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鴉鳴國
「不,俺們也不想這樣的!」這一對男女痛哭流涕:「誰叫她是個女娃!俺們養不起她——這都是、都是她奶奶的主意,讓俺們不要管她生病,等病得不行了就送到醫院去,訛一大筆錢!」
小孩一直不肯接近這男人伸出的手,聽到這話卻忽然俯衝下來,她稚嫩的眼裡露出了一種,可以稱為恨的情緒。
「不——」男人輕柔而堅定地阻攔住了,掌心微微透出了白光,托起了孩子的魂魄。
「你的魂魄是完整的、純潔的,」他道:「不要被玷污了。」
「下輩子投個好胎,不要再碰上這樣的父母了。」他右手快速地在空中劃了個什麼圖形,凜凜地盯了一眼那對瑟縮的夫妻,「向你保證,他們會得到應有的報應的。」
於葳看到這男人的嘴裡念念有詞起來,前面的幾句她還勉強能聽懂,好像是在念天地神鬼,後面就越說越快,聲音也漸漸微不可聞——嘰嘰喳喳嘁嘁喳喳地,她越是側耳去聽,反而越是聽不懂一個字。
小孩子的身形漸漸充斥了柔和的光芒,瞬間變成了羽毛一般游弋的星點,她小小的臉龐上,充滿了歡喜。
於葳眼見這一對夫婦狼狽而逃,不由得上前道:「他們——」
「天啊,」面前的男人嘴裡發出了微不可查的嘆息聲:「失效了,失效了。」
辦公室里的燈光照在他的面頰上,於葳這一回終於看清楚了他的臉,的確是相當英俊了,而且眉眼有一種柔和的弧度,嘴角也微微上翹起來,卻並沒有一點輕浮的模樣。於葳看到了他的眼角上,似乎還有一抹淡淡的水痕。
於葳並不覺得那是眼淚,果然見他在口袋裡摸索起來,很快就掏出一個玻璃小瓶子來,似乎想要往眼睛上滴入幾滴,然而這瓶子已然成了個空瓶。
「這可有點不好辦了,」他道:「現在到哪兒去找這東西——」
他話還沒說完,忽然聽到更為凄慘地一聲尖叫,從窗子往下面看去,只見剛才離開的那一對夫婦,忽然匍匐在地上,渾身抖動起來。
於葳又看到了那一團黑影,浮遊進入了那兩具身體之中。她不由得大叫起來:「那究竟是什麼東西?」
「你看到了什麼?」身後忽然傳來一道聲音。
「一團黑影!」於葳大叫道:「像是聚集的虻蟲一樣!」
「你竟然能看到,」這男人的眼裡露出了興味的光芒來:「看來你得幫我一個忙了。我叫沈揆一。」他毫不避忌地抓起了於葳的手臂,輕柔卻又不容拒絕地帶著她往樓下跑去。
匍匐在地上的男人站了起來,他咆哮著向沈揆一衝來,然而沈揆一已經掏出了符紙來,令人驚訝的是這符似乎並沒有上一張好使,在空中徘徊了一會兒,卻直直地墜落了下來。
「廢符!」沈揆一嘆了口氣:「趙九成——」
他的手上忽然出現了一團細細的絲線,這絲線遊走著,彷彿有生命一般,沈揆一像是拋魚線那樣將之拋向了男人,絲線觸碰到了男人的身體,頓時一圈圈地纏繞起來——於葳發現這絲線似乎嵌入了男人的肉體之中,而男人的皮膚清晰可見地出現了一塊塊凸起,那黑影在男人的身體里,東躲西藏。
終於這黑影一直向上走,堆積到了男人的頭頂,想從天靈蓋破出,於葳頓時大叫道:「它要出來了,頭頂上!」
沈揆一立刻鬆開了男人的綁束,而絲線在半空中很快尋到了目標,頓時裹纏了上去,將黑影牢牢束縛其中。
於葳還來不及說話,脖子上卻忽然多了一雙力大無窮的手,這雙手死死捏住她的脖子,她頓時疼得眼冒金星,嘴裡只能發出不成音節地「嗬嗬」聲,窒息讓她感到了死亡的臨近。但就算到了這一步,於葳並不想屈服,她的個性就是這樣堅毅——忍耐著胸口和頭部的劇烈刺痛,她下意識地掰扯著,反手抓住了身後那人的頭髮,狠狠一拉。
身後之人紋絲不動,於葳知道這就是那個被附身的女人了,身體中的那個不知名的東西給了她巨大的力量,讓她沒有了普通人的疼痛。於葳並不甘心,她使出最大的力氣,腳蹬地向後仰去,和這女人一起滾落在了磚石地上。
於葳側身倒地之後,立刻摸到了女人的肘彎,她靈機一動,頓時兩個手都抓握了上去,一陣清晰可聞的脆裂之聲后,女人的胳膊似乎就變得軟綿綿地了。
她猛地跳了起來,掙脫了束縛。連滾帶爬地還沒有跑出幾步,卻忽然又被抓住了腳踝,摔倒在地。
而那一頭的沈揆一似乎只能從絲線的位置判斷黑影在什麼地方,於葳看到他拋出的好幾張符紙全都打錯了地方,竟讓黑影遊刃有餘地避開。而她這裡的驚叫聲也讓沈揆一分了心,那黑影甚至橫衝直撞,朝沈揆一衝過來!
沈揆一這一回似乎知道了黑影的打算,他又掏出了一張符來,「趙九成,這回可不要再坑我了——」
他祭出了這張符,天地間霎時間有如白晝一般,廣大光明從符中透出,甚至連沈揆一都不得不暫時躲避了這炫目的亮光,而於葳卻能直視,她看到了那黑影霎時間就變得有如輕煙淡霧一般,同時發出了尖利的慘叫,彷彿有生命一樣,聽得人從心底升起一股涼意。
她身後的女人也同樣哀鳴著,一團黑影從女人身體里脫出,卻也逃避不開無處不在的光明,有如被震碎的微塵一般——沈揆一似乎鬆了口氣,然而於葳卻忽然驚叫起來,因為她看到了光明之中出現了一個偌大的黑洞,這黑洞的開口越來越大,竟然將沈揆一和於葳全都吸了進去。
等到院長帶著人趕過來,就看到平底颳起了一陣旋風——不自從哪兒來的裊裊上升的煙霧霎時被吹散了,從煙霧中顯現出萬千螢火蟲一樣的光來,又在下一秒歸於黯淡了。
而此時的沈揆一和於葳一同進入到了一個地方,這裡只有大樹,鋪天蓋地的全是槐樹。
枝葉茂密,綠蔭如蓋,每一株都幾乎有十幾米那麼高,抬頭望不見天空,只有一層一層壓頂的樹葉,沒有一絲光線透進來,像黃昏以後那樣黯淡。
「這是什麼地方?」於葳揉了揉摔得麻木的胳膊:「為什麼會到了這個地方?」
這麼多的樹上不知道棲息了多少只黑漆漆的烏鴉,每一隻烏鴉都只有一隻眼睛,卻都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們。
被一群身體肥碩而且只有一隻眼睛的烏鴉死死盯著是一件恐怖的事,而且這些烏鴉似乎還有一點人性化的表情顯現出來——就像人類疑惑時候的模樣。
「竟然到了這裡來,還是以肉身。」沈揆一微微皺了眉毛,他解釋道:「這是鴉鳴國。鴉鳴國是太陽月亮都照不進來的地方,常年黑暗,只能以烏鴉的叫聲來區分晝和夜。烏鴉和貓頭鷹是陰間的鳥兒,它們在陽間也是有使命的,在陽間沒有完成任務的烏鴉,就會被罰剜去一目,送到鴉鳴國這地方來。」
「這些只有一隻眼睛的烏鴉,」沈揆一道:「只認得鬼,不認得人。」
「我看到剛才那兩隻鬼魂,」於葳道:「是他們帶著我們進來的。」
「方才那兩個東西,它已經不叫鬼了,名字叫聻,」沈揆一道:「聻能看得到人,卻看不到鬼。」
於葳聽得稀里糊塗,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什麼,卻聽他道:「你叫什麼名字?」
「於葳,」於葳道:「草字頭,底下一個威力的威。」
「葳蕤自生光,好名字。」沈揆一忽然停下了腳步,道:「不對。」
於葳也發現了不對勁,因為方才沈揆一所說,烏鴉是看不到人的,但是明顯他們在移動的時候,這群烏鴉的目光,也在隨著他們移動。
「我喊趴下來,你就趴下來。」沈揆一露出了凝重的神色,道:「一,二——三,趴下!」
隨著沈揆一的話音,於葳立馬抱著頭卧倒,耳畔一陣巨大、尖銳而又聒噪嘈雜的鳴叫聲突兀地響起,同時還有無數翅膀煽動的聲音,像是老舊的風箱搖動。她低著頭瑟縮在一團,什麼都沒有看到,只等到四周復歸於平靜的時候,才緩緩抬起了頭,就看到天空中鴉群亂飛著,沒有方向。
沈揆一站起來,他緩慢地移動方向,而飛舞的鴉群沒有一點反應,根本看不見他。
「問題在你身上,」他道:「你帶了什麼東西嗎?」
於葳下意識地去摸胸口,掏出了一個福娃娃項鏈來,沈揆一一看就道:「古曼童,你養了小鬼?」
於葳一亮出項鏈來,空中亂飛的鴉群似乎就找到了方向,立刻俯衝了下來。於葳尖叫一聲,立刻將項鏈壓在身下。
沈揆一忽然聽到了簌簌的風聲,他立刻低下頭去,避開了頭上呼嘯而過的東西。於葳看到了那團半明半暗的東西,在空中變幻著輪廓,知道這就是沈揆一說的「聻」了。這東西一來就沖著沈揆一瘋狂攻擊著,沈揆一隻能狼狽逃竄,利用高大的槐樹東躲西藏。
「把你的古曼童給我!」沈揆一衝她伸出了手。
於葳沒有動。
沈揆一以為她沒有聽到,又說了一遍。
於葳還是沒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