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謝繼清並不意外地一哂,翻身下了馬:「謹親王殿下正在宮中,手令一會兒會傳出來,三位殿下若不介意,我們便一道等。」
「……」三人微滯,皆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乾清宮,謹親王與皇帝的棋局已持續了一個時辰。
他的棋藝向來不差,但一向是溫緩滅敵,今日卻連自己都能感覺到棋路上多了殺氣,目下已顯然是父皇落了下風。
謹親王抬眸看了看,皇帝彷彿精神仍好,心情也不錯。
「父皇。」他暫且擱下了手裡的棋子,笑說,「這是不是快到您服藥的時辰了?」
皇帝看了眼窗外天色,也笑著:「都這麼晚了?該是要服藥了。」
他說著揮手示意魏玉林去端葯,魏玉林親自去端了來,畢恭畢敬地奉給他:「皇上……」
皇帝正要接,謹親王忽地伸手,先他一步將葯碗接在了手裡。
他輕鬆地笑著:「這葯看著還燙呢,兒臣幫您吹吹。」
「燙就先擱著,一會兒再喝,不用你吹。」皇帝看著興緻頗高,說罷就又拿起棋子,「來來來,咱把這棋下完。朕都有日子沒見你了。」
他話音落下,卻不見謹親王應話。
皇帝執著棋子再度看向他,只見他一手執著葯碗,視線完全落在那葯汁里。
「父皇是有日子沒見兒臣了,但不是兒臣不來覲見,想來也不是父皇不肯見,而是……」他冷漠地看向魏玉林,「是魏公公攔著不稟。」
皇帝一怔,魏玉林顯然一悚。
謹親王平淡而笑,端著葯碗站起身,一步步踱到魏玉林跟前:「你攔著我不讓我見父皇,有多久了?怎麼也有一兩年了吧。今天突然說父皇要見我,真讓我受寵若驚。」
「……殿下說笑、殿下說笑。」魏玉林賠著笑,擦了把冷汗。
「怕是別有隱情吧。」謹親王睃著他,「五月那會兒,你給西廠寫了封信,信里說了什麼來著?」
話音剛落,屋裡死寂凜然。
謹親王猶睇著魏玉林,目光一分皆一分寒冷下去。
魏玉林那封信並沒有寫到很清楚,當時他們只摸了個大概,知道魏玉林可能要弒君。
後來又多方密查,才得知魏玉林多半是要下毒。
他一度陷入兩難困境,不知該從何時、從何處阻擋此事,直至錦衣衛偶然查到魏玉林在假造他弒君謀反的證據,他才驀然恍悟。
他想,魏玉林多半是要在弒君的同時連他一起除掉。這並不難,只要父皇死時他在身邊,他們這些近前侍奉的人一口咬定他動了手、在推兩個宦官出來作證說被他收買,他就百口莫辯。
到時就算朝臣有疑惑,也難以幫他證清白。只消得東廠再矯詔說皇帝傳位給十弟,他就只有死路一條。
謹親王將此番猜測在腦海里轉了不知幾百個來回,結合著各樣證據從方方面面去想,越想越覺得決計是如此。
唯一讓他仍不安的,就是或許東廠會在他並不在場的前提下弒君、而後照樣能將這罪名安給他,那他們便任何時候都能做此事,他則無法及時阻攔了。
最終他覺得……應該不會。他想孤注一擲,魏玉林必然也想,他們都想有十足的把握取勝,那麼他當時恰好在場可就比不在場要有說服力多了。
他賭自己這一環的猜測是對的。
於是他該覲見便照常覲見,該在乾清宮前等一整天便照常等一整天。終於,他等到了魏玉林堆著笑請他進來的日子,這便是魏玉林要動手的日子。
謹親王將碗放在棋桌上,從袖中取了一支銀針,面無表情地丟入碗中。
「釘」地一聲銀針磕玉碗的聲響,謹親王淡看著魏玉林:「魏公公,您敢把這銀針撈出來,呈給父皇看嗎?」
「謹……」魏玉林已然大汗淋漓,撲通一聲跪下,「皇上明鑒、皇上明鑒!下奴沒做這事,下奴不知道這葯是怎麼回事!」
「你還敢說你不知道!」謹親王聲色俱厲,「從淑敏公主的事起,本王盯了你四年有餘!你大權獨攬結黨營私,一眾皇子除卻肯跟著你的老十以外,其餘哪個沒被你拿捏過!」
他一切齒看向皇帝:「父皇,這奸宦兒臣今日便替您辦了!」
「君涯……」皇帝在突然而至的變故中尚未緩過神,謹親王一揮手:「來人!」
「殿下。」兩個侍衛出現在大殿門口,孟君涯也不多費腦筋,直接端起案上的葯碗遞給他們:「拖出去喂他喝了,屍體丟出去喂狗。乾清宮上下宦官一概杖殺,宮女遣散不得再入京城!」
「是!」侍衛應得鏗鏘有力,入殿將魏玉林一架,利落地拖了出去。
「皇上!皇上下奴冤枉啊!」魏玉林的喊聲回蕩殿中,謹親王靜聽著這慘叫,目光挪到父親面上:「父皇受驚了。」
「君涯你……」皇帝如夢初醒,拿起帕子擦了擦冷汗,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
謹親王坐回先前的位子上,睇視著眼前的棋局,享受了半晌安靜。
皇帝終於稍緩過來些神,蹙著眉略顯不滿:「君涯你行事也太急,縱對他有疑,也大可細細查辦,何故直接取人性命!」
「父皇您退位吧。」
孟君涯平靜道出的幾個字猶如方才擲入碗里的銀針一樣,稍稍一響就不見了。
皇帝愕然:「你……你說什麼?」
孟君涯抬眸看向他:「您不能再當皇帝了。否則,兒臣救了您這一次,他們也還會有下一次。兒臣也不想看著朝堂漸亂、民不聊生。」
他太清楚自己在說什麼,也清楚這對父親而言意味著什麼,是以越說越哽咽:「您……退位吧。兒臣保您餘生榮華,請您容兒臣肅清朝堂。」
「你……」皇帝胸中一悶,連連咳嗽起來,「逆子……」
「是,我是逆子,十弟在您眼裡不是。」孟君涯平靜而帶幾分悲憫地看著他,「父皇您什麼時候變成這個樣子了……十弟不過是會奉承您而已,您便覺得他能承繼大統?」
「你出去!」皇帝拍案怒喝,「滾!滾出去!」
「父皇。」孟君涯搖一搖頭,「兒臣實話告訴您,現下整個錦衣衛,都在紫禁城外。」
他淡然看著皇帝:「之所以還沒有進來,是因為我的弟弟、您的其他兒子們在外攔著。他們不知情,還在對您這位皇帝盡忠,對您這位父親盡孝。」
「但如果兒臣傳手令出去命他們讓開,命他們讓錦衣衛進宮……」他笑了一聲,「他們立時會明白這是什麼意思,您敢賭他們一定會站在您那一邊嗎,還是會齊力協助兒臣繼位?您任由東廠擺弄數年,他們一個個都沒少受委屈。」
皇帝驚愕交集地看著他,臉上滿是不可置信。
「求您給自己留些顏面吧,父皇。」孟君涯說著站起身,伸手只向幾尺外筆墨齊備的桌案,「您寫聖旨讓位,或者兒臣寫手令讓他們放錦衣衛進來。如若您選後者……」
謹親王目光迷濛地看向殿頂:「他們進來時得知的,會是您被魏玉林毒殺。」
「你敢弒父!」皇帝大喝出聲。
「求您別逼兒臣弒父。」謹親王猛地轉向他,皇帝在震怒中定睛,才見眼前長子眼眶都是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