下,宣洩自己壓抑的痛苦。
容白也沒有去打擾他,容白淋著雨,靠在車上,此時此刻,他把時間和空間留給了江岩柏。
這一刻,容白這個沒有信仰的人頭一次虔誠的向上天禱告。
讓一切折磨都放過江岩柏吧,他吃得苦已經夠多了,他也並不貪婪。
他只是想要一個家,想要家人都過上好日子,如此卑微的願望,就成全他吧。
或許是老天聽到了容白的禱告,也或許是烏雲用盡了最後的力氣。
半個小時之後,天終於放晴。
陽光再次灑滿大地,穿透一切陰霾。
所有人再次下來推車,在老路上顛簸行駛。
江岩柏脫下了自己的上衣,扭干水以後又用來擦乾自己的頭髮。
他衝車里的家人說:「我沒事。」
趙荷握緊了李大壯的手,他們夫妻不善言辭,自己都悲慟不已,又怎麼來安慰江岩柏呢?
反而是喬老太,她握住了江岩柏的手,輕聲說道:「他也該走了,這麼活著,他也累。」
江岩柏怔怔地看著喬老太。
喬老太沖江岩柏說:「他是熬不住,累了,想要休息了。」
「他苦了一輩子,臨老了,也享了把兒孫福。他雖然說不出來,但是我知道,你是他得意的好孫子。」喬老太微笑著看著江岩柏,語氣溫柔,「他以前就對我說,我們家岩柏以後肯定是有大福氣的人。」
「他以你為榮。」
江岩柏終於忍不住了,他伏在自己的膝蓋上,壓抑著哭聲,壓抑著吶喊,眼淚不聽使喚地噴涌而出。
容白輕撫著江岩柏的背,不發一言。
趙荷轉過頭去,李大壯的肩膀微微聳動。
只有喬老太,笑眯眯地看著自己的家人。
李老太爺的墳在山上,棺材入土的時候,容白都有一瞬間的恍惚。
他看著棺材入土,看著棺材被掩埋,容白抬頭看天,陽光蒼白的令他覺得現在的一切都是幻覺。
所有人的神情都很肅穆。
喬老太沒有再哭了,明明是最悲傷的人,她卻強打精神安慰自己的兒子兒媳。
在她看來,自己的丈夫只是先走一步,而自己,很快就要追上他了。
這天晚上,江岩柏並沒有回家,他被容白帶去了容白的家裡。
「你去洗個澡吧。」容白把乾淨的毛巾遞給江岩柏,又把房間的床單被套都換了。
江岩柏沉默著接過毛巾,走向浴室。
兩人並肩躺在床上,燈已經關了,室內一片黑暗。
「你別難過了。」容白說,「都過去了,別想以前,要想想以後。爺爺在天之靈,也不希望他疼愛的孫子這麼難過。」
那是個樂觀的老太爺,即便癱瘓在床,生活不能自理,還是努力求生。
活到那個地步,求生已經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家人。
江岩柏的聲音沙啞:「我不知道,我覺得自己很沒用。」
容白慌了:「你怎麼這麼想?這世上沒有比你更有用的人了。」
江岩柏喘了口氣:「我留不住爺爺,我想盡了辦法掙錢,我想讓他們過上好日子,為什麼不能再等等呢?」
容白嘆了口氣:「爺爺一直躺在床上,吃喝拉撒沒有一樣是能自己解決的,就像奶奶說的,他是真的累了。」
江岩柏沉默了,過了良久,他才說:「我知道。」
江岩柏翻身抱住了容白,他的頭埋進容白的肩膀,他的聲音有些顫抖,又帶著恐懼與祈求:「你別走,你留下吧,別離開我。」
現在的江岩柏已經無法承受失去任何重要的人了。
容白依舊沒有正面回答江岩柏,他是一定會走的。
他的父母,他的家人,他所愛著的那個江岩柏還在等他,等他回去。
他不能留下。
「你還是要走。」江岩柏崩潰了,他讓容白面對著自己,近乎歇斯底里地問道,「我能把我的心掏給你,我把我的一切都給你,我什麼也不要了,你留下,留下好不好?」
他讓自己低到了塵埃里。
容白的心一抽一抽的疼,疼到他何時流淚了自己都沒發覺。
「江岩柏。」容白第一次直呼江岩柏的大名,他看著江岩柏的眼睛,「我不知道我要怎麼說才能安慰你,但是你以後,會遇到一個人。」
「他任性,傲慢,自以為是。」
「你們會在一所學校相遇,你會追求他,他會不停的拒絕你。」
「如果他拒絕你了,你不要放棄。」
「總有一天,他會愛上你。」
「你們會結婚,有自己的家庭。你不要一直忙著工作,你也不要太慣著他。」
容白說著說著,自己的聲音也有些哽咽:「你們會過得很好,很好很好。你不要太固執,不要什麼事都往心裡藏,你要說出來,你不說出來的話,他不會知道。」
江岩柏獃獃地看著容白,他似乎明白了什麼,在容白的話語中,他抓到了什麼信息。
但是此刻混沌的大腦卻不能立刻做出反應。
容白支起身體,親吻了江岩柏的額頭:「睡吧,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每一天,都是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