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6章：教堂

東京遠郊，某山野間。

11月中旬，清涼蕭瑟的秋天已經過去，宛若金色海浪的麥田不再，天空中開始飄落下稀落的雪花，為大地覆蓋上一層薄薄的薄毯。人煙稀少的樹海山野間，雪確乎是來得比城裡要早一些的，霜雪開始凝結在松樹上，點綴出一棵棵彷彿由純粹的水晶構成的雪松，與零星的飄雪構建出一個夢幻的世界。

山腳下，水泥小徑旁，一座鄉間教堂如鶴立雞群般立在麥田邊，教堂頂上的煙囪里正冒著屢屢不知是做飯烹飪還是取暖燒木產生的青煙。

雖然這裡平時也屬於東京這座國際大都市的範疇，但無疑是它最邊緣的旮旯角落，也不是什麼旅遊景點。即便夏天時也只偶爾有進山野營的遊客前來，更不用說這冷得當地居民都離開前往南邊的深秋寒冬了，所以教堂一直都冷冷清清。

然而，今天卻是個例外。

門外，即便凜冽的寒風比以往吹得更猛烈了一些，還是有一位穿著大衣，戴著厚圍巾，踩著厚重的防寒靴踏出一個個腳印的來客頂著嚴寒縮著身子，慢慢地向教堂走來。

他輕輕地推開了教堂的大門。

「您好，請問有什麼我能夠幫助您嗎？」

屋子正中，坐在佈道的講台前，穿著黑色教士服，胸掛銀色十字架，戴著一副圓框眼鏡，正專心研讀著手中的聖經的牧師抬起頭問。

面對牧師友好的疑問，來客沒有說話，僅僅是緩步走到第一排的座位坐下，抬頭望望頭頂上掛在教堂正中間的耶穌受難像，又看看眼前的牧師，將腦袋埋在雙臂間，久久沉默。

仔細一看，埋著頭的他竟然在啜泣。

「牧師先生……請問，這世上真的有神嗎？人如果自殺了……會不會……」

哭喪著臉，中村千野問牧師。

作為一個生活在東京的上班族程序員，中村千野本來有著非常舒適的生活：高昂的工資，便利的生活，還有周圍宛若花花大世界的生活環境。

另外，他還有一名美麗的未婚妻，並且在3個月前就訂婚了，又貸款買了東京市中心的房，這對於年紀不到30的他可以稱作一名成功人士了。

然而就在一個多月前，僅僅因為一個意外，一切都戛然而止。

那是一個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加班夜晚，中村千野熬到12點方才回家，轉動鑰匙打開門的一剎那突然出現的場景讓他驚呆了——他看見，他美麗動人，跟他恩愛有加的未婚妻山本美子，竟然跟一個陌生的男人，就在他們一同共進晚餐的桌子上，做著某些不可名狀的事……

然後，情況就一發不可收拾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中村千野被憤怒沖昏了頭腦，一句話也沒說抓起門口玄關旁的鞋拔子就向那姦夫的頭頂上砸去，然後……

血漿四濺中，鞋拔子斷裂，「啊——」地慘叫聲在公寓中回蕩。

這一砸是砸爽快了，腦震蕩，但這一砸也把他的一切都葬送了——出軌不犯法，但是故意傷人犯法，姦夫和偷腥的未婚妻選擇了報警，警察到來后把中村千野帶走了，他被拘留了半個多月才被保釋出來。

在日本，用人公司是非常重視員工是否有犯罪記錄的，雖然最後情有可原加及時讓家人交了保釋金沒坐牢，但由於留下了案底，中村千野被開除了。除此外，未婚妻也跑了，他還背上了一筆高昂的賠償債務，而且禍不單行到月底因為房貸沒供上好不容易買的房子也被強制收走可……

多重打擊下，中村千野感到萬念俱灰，流落街頭只能用高濃度的酒精麻醉自己。在這過程中，意識模糊中自感沒希望了的他想到了這樣一種選擇——死！

由於壓力大，日本也是一個極高自殺率的國家，諸如青木原樹海，阿含湖之類的地方更是全世界文明的自殺「聖地」，中村千野也有了這種想法——是啊，都這樣了，努力奮鬥來得一切一夜間都沒了，活著還有什麼勁？！

他恨那個背叛自己的女人，恨那個姦夫，恨開除他的公司，恨還他蹲監獄的法律……恨恨恨，愛屋及烏地，中村千野開始仇恨一切，仇恨這個社會，甚至是整個世界！

既然恨，那就讓這些見鬼的東西統統滾得遠遠的吧，別讓它們污染自己，索性中村千野乾脆搭上了一輛電車，琢磨著找個人少的地方了解自己算了，這才來到了這裡。

只是……很多自殺者，在自我了斷前都會因為後悔而猶豫，望著周圍的環境中村千野也產生了這樣的想法——難道，自己就要這麼死掉，讓屍體在荒野里像死貓死狗一樣被蛆蟲蛀蝕，任由老鼠野狗啃噬嗎？

再想起小時候老人們說的「自殺者要下地獄」「每一天要重複自殺的過程6次」的恐嚇，一想到那之後恐怖的景象，中村千野就打寒顫。可是……自己這德行，除了死，還能幹什麼呢？

矛盾糾結中，他看見了這間教堂，這才走了進來：

不是說，牧師都很有智慧嗎？找他問問吧。

像個小孩子一樣哭著，中村千野一字不落地說出了自己的遭遇。

面對他的疑問，牧師只是和善地呵呵一笑：人，生來都是上帝的羔羊，而上帝所創造的一切都有著他的用處，哪怕是一塊石頭，一粒泥土，都有它的用處，你明明還有這麼多東西，怎麼能說自己一無是處呢？

中村千野噙著淚：可是，你說說我還有什麼啊……

他一條條地數著：錢，工作，房子，女人……都沒了，沒了，你說我，我還有什麼！

「這個呢？」牧師指了指中村千野「你自己本身，就是最大的財富。」

「錢沒了，可以再賺，工作沒了，可以再找，哪怕再艱難，那也是有可能找到的……」牧師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只要你有這個，上帝賜予我們每個人的智慧。」

「想想吧，你的智慧難道不豐富嗎？東京大學計算機碩士畢業，還有豐富的知識，那是多少人都夢寐以求的東西，能得到它說明上帝已經給予了恩賜，你難道還不滿足嗎？」

「智慧……」

念叨著，反覆地想著這個詞，中村千野愣住了。

在他思考的時候，牧師則走到門邊，蹲下身去。

那裡，趴著一隻渾身漆黑，瘦弱的小貓，由於天氣寒冷正縮成一團，瑟瑟發抖。輕輕地在它的背上磨砂幾下，牧師打開一盒牛奶，倒在小黑帽面前的飯盆里：

「是的，智慧。」

他說：你看看小黑，它多麼可愛啊，但你知道它曾經的經歷嗎？

「去年冬天，它母親生下它還沒多久，就走了，是我在冰天雪地中找到，並救了它……」牧師回憶道，彷彿看見了當初的場景「那時候，它五個兄弟姐妹就只剩下它一個了，而它是最瘦小的一個，但是依然活著。」

「你看看小黑有什麼？按照常理，它是最弱小的一個，沒有兄弟姐妹們強健的身體，沒有母親的關愛，是最不可能活下去的一個，但是結果呢？」牧師看向中村千野「未來，除了上帝，誰也不能決定，小黑什麼都沒有，現在都活得好好的，雖然我這裡條件也不是很好，但對於它來說至少比外面流浪好多了，至少沒有性命之憂……」

「它能幫我抓老鼠，而我能看著它開心，彼此都活得很快樂，所以，中村君，你怎麼能說你已經失去了一切呢？而且……」他接著說，看了看外面「現在的天氣可是很冷的，你難道希望自己就是這麼個結果嗎？」

「我……」

中村千野又愣住了，心底開始激蕩：

是啊，一對姦夫**，就這麼兩個什麼都不是的垃圾，自己就這麼死掉，值得嗎？！不，當然不值，弄不好他們知道了自己的死訊還會在背後偷偷笑呢，這絕不容忍！

牧師逗弄的小黑貓的場景，彷彿將冰雪融化的陽光，將中村千野心中的陰翳冰寒化去——他不想死了，至少不能這麼簡簡單單地死了，必須得讓那對姦夫**付出代價！

我要報復！

中村千野這樣想。當然，不是當時那一鞋拔子的衝動，是用「合理合法」地報復——就像牧師所說的，智慧，要合理地運用它，不要忘了自己的職業和技術，以及它們所能帶來的：

鎖死銀行卡，黑社交賬號，造謠，人肉搜索……鯊齒般地獰笑中，一條條地報復措施在中村千野心中擬定。

他發誓，一定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讓那兩個混球好好地嘗一嘗自己當初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痛苦！

「謝謝你的開導，牧師先生！」微微地鞠了躬，中村千野道謝道「我不想死了。」

說著，他站起身來，就要推門離去。

「沒什麼，挽救生命是我的榮幸，不過……你等等！」

在中村千野正要離去的時候，他叫住了他。

「還有事嗎？」中村千野回過頭問。

「當然……」牧師微笑「上帝還說了，寬恕是一種美德，寬恕別人，其實也是寬恕自己。」

說完，他便不再說話了。

「額……」

而中村千野此時，則一臉窘相，是因為被揭穿產生的尷尬。

不過，他還是禮貌地對牧師微微一笑，然後消失在風雪中。

教堂再次恢復了一直以來的寧靜，而牧師則「呼」地舒了口氣，逗了會兒小黑貓后坐回了講台上。將一個走入歧途的生命拉回正軌，這件好事讓他心中稍稍有些愉悅，再次翻開眼前的聖經開始研讀起來。

而這時，外面的風雪颳得更大了，凜冽的寒風吹拂在教堂的窗子上，將其吹得「咔咔」作響。

「喵——」

似乎感覺到了涼意，小黑貓輕輕叫了聲，將身子向角落蜷去。

「是不是門沒關好？」

看著貓的舉動，牧師這樣想著，放下手中的聖經再次走上前去。但是，就在摸到門框的一剎那，彷彿突然冥冥中感應到了什麼，他的身體僵住了。

緩緩移動著視線，牧師的眼光望向窗外。

依然什麼都沒有……不，剛才那個人，他怎麼會！

他看見，大約在30米開外的路邊，方才從這裡離開的中村千野不知為何癱倒在路邊，渾身沾滿雪屑，發了羊癲瘋一般上下抽搐著。

著難道是……

一股不祥的彷彿寒冰貼背的不詳預感，在牧師心中響起，而這時候，一陣陰冷的獰笑，不知從何處傳出，在教堂中回蕩：

「石井四郎，躲了這麼多年，你還想去哪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