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覆巢之下
?待得這甲士單膝跪地,眾人這才注意到黑衣甲士正是宮中護衛。
皇上顯然想不起來奉安殿在何處,正好皇后開了口:「陛下,奉安殿在崇慶宮西側。」皇后似乎欲言又止。
崇慶宮乃是已故皇太后的宮殿,皇上常常去那裡追思亡母,並不陌生,「既然失火就去救火,絕不可讓火勢燒到崇慶宮。」
黑衣甲士面有猶豫,「是,只是舒娘娘還在奉安殿裡面······」
眾人這才明白宮中護衛前來請示的原因,一座小小的奉安殿是小事,可是舒師婉這個身份尷尬的女人讓甲士亂了分寸。
皇上才要下令,又一個黑衣甲士風風火火闖進來,跪地:「陛下,火勢太大了,奉安殿中種了許多桐木,桐林燃燒,舒娘娘恐怕······」
「滾,去救火!」皇上一手扔了酒杯,酒水濺在貴妃身上也無暇多顧。
素池看著貴妃不緊不慢地用帕子擦拭衣襟上的酒漬,一邊的皇上似乎腳下有些虛浮,貴妃就在身側面容冷峻。眾人都跟在皇上身邊往奉安殿走去,漫天的火光越來越近。
當真正走到的時候,眾人的臉上都顯出震驚之色,顯然大家都明白:火勢之大,已經無力回天了,那位舒娘娘,當真是命苦。
侍衛、太監、宮女都在往上潑水,前來救火的數十人,可是火勢不見控制,燒到許多人的頭髮、衣裳,救火的人自顧不暇,連素池也不禁跟著眾人往後退了一步。電光火石之間,竟然有一個人從火里沖了出來。
「快讓開,快讓開,有人,火里有人。」不知是誰突然喊起來,眾人定睛一看,果然有人從火中衝出來。
待到這人蹲跪在地上,已是氣喘吁吁,竟是個少年。他的臉上是煙熏的污垢,連靴子也到處被燒焦,整個人狼狽不堪。他把背在背上的女人放下來,等到看清人,皇后驚呼:「陛下,是舒娘娘,還有呼吸,」
皇上還看著虛弱不已的舒師婉,人群中有人已經在打量這個從火場里救人的小子,大概十三四歲的樣子,側顏絕美,彷彿刀削斧刻,稜角分明,一雙劍眉英挺,待他抬起頭來,竟然滿場說不出話來:劍眉下面竟然是一副雙瞳之目!再看他腰帶上殘存的雲紋圖案,不禁有人驚呼:竟是清河郡王!
舒師婉已經緩緩睜開眼,清河郡王寧瓊臻扶著她的頭,她竟然沒有多少悲痛之色,先是看了看自己的兒子,寧瓊臻一聲一聲喚她:「母妃,母妃」。她好似還沒緩過來,寧瓊臻一邊喚太醫。剛才的火勢太大,他的聲音已經啞了,發不出聲音。
舒師婉的眼睛看向皇上,她幽居宮中多年,此刻眼角彎彎,倒是能看出一點當年的風華。皇上蹲下身,摟過她,寧瓊臻木然地跪在一旁。舒師婉動了動嘴唇,彷彿很吃力的樣子,寧瓊臻看著她,「母妃,先不要說話,太醫就要來了。」
舒師婉只是戚戚看著陛下,喉頭一動,聲音斷斷續續:「陛下,陛下,陛下終究還是來了!」
皇上也不禁心中大痛,朝著人群發了火:「太醫呢,還不快些!」
舒師婉用儘力氣才握住皇上的手,「臣妾這一生無愧於陛下,亦不負母后所託,可終究,終究······臣妾知道,兄長有過,可是臣妾不忍心。臣妾無意干政,但身上流著舒家的血,陛下慈悲,可是臣妾又何顏面面君?唯有一死,唯有一死,以謝陛下。」
誰能想到,這漫天的大火竟然是舒師婉自焚導致的,皇帝也好像受了驚,臉色白了白,「婉娘,你這又是何必呢?這些事情,與你何關?」
「自兄長下獄以來,臣妾時時憂慮,愈發思念臻兒。臣妾知道,郡王無召回京乃是重罪,然臣妾已是將死之人,陛下將一切罪責統統歸於臣妾吧。」舒師婉好像恢復了一些力氣,她的目光在皇帝和兒子之間游移。舒師婉不顧太醫號脈,用儘力氣抓著皇上的袖子。
「婉娘,你呀,總是想得多。從前是這樣,如今也是這樣。」皇上的語氣平緩,看著她虛弱的面容,昔日的情景彷彿還在眼前。
「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婉娘的餘生,殿下推脫不掉了。」彼時新婚之夜,他奉命成婚,她還是大將軍府那個明眸善睞的姑娘,他當時已不記得她的容貌,卻記得秋狩時她嫻熟的弓馬博得聲聲喝彩。
「殿下不必如此焦慮,哥哥他總是面慈心軟,會在陛下面前幫著咱們的。」彼時他在宮中處處受人排擠,她在娘家為他說盡好話。
「貧賤夫妻百事哀,婉娘與殿下雖然不是貧苦百姓,卻也在這京城處境艱難。殿下的難處婉娘都懂,就讓樓氏入府吧!」她坐在床榻邊為他裁衣,他突然想起:她已經很久不曾騎馬射箭了。他知道她說不出口的辛酸委屈,拒絕的話卻說不出口,只得在心裡下定決心:等到將來,他要讓她成為這世上最尊貴的女人。
「眼下殿下繼位已是定數,妾身無才,但求後宮里一隅安寧而已。」他抬手揚翻了案幾,木板斷裂得那麼乾脆,毫不留戀。少年夫妻,他知道她的決絕,正如她知道他不欲為人知的晦暗心思。
······
太醫看著皇上,哀戚地搖了搖頭,眾人都知道:舒師婉果然是回天乏術了。
「陛下,臻兒,他總還是個孩子。臻兒,臻兒,金陵很冷吧,娘為你裁了新衣,已經送到阿堯那裡了。你也不要怪她,這都是舒家欠她的,你要好好······」她的語氣那麼溫柔,她垂在地上的手已經抬不起,寧瓊臻攥著她的手,一點也不敢挪開眼。她的聲音太輕了,好像稍縱即逝。舒師婉眼皮又是一動,她顯然已是強撐著了,聲音已經微不可聞:「臣妾,臣妾這一生終究是不悔的。」舒師婉的眼角好像還帶著笑意,手已經垂下,她好像只是睡著了一樣。
這個時候沒人關注她說了什麼,除了近旁的寧瓊臻和陛下,其他人甚至聽不見她的聲音。
寧瓊臻顫抖著手去摸她的脈息,不可置信地顫了顫身子,太醫這才又上前,仔細檢查,然後向後鄭重一跪,「娘娘,薨了。」
寧瓊臻仍然死死攥著舒師婉的手,他好像才明白髮生了什麼,瞳孔微張,攥著舒師婉的手還在顫抖,他嘶啞的嗓音聽起來悲憤而讓人絕望:「母妃!」這聲嘶吼之後,他的嗓子好像已經難以出聲,眾人看著亦有些不忍。
連素池這個旁觀者都覺得有些殘忍,除了舒堯,舒氏全族都亡於今天了。
太子寧璃臻已經扶起皇上:「父皇節哀,三皇兄節哀,母妃柔善,在天有靈也看不得這樣的場面。」
看著多年未見的兒子,皇帝的心中也有些愛憐,他並未就著太子的攙扶站起身來,反而去扶寧瓊臻:「起來吧。」
皇上的手剛觸到寧瓊臻的頭,卻沒想到寧瓊臻突然往後挪了一步,皇上心裡的那點愛憐瞬間消失不見,眼看就要發作。卻見寧瓊臻已經雙膝跪下,額頭觸地,伏身而拜,這已是北宛的大禮了。
寧瓊臻聲音里還帶著灼燒的喑啞:「未能侍奉母妃身側是兒臣不孝,只是求父皇許兒臣參加完母妃的葬儀再行返回封地吧!」
皇上還沒有作態,樓司徒已經躬身上前:「陛下,無召返京已經是重罪了,清河郡王孝心可嘉,然孝心到底重不過國法。」
下面幾位臣子已經紛紛附和起來。
皇上有些遲疑:「太子怎麼看?」
「扶棺入靈自然是為人子女理所應當,但母妃葬儀前前後後怕是得等上不少日子,到時候三皇兄回屬地的日子恐怕就更晚了。再加上母妃昔日最重規矩,最是看不得有人罔顧法紀。」太子看似什麼都沒說,卻態度再鮮明不過了。
本是塵埃落定的事,豫王殿下突然上前一步,卻是豫王妃素姚開了口:「兒臣與王爺同三弟一樣久不在京城,每逢佳節之時,只得遙遙上拜,祝福陛下娘娘身體康健。兒臣女流之輩不懂法紀國事,但知天下人的父母親緣都是一樣的。清河郡王為母盡孝,正是人倫之常!」
「既然如此,便等葬儀之後再返回清河吧!」皇上一錘定音,大步回宮。
眾人都陸陸續續地散了,素池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清河郡王還跪在地上,他把舒師婉被燒焦的頭髮一縷一縷地順下來······
「在看什麼?今晚是不是嚇到你了?」說話的正是太子寧璃臻,他的聲音清朗。
素池這才發現因為回頭這一眼自己已經落下眾人幾米開外了,就連爹爹也沒有等她。她有些錯愕地向太子行了禮,「見過太子殿下。」
「不過幾個月不見,你這性情倒是大變。從前在講武堂也不見你這樣規矩。」太子似乎有些不滿,不過他多是這樣溫溫和和的。
「講武堂只有學生,沒有什麼千金之子,殿下不記得講武堂的規矩了?」素池抬眸,對上他的眼。
「南喬說你私底下也不喚她郡主的,偏偏在我這裡一口一個太子,一口一個殿下,你從前都是跟著南喬喚我太子哥哥的。咱們從小一起長大的情誼,你竟然半分不記?」太子這話說的也不錯,因著貴妃的原因,她確實也是宮裡的常客。
「到底是長大了,我也常常喚南喬封號的,不如我喚你牡丹哥哥?」素池已然被自己逗笑了。與其他幾位皇子相比,寧璃臻的風評極好,這位寬厚仁慈的儲君神容俊逸,待人溫和有禮,上孝君父,下禮群臣,雖是年紀小,卻在百姓之中一片歌功頌德,有「牡丹」太子之稱。
「難怪南喬這丫頭都害怕你這張嘴巴!」太子果然不生氣,他好像想起來什麼,「對了,你方才在看什麼?今晚是不是被嚇到了?」
「宴會上,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我還從未見過舒娘娘呢。」素池又想起方才的事,語氣不復方才的輕快。
「這幾年,我也是很少見呢。母妃心慈,當年掌家的時候大多受過她的恩惠,倒是沒想到三皇兄會在這個時候回來。對了,你應當還未見過他。」太子這才想起來清河郡王,他久在封地,跟金陵沒什麼接觸。
素池好似對此完全不感興趣,桑榆已經等候在前:「姑娘,國公在催了。」
「改日再見,記得按時去講武堂。」太子也不轉身,目送素池轉身告別。
素池有些抑鬱:不就是逃個課么?至於一次次的提醒么?
素池上車前,正看到素姚與豫王在和素淵告辭,素淵臉上連笑意都沒有,她扶著東榆的手上了車也聰明地不上前寒暄。
······
素姚本來以為豫王會騎馬回府的,不想她剛上了馬車,豫王也進來了。
素姚也不詫異,只是抬手倒了杯茶,聲音有些冷:「王爺這是醉了,連馬都騎不得了?」
沒料到車子突然一個趔趄,素姚幾乎整個身子都要跌到豫王懷裡,茶水弄濕了她的襦裙,這個情景不免有些尷尬。知她心思,豫王也不說話,一邊抬手替她擦拭,一邊替她整理衣裙道:「本王知道王妃不願意違了素國公的意思,國公也太看得起三弟了?舒家完了,他遲早得選隊站,這個時候給些小恩小惠無關大局。」
「罷了,叔父那裡,我回頭再去請罪吧。只是沒想到太子也會阻止清河郡王留在金陵。」素姚拿了面銅鏡,檢查自己的儀態,她也未想過要要為這事吵架,只是叔父方才的態度,她隱隱有些擔心。
「王妃這可就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太子可是一片好意:眼下對三弟來說,清河郡再安全不過了。我這個四弟呀,這仁厚之名可不是說說而已!只是這把火,燒得真是蹊蹺!」穿慣了戎裝,豫王似乎不習慣這華服,素姚只好伸手給他整了整領子,卻不料豫王已經握住了她的手。
······
難得應付完宮宴,回到閣里,聽說謝彧正侯在書房。素池進去的時候,謝彧正在左手跟右手下棋。謝彧見她進來,收了手中的棋問她,「這幾日沒去講武堂,你身子可還好?」
素池這才想起來,她近日連講武堂都不去,名頭就是身體不適,謝彧才來看她。
謝彧看她的神情大概猜到了,「今日宮裡可還順利?」
素池把宮裡發生的事大致講了一遍,她本來以為謝彧會說說舒家的事,沒想到他只是鎖著眉頭問:「太子當眾要了你的畫?」
「郡主畫的。」素池的神情有些不自然。
「小姐可知樓錦玥為何針對你?」問她。
「大概是她是皇后的侄女,我是貴妃的侄女吧。」素池聲音低沉,抬手去擺弄他的棋子。
「小姐心如明鏡,何必避重就輕?」謝彧長長得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