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9.
何風晚一開始是抗拒上空照的。
那時她在紐約的工作不順利,經紀公司不斷將她外派,去新加坡、香港和曼谷,要求她積攢海外經歷,往作品集添加新東西。
後來才知道,不是人人都要這樣。
好聲好氣地問詢經紀人,反被嘲笑「連上空照都不肯拍的模特,沒有好前景」。一怒之下,她自己預約攝影師,拍下那張照片,做成新的模特卡。
那次拍攝中,她的憤怒、緊張,對未來的迷茫,在鏡頭前一覽無餘。虧得攝影師引導,才漸漸敞開。像一朵長瓣長蕊的花,於霧中顯出工筆的輪廓,漫出濃釅的色彩。
也果真簽到了更好的公司,不再有任何抗拒,曉得這種衣服架子的工作,無非要展現不同風格的美。
何風晚很久沒想以前的事了,她是打死也不願回頭的人,看那照片只覺得陌生。
晚餐時,她說訂了兩個人一起飛瑞士的機票和酒店,成珠珠當即嗆了一口菜,咳了半天,問:「兩個人?」
「嗯。」
「還有誰?你不會……背著我談戀愛了?公司說了,模特談戀愛要通報。」
何風晚說:「所以只有你呀!」
成珠珠想了想,作為她的個人助理,一起度假似乎並無不妥,但一聽是瑞士,又小心翼翼地對手指,說:「我聽說那邊的酒店都挺貴的。」
「辛苦賺了錢,就要痛快花,才有更大動力去賺下一次,不然圖什麼?放心,都在我承受範圍內。」
*
當成珠珠站上木屋酒店的露台——天空藍得空前絕後,皚皚雪山望去無窮無盡地綿延,沉睡一般安寧。再回想那句「都在我承受範圍內」,不由得心驚膽戰。
何風晚是發了什麼橫財嗎?
她手上還拿著一摞出國前做的功課,包括各種景點地圖與滑雪須知,眼下統統沒了用處。
這座小莫村位於海拔兩千多米的高原,靠高山纜車與步行山道連接外面的世界。全村只有一條主路,禁止汽車通行,路上派生出枝椏似的小徑,連接散落各處的房屋。
空曠且避世。
「看到露台上那個溫泉池了嗎?我們可以泡在裡面喝酒,白天看雪山,晚上就對飲星光。明天睡個懶覺,從山下徒步走上觀景台,後天再去滑雪。這麼安排行嗎?」不知什麼時候走來的何風晚出聲問。
成珠珠眼眶微微泛紅,被無數感慨衝擊著說不出話。
「傻。」何風晚乜一眼,手指輕刮她的鼻尖,轉身走回房裡,「我這趟來,沒去那些名氣大的地方,就想找個人少的發發獃。你陪著我,還得遷就我,不用那麼感動。」
「我……我這是激動。」成珠珠一激動,抖著肩膀打了個嗝,「說不定會有艷遇!」
何風晚笑:「你太累了,閉上眼睛睡一會兒,爭取夢到。我樓下看菜單啦!」
「……哦。」
這家木屋酒店共有三棟,每棟三層樓。一棟也就六套客房,面積不算大,走小而美的輕奢路線。十一月瑞士的氣溫探到何風晚心裡「天寒地凍」的標線,她不想再外出找餐廳。
訂好晚餐后,她問服務生小哥:「另外的客房都住滿了嗎?」
金髮小哥系黑色領結,梳一個老派的偏分,雙手捧著菜單畢恭畢敬地正要回答,抬眼看到了什麼,說:「他們回來了。」
何風晚順著他的目光,一下愣住,耳畔營營響起那句「說不定會有艷遇」。
看著眼前那人,她心裡生出一點凄涼。
這哪是艷遇,明明就是孽緣。
江鶴繁也經過火車轉高山纜車的換乘,和朋友從韋爾比耶風塵僕僕地返回。小莫村是他們戶外俱樂部在國外的大本營,每年這個時候都要聚一次。
他穿著黑色衝鋒衣,濕漉漉的短髮襯得眼眸愈發明亮,洒然不羈的樣子。攜颼颼的冷風走進酒店,他放下登山包,撞上了何風晚看來的視線。
兩人就這麼無聲地對峙,誰也沒有開口的意圖。
直至一道渾厚的男嗓如夢初醒般炸開,懷著無比的驚喜大叫:「那那那……那不是何風晚嗎?今年四大時裝周的亞洲秀霸!江老弟,你看到了嗎?!」
江鶴繁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結識四年的好友,向來以鋼鐵硬漢自稱的林熊會是何風晚的迷弟。林熊身高一米八,高大健壯,是國內著名登山家,因為一臉大鬍子自詡虯髯客。
而此時,這位虯髯客半跪著在登山包前翻了半天,終於翻出筆和硬皮筆記本,跑向何風晚,小學生一樣吭哧吭哧地將手上東西遞過去,說:「何小姐,幫我簽個名好嗎?」
何風晚歪頭瞄了眼江鶴繁,拿眼色問他這是哪一出?
江鶴繁擰著兩道好看的眉毛,沒有回應。
林熊的臉被疲憊與興奮交織著催紅,他看上去像喝多了,口中念念有詞:「真沒想到會在這遇見何小姐,真是沒想到啊……我妹妹非常崇拜你,卧室貼了很多你的海報。她學服裝設計,總說你是她的繆斯女神,還給你畫了很多畫像。」
哦,原來是妹妹啊。
不知為什麼,瞥見江鶴繁稍微鬆動的神情,何風晚隱隱有些失落。
林熊抱著筆記本,歡歡喜喜地端詳何風晚的字,不住地說:「你們模特那行我本來什麼都不懂,但我妹妹太喜歡你了,對我說了很多你的事,還拉著我一起看你走的秀。其實……我書房裡也有一張你的海報哈哈哈哈!」
「簽名而已,多小的事。」何風晚沖他甜甜一笑,飛個嬌俏的眼風,說:「要不我們合影呀?」
不等林熊反應,她沖著江鶴繁揮手,「陳先生,麻煩幫我們拍個照!」
「陳先生?」林熊笑容戛然而止,一頭霧水地轉回去,大力攬過江鶴繁的肩,猛拍兩下,「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江鶴繁什麼時候改了?」
何風晚見狀,跟著問:「江鶴繁?」
這樣問的時候,她眼瞳撐大幾分,一臉不諳世事的無辜。
林熊常年征戰山野,為人純粹簡單,還是條直腸子,自然不了解江鶴繁交際應酬的那些門道。江鶴繁沒打算解釋,他鬆開林熊的手,語氣沒什麼起伏地說:「我幫你們拍照。」
何風晚趁他取相機調參數,和林熊胡侃了兩句,問:「既然林大哥是登山家,滑雪也沒問題吧?」
林熊一拍胸脯,嘿嘿地笑,眉宇間寫滿了「你說呢」。
「太好了,我這次想滑野雪,不然你帶我吧?」
「這……」林熊有些為難地捋了捋濃密的鬍鬚。
「怎麼了?」
「我不擅長滑野雪啊!我以為你去雪場滑呢!你一個小姑娘怎麼敢玩那麼刺激的?」林熊皺眉,頗為苦惱地抓臉。
他很快瞟到架起相機的江鶴繁,一肘彎捅過去,興高采烈地說:「找他!他擅長!這小子擅長滑雪和攀岩,要不是體諒他做生意事兒多,我非把他鍛煉成林熊第二!哈哈!」
何風晚受了點撥,言笑晏晏地看向江鶴繁。
他撩起眼皮迎向她的目光,手裡的相機掂了掂,淡然說:「何小姐,可以照了嗎?」
咔嚓咔嚓幾聲后,林熊挑了三張,並肩一張,托著筆記本一張,翻開筆記本露出何風晚的簽名又是一張。等仔仔細細地欣賞回味一番,他這才發覺哪裡不對。
「江老弟,你跟何小姐認識?」
江鶴繁嘴角蓄起一點微薄笑意,微抬下巴,慢悠悠地說:「談不上認識,見過一面。還偶爾得知何小姐目標偉大,志存高遠。」
嘴是笑的,眼裡也蘊著清淺的笑,溫潤音色透著股慵懶,不是閑人牆根底下曬太陽的慵懶,聽在何風晚耳中,是欠。
欠揍的欠。
卻不妨礙被他難得的笑擊中,那笑溫柔地托起一些細密綿軟的情緒,何風晚沒有表露,也沒有朝他嗆回去。
想起那條「當代女人最好禮物」的群公告,便顯得沒那麼浮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