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不知何時,連這小閣中侍立的婢女也都退了下去,雪芷輕撫著琴台不語,看向清秋的眼光里有怨、有恨,還有絲隱隱的興奮。
「秋風詞」意境略為傷感,清秋心情有些低落,並沒在意她的眼光,更沒耐心同雪芷耗下去,忍不住先開口道:「眼下只有你我二人,你要說什麽就快說吧。」
「清秋姐姐……」
這聲姐姐今日叫了不少回,清秋再也不想聽了,她從來沒覺得與雪芷有重修舊好的可能,對雪芷幾次三番地非要與她深談極度反感,沒好氣地道:「請雪芷大家記著一件事,千萬莫要再叫我姐姐,否則我會忍不住扭頭就走。」
雪芷慘然一笑,「好吧,清秋,你要怎樣才能放過我?」
「笑話,你如今名成利就,風光無限,馬上便嫁入天府享盡榮華富貴,我做了什麽讓你覺得會礙到你?」
「風光?我若是風光,又怎麽會住進這思秋園?還記得嗎,這處園子,當年可是為你與他成親而建,我在這裡一天也沒有住安穩過,連這園子如今的名字也跟我過不去,日日夜夜折磨著我。」她的聲音有些發顫。
把她留下來,就是為了說這些不相干的事?清秋有些納悶,心想你過得好不好,與我有何相干,住不安穩就換個地方,越都城裡好園子多的是,難道你還會沒錢換嗎?
其實最好的辦法就是和談早些結束,寧思平早些迎娶雪芷回北蕪,大家眼不見為凈,多好,可這種大事輪不到清秋作主。
她淡淡地道:「原來是為了這個多心,那我也無法,畢竟這園子我一天也沒有住進來,如今這園子早已易主,叫什麽名字,什麽人住在這裡,都與我沒有關係,要知道,你才是現在的女主人。」
誰料雪芷聽了這話,倏地變色,「你在取笑我嗎?」她想到自己這幾日連寧思平的面也很少能見到,根本不算什麽女主人,不由氣極,忽而又輕輕咧開嘴角,露出了悟的神色,「你不過是怨恨我搶走了平哥哥。」
雪芷總在猜測寧思平是否見過了清秋,她突然想通,兩人一定是見過的,清秋一定已知寧思平是誰,不然這園子叫思秋並無異常,清秋理應不明白自己是為何難受,可瞧她淡淡的樣子,顯然是知道內理的緣故。
「怨恨?」這話從何而來?清秋想了想,她只怨恨老天過早地讓她獨自過活,不能與親人相依,怨恨不能發個橫財啥的,幾時怨恨過這個女人?什麽平哥哥,小時候叫著親熱,如今怎麽這麽肉麻?
「我恨你?省省吧,我哪有多餘的力氣去恨人,就算有什麽不痛快的事,也早都過去,如今說這些又有什麽意思?」
雪芷只當自己說中她的心思,見不得她迴避,自顧自說下去:「你自然是恨極了我,不,你更羨慕我,所以,你見不得我好過一些!」
「夠了!你若再說這些莫名其妙的話,我想我沒必要聽下去。」清秋只覺很佩服她,佩服她的自以為是,到底是誰不讓誰好過?
「不,你讓我說,你不想知道我離開越都後的事嗎?」
別人都只當雪芷未及笄便學成,後周遊列國,一曲成名天下,殊不知,她當日離開越都,卻是私逃出去。
邊關戰事吃緊,舉國上下人心憂憂,雪芷心繫遠去邊關的高弘平,茶飯不思,終於惹得叔嬸關注,想起再過兩年這個侄女便及笄卻還未定親,便想給她尋個夫家,好在這個侄女長相不俗,說個上好人家還是很容易的。
但對雪芷來說卻是壞事,她的一顆心全在去了邊關的某人身上,誰也瞧不上眼,正心急地盼著那人早些回來,可是秋日時惡耗傳來,他竟戰死在了邊關。
那段時日清秋被接二連三的惡耗打擊得身心麻木,剛剛葬了父親,尚不知今後何以為繼,雪芷偷偷留書離開叔叔家的事,她並不清楚,隱約猜到雪芷是去了何處,後來又如何與詐死的寧思平一同歸來,那是他們的事,或許那是兩人早已約好,單單就瞞了她罷了。
兩次見到寧思平,清秋都沒有問過一句當初是怎麽回事,她把自己與他之間的界線劃分得清清楚楚,權當那人當年在邊關已經戰死了,多好,她表現得根本不想聽,連問也不屑問。
你不想知道我離開越都後的事嗎……
清秋平靜地搖搖頭,可即便她說不想,雪芷也要說下去:「離開越都之初,我怕叔叔追上來,躲在汴城待了一段時間,給一家綉庄做些小活,到了第二年春天才重新上路,整整坐了一個月的大車,才到瞭望川山。那是兩國交界之處,多是荒山野嶺,少有人家,據說戰死在那裡的將士全都埋在一起,我卻不知該到哪兒找平哥哥的墳墓,只好徘徊在望川山附近,我總想著,他人雖然死了,可是魂魄至少還會留在那裡,我還能多陪陪他。」
初冬的太陽溫暖地照進染香閣,聽著雪芷低沉的聲音,清秋卻有些發冷,原來,雪芷當初也不知道她那平哥哥根本沒死。她越來越佩服雪芷了,喜歡一個人,會喜歡到這種地步,明知他已戰死沙場,還要奔波千里,只為了去陪陪他,那會兒雪芷年紀也不大,長得又美貌,她不怕嗎?
雪芷突然停下敘述,扭過頭看了清秋一眼,「我這次回來,看到你落魄到給人當廚娘,心裡很是快活,原來,並不只有我一個人在受苦,你也不好過……望川山四處荒涼,我帶的錢本也不多,在那裡不知流浪了多久,有時受不住苦楚時,甚至想這樣也好,平哥哥終於願意來接我了。」
「後來呢?我別無所長,只會彈琴,還能做什麽?只得依附於一個到處給各地的王公貴族們唱歌跳舞的雲裳班,當了琴師謀生,後來,才漸漸有了名氣。」說到這裡,雪芷心中苦澀,那樣的生活豈是容易的,以至於每回見到蘇妙,就會想起自己那幾年的生活,低賤又隱忍,甚至想想都喘不過氣來,她的苦難無人能懂。
清秋默然,同樣想到了蘇妙,她們三人同門學藝,各人際遇不同,任誰都有說不出的苦楚。
雪芷臉上突然放出光彩,微笑著道:「再後來,在北蕪城都又遇上了,遇上了他……」
這個他,該是指的寧思平了吧?只聽她越說越往要緊處說去,清秋屏住呼吸,可偏偏雪芷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而是突然問她:「你是否認為我太傻,居然做出這種事?」
她還沒說如何遇上寧思平呢,清秋愣了愣道:「怎麽會,也算是得償所願了。」
「你呢?你才是他的未婚妻,為什麽你一點也不在乎?他死訊傳來時,你甚至連淚也沒有掉過!」
清秋小小地慚愧了下,當時她確實沒有掉一滴淚,一來是父親身子不大好;二來嘛,高家小子做事不地道,為這種人掉眼淚,不值得。
為此高家人頗有微詞,後來舉家搬遷,吭也沒吭一聲就走了。
可雪芷憑什麽來責難她?清秋皺起眉毛,說來說去,咋說到她身上了?無形中被她的話繞進幾百年沒想起過的往事里,有心說些什麽,又忍住不言語,過去的事,多說無益。
見她不答話,雪芷追問:「你太無情了,平哥哥對你的好,怕是早忘得乾乾凈凈了吧?」
「他有你這麽有情有義的好知已便成,就用不著浪費我的眼淚、我的心思了。」清秋眼中燃起怒火,面上卻掛著若有若無的笑意,「剛才不是說,要你別再叫我姐姐,如今再加上一條,千萬莫要再說什麽平哥哥對我好,我覺得噁心。」
輪到雪芷吃驚不已,一時說不出話來,半晌才問:「這是為何?你恨我便罷了,為何恨平哥哥?」
「要我說出來嗎?」清秋忽地學起另一人的口氣:「我真的不想去邊關,不想離開越都,不想離開你們,只是不得不去,秋秋那裡,我實在不知如何開口,我怕她不會原諒我。」
會叫她秋秋的,只有高家小子。
雪芷只一瞬間便想起了當時的情景,臉色怪異地問:「你聽到了?」
清秋點點頭,這件事她盡量迴避不想,也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
那日她不過是無意中提早離開琴院,又折回去拿東西,才看到院牆外那一幕,初見時她還在納悶,怎麽一向不和的二人居然會安安生生地說話?
沒等她聽清楚,就見到雪芷抱住了高弘平,「別去,我不想你去,哪怕這輩子你不理睬我一眼,不跟我說一句話,哪怕你跟清秋姐姐成親生子,我只要看著你就好!」
究竟雪芷是從什麽時候起喜歡上高弘平的?很長一段時間,清秋都在想這個問題,那日她靜悄悄地退下,想到他情緒異常已經有一段時間,不知是為了不得不去邊關左右矛盾,還是為了……雪芷?
不管為誰,都不該再被提起,今日她的生辰也不得安生,清秋覺得自己仁至義盡,看了看門外,也不知蘇妙與靈玉小姐去了哪裡,這半天也不見回來,口中說道:「你說我恨他也好,恨你也好,反正我求求你,別再來打擾我了,成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