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位

牌位

季明德策馬繞寶如轉了一圈,聲音略有責備:「不是叫你和修齊都躲到白馬寺去,你一人單槍匹馬的,怎麼跑到這兒來了?」

他早知道尹玉釗要來,所以安排好車駕,把寶如和修齊都放在白馬寺,準備收拾完尹玉釗之後,再去接他們,誰知寶如竟一人跑到這兒來了。

才打過架的兩兄弟,瞧起來格外的可笑,寶如騎在馬上,忍著笑道:「我不過瞎逛逛,逛著逛著就到這兒了。」

其實是怕他們果真拼個你死我活,自己憑著這條命,能來調停一番。

季明德回頭問李少源:「你是要去長安,還是去洛陽?」

李少源道:「洛陽吧,我去救我父親。」

*

直到李少源率人離開之後,寶如才給季明德講起,自己這一路上都遭遇了什麼。

事實上她一直不知道尹玉釗去了何處。自打生完孩子之後,整日窩在海棠館照顧小修齊,她連尹玉釗的去向都沒有問過。

早晨和小修齊從朱氏那院子的後門上出來,前護后擁的土匪簇擁,方昇平親自押車,寶如一聽是季明德的吩咐,便直接往白馬寺去了。

今天是地藏菩薩誕辰,雖寺中謝客,但既是寺廟,這種日子就肯定要做法事。

寶如抱著修齊下了馬車,進了正殿,本是欲要上柱香的。見偏殿中供著許多牌位,遙想起自己去了的先人們,遂央那沙彌也替自己書了一份牌位,掛到了牌位處。

木魚聲起,經聲響起,只要供起牌位,亡靈便會到此聽經,尋求解脫。

親自將牌位掛在偏殿中,寶如一張張望過去,要看看牌位上都書著些什麼人。

有兩份並排一處的,一份寫著她母親同羅綺的娘家乳名,阿齊,上面有她的生死之期。寶如起了警覺,再看旁邊一份,上面書著懷嶼的俗家名字,並他的生死之期。死期,恰就是今年的元宵節。

這麼說,當日她把尹玉釗給懷嶼之後,當天懷嶼就死了。那尹玉釗肯定於當時就逃脫了。望著香火燃燃,卻寂然無人的大殿,寶如心說糟了,除了尹玉釗以外,沒有人會確切知道這兩人的死期。

顯然,尹玉釗曾來過白馬寺。

寶如見有個小沙彌在此書牌位,上前問道:「小師父,主持法師果真已經過身了?為何此處竟有他的牌位?」

小沙彌合什雙掌道:「實則小僧也不知道,不過有人帶來的他的骨殖,並叫吾等念經,好好替他超度。」

「那人去了何處?」寶如問道。

小沙彌是個話多的,也是見寶如生的福相隨和,多說了幾句,道:「他們昨夜才來,今早就走了,聽他們的口風,是要往洛陽城見榮親王,並接一位夫人和一位小公子。」

至此,寶如才明白李代瑁等的人是尹玉釗。這也就難怪李代瑁會讓她從地道走。尹玉釗未死,還依舊卷在朝斗之中,而且站在小皇帝李少陵一邊。

寶如也不驚動和尚們,吩咐方昇平和土匪們退了出來。而這時候,洛陽城已經整個兒被圍了。她把小修齊安置妥當之後,便策馬直奔函谷關,以她的心思,是準備若季明德兩兄弟打到難分難解,就狠罵一通,各打五十大板的。

誰知到的時候他們已經打完了,皆是鼻青臉腫,還好,沒有傷筋動骨。

*

回首望長安,季明德望著馬上的寶如,問道:「寶如,你說尹玉釗他到底想要什麼?」

就好像他此生執著,從一睜開眼睛,就想找回寶如和季棠一般,尹玉釗也有他的執著和目的。江山權位嗎。似乎不是,如果是的話,他在殺掉懷嶼之後,次日就可以殺回來,再和榮親王府周旋,畢竟他有朝臣的支持,那怕死,也會死的轟轟烈烈。

就僅僅只是寶如?

季明德打心眼兒里看不起尹玉釗,也覺得這個理由牽強而又可笑。

尹玉釗像他一樣,小時候也是野孩子,苦孩子出身,不像李少源這樣的王府貴子,從小得到的太多太多,反而於物欲無貪無求,他們對於榮譽,對於權力,都會有一種狂熱的追求和勢在必得的野心。

尹玉釗半年蟄伏,他所為的,究竟是什麼?

季明德押了半晌,認定尹玉釗在洛陽找不到寶如之後,肯定會去長安。畢竟宰相和中書等人,私底下依然是支持他的,小皇帝李少陵又信任他,季明德覺得他會回長安。

寶如道:「長安我就不去了,既訊兒報給你了,我便找個地方等著你,等你來接我,再接修齊,咱們一家團聚。」

季明德道:「好,你們等著我。」

他勒馬欲走,見寶如在馬上端坐,笑望著,是要送他離去的樣子。可待他目光一閃過,唇角漸僵,立刻變的悶悶不樂。

紅衣,白膚,高綰的髮髻,見他目光投過來,依舊笑著。他的寶如,比之沒有生季棠之前那圓容容的臉兒,如今似乎瘦了許多,都瘦出尖下巴來了。

他這半年多於她似乎太冷淡了些,沒有耐心的哄她歡過,哄她笑過。他已經不期待季棠了,因為他終於明白了一個道理,每一個孩子都不同。無論寶如再生幾個,都是他和她的孩子,但不會再是當初的季棠。

如今他依舊在為寶如而努力,為了那個在臨洮府的冷炕上,蜷著身子問方衡,自己怎麼會糟到這一步的寶如。這輩子,風光霽月,窮盡天下所有,他要給她最好的,最榮耀的。

兩生以來,季明德頭一回覺得自己該給寶如講講季棠,還有上輩子倆人之間的故事。就當做一個故事來講,而不是一個人背負著,那樣,季棠就在兩個人的心裡,而非只有他一個人去懷念了。

下了馬,季明德一步步走過來,圈上騎坐在馬上的寶如。她一雙眸子亮晶晶的,亦在低頭看他。

八月的秋老虎,甲胄於身的將士們鴉雀無聲的盯著,寶如不知道季明德突如其來,為何要來圈自己的馬,低聲催促道:「好了,快去吧。長安只有少廷,若皇上萬一大行,宮中有亂,你不得去看著?」

季明德仰面笑了笑,浮雲如白衽,他直裰上沾著淺淺的血跡,酒窩深深,似乎無論何時,都有無比的耐心與從容。

「等著我,等我來接你。」季明德笑了笑:「我有個很長很長的故事,故事裡還有個小姑娘,想要講給你聽。」

寶如儘力的彎著腰,纖細的脖子彎出極優美的弧度來,聲音低低,幾乎是在央求:「不要傷他的性命!」那個他自然是尹玉釗。

季明德翻身上馬,烈陽下的秦州土匪頭子,回頭笑了笑,如風馳過,率兵離去。

*

若說遇到季明德和李少源是情理之中,見到尹玉卿,就完全在意料之外了。

自打入榮親王府,尹玉卿是寶如平日里接觸最多的人。只要李少源不在,她嘰嘰喳喳,是個最好的夥伴。

一襲玫瑰紅的衫子,面色如喪考妣,尹玉卿叫寶如拉上了馬,也不問一聲士兵們將要把倆人帶到何處去,就那麼獃獃的坐著,眼裡噙著兩眶淚,馬一顛,往下掉一點兒。

寶如勒韁,等於是整個兒抱著尹玉卿,小聲問道:「你是不是見著他們倆兄弟打架了?」

……

「咱們是打小兒一起長大的,有什麼委屈,你跟我說,好不好?」寶如仍是小心翼翼,側看中懷抱中尹玉卿的臉,倆個婦人騎馬,她怕要顛著從未騎過馬的尹玉卿,跑的並不快。

尹玉卿也不回頭,連眼都不眨,張了半天的嘴,卻又說不出話來。

她該恨寶如的,可寶如吃的苦並不比她吃過的少。她該嫉妒寶如的,就像顧氏在的時候那樣,跟顧氏一起說說寶如的壞話,也許心情會好一點。

但寶如就是她的鏡子,李少源喜歡的那個姑娘,不在背後說人的壞話,不會嘰嘰喳喳整天問你愛不愛我,不會為了一丁點的小事情就甩臉子。所以李少源不愛她,放任她,就像對待一個傻子一樣待她。

活到今天,吃過一回又一回的苦頭,她才算真正醒悟過來。

「與你沒關係,不過等回長安,我就要和少源和離了。」尹玉卿總算破涕為笑,忽而夠手,在寶如臉頰上掐了一把:「我家如今是個破落戶兒,等和離了,嫁妝也許不夠我吃一輩子,把你那些賺錢的手段都告訴我,我也學著做做生意,不是比整天等個不愛自己的男人回家更好?」

拋開男人,不做妯娌也是姐妹,在馬上相視一笑,尹玉卿總算真的高興了。

寶如下巴搭在她肩膀上,頗有幾分男人哄著妻子笑開顏的自豪:「這值當什麼,只要能哄你開心,無論你要什麼,我都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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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堂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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