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若能拋開一切禮數規矩,從私心上講,玉引是希望能讓那孩子認香盈的。可是,這道坎兒真的不能過,也沒法兒過。
這個世道,男人成婚前便與侍妾婢子有個孩子,不是什麼新鮮事。但凡府里不提母親是誰,來賀滿月、賀百日的賓客就都會默契地不多問,誰也不會覺得這有什麼不對,亦不會覺得這事丟人——這是約定俗成的規矩,大家對此都很熟悉,熟悉到就連和婧她們,都沒過問半句關於孩子生母的話。
但若公開說這孩子的母親是青樓出身,則一下子就丟人了。無所謂香盈在跟阿祺之前是不是清白身子,他們一家子都會被人戳脊梁骨。
現下這樣……坊間的議論是起不來的,只是實在苦了香盈。
數丈之外,一行人到了獵物常出沒的地方就放慢了速度,邊馭馬邊四處尋找。
阿祺心緒複雜,走了一段后壓音叫了聲「大哥」,阿禮回過頭,就見他一勒韁繩往旁邊去。
阿禮皺皺眉,隨著一道過去,到了偏僻無人的地方,阿祺開口就道:「哥,今兒父王看著心情不錯。你說我要是……要是跟他討個錦衣衛的差事,怎麼樣?」
「錦衣衛的差事?」阿禮皺眉,打量他一番,復問,「你在想什麼?」
「沒想什麼,我就是覺得那邊的差事……表哥能做,我也能。」阿祺這樣道。
阿禮的神色便沉了些:「三弟都還沒開口呢,你別鬧。」
「三弟已經是世子了,他當然不急。」阿祺薄唇一抿,又鬆開,「我也不是要爭什麼,我就是在想,若自己有些本事了,有些事或許好辦些……哥,咱們府的世子是三弟,長子是你,我註定沒什麼重擔可擔。那我想過好自己的日子,也不行嗎?」
「你……」阿禮凝視著他深深地吸了口氣,繼而苦笑,「說來說去,你還是為羅氏。」
阿祺沒有吭聲。
阿禮噙著笑搖了搖頭,翻身下馬,他便也下了馬。兄弟二人牽著馬一道走著,阿禮說:「你守陵一趟,回來後知道為將來做些打算了,這挺好。但你這打算……怕是想錯了。」
「我就是想試試。」阿祺神色黯淡,「哥你不知道,這幾天我一想到香盈在母妃那兒受過苦、在嫡母妃那兒也是婢女的身份,我就……」阿祺都不知道那種滋味如何言述,重重一嘆,又道,「你說這麼下去,以後日子怎麼過?阿籮慢慢大了,日後問我母親在哪兒,我怎麼說?就算這個可以騙她,那她去正院時見到香盈呢?還要香盈對她行禮嗎?」
他煩亂不已地說著,顯然這幾日已設想了許多將來的場景。阿禮一語不發地聽著,待他說完,才吁著氣道:「但你若建功立業,就會更受矚目。到時候,你覺得給她名分會比現在更容易嗎?」
「可是我……」阿祺一下子被兄長說得懵住,滯了滯,難掩懊惱,「那您說怎麼辦!」
「其實你要是狠得下心,這就不是個事兒。」阿禮淡睃著他,「別的府也不是沒有和婢女生子的,當爹的狠得下心,做母親的也就鬧不出什麼。」
「你說的那是……」在阿祺心裡,那樣做的簡直就不是人!
他也清楚,別的府確實有侍婢生了孩子一輩子不給名分、孩子抱給別人養的,他不懂那些人為什麼真能心安理得地讓母親對孩子施大禮,對他來說,那想想都可怕。
阿禮看著他的神色又說:「你要是狠不下心呢,那也有轍。反正嫡母妃不是會苛待下人的人,你安心等等,等咱三弟當了逸親王,你可以跟他商量商量這事兒。」
阿祺:「……」
他說:「我也不能為了香盈就盼父王早日……那什麼啊!」
「哎,那就沒辦法了。」阿禮口吻悠悠,眼見弟弟面上怒意一騰,又正了色,「不是哥不幫你,是這事實在難變得更好。哥希望你靜靜心,別再節外生枝了,若不然……罷了,倒霉的反正不是你。」
倒霉的只有香盈。
阿禮這話在阿祺心裡一刺,又毫無反駁之力。
是的,不論他嘗試什麼,只要錯了,承擔後果的都只有香盈。
他還不清楚母妃究竟對香盈做過什麼,但母妃顯然是容不下她的,否則不至於把她推給正院。至於正院那邊,嫡母妃肯接著已是萬幸,他不能再貿然去惹嫡母妃不高興,否則香盈真就無處可去了。
阿祺一壁想著,一壁陷入沉默。阿禮瞧瞧他,也跟他一起沉默。
他這個當兄長的,當然希望弟弟的麻煩能解決,他也不想這麼和稀泥,可眼下不是沒別的法子么?
阿祺不惹事,香盈在嫡母妃那兒就還有個安身之所,阿祺若惹事,這事會怎麼樣可沒譜。
他們的母妃那兒……
呵,當初阿祺在守陵,那些事他不清楚,阿禮可知道不少。
具體的情狀他沒瞧見,但有一回,林斕從東院回來都嚇哭了,他哄了半天才把林斕哄好。
母妃狠起來到底有多狠?他這個當兒子的都不敢深想。
「阿籮是孩子的小字?」阿禮思量著又睇睇他,「這你可別再父王母妃跟前叫。」
香盈姓羅,他娶這麼個小字是為什麼,並不難想。
阿祺點了點頭,應說「知道」。他原也是不打算跟父王母妃提的,只是想自己念著這個名字,能始終記得別放棄香盈。
幾日後眾人回到王府,緊隨而來的,是又一場忙碌。
首先,是蘭婧跟譚昱的吉日定了下來,選在了七月末。蘭婧聞訊后拍手叫好,說那會兒已經涼快了,穿著昏服折騰一整天也不會太難受。
而在那之前,首先要辦的,是阿祺的女兒的百日。
百日的日子在五月中旬,這會兒正熱,但熱也有熱的好處,顯得喜氣更足,不像秋冬天,總容易透出點兒蕭索。
百日禮也是前宅后宅同賀,前宅的宴席就設在正廳,后宅的則放在了東院。
所以那天正院格外安靜,玉引和明婧也都去東院參宴了。一眾下人沒什麼動靜地各做各的事,一方院子在夏日裡硬顯出清冷來。
或者說,也沒別人覺得清冷,只是香盈自己覺得清冷而已。
那種提不起勁兒地感覺好像在這一天涌得格外濃烈了些,她想讓自己不這麼沒精打采,便想象東院里給孩子過百日的場景,但她越想,那種清冷又沉悶的感覺來得越厲害。
三個多月下來,這種感覺於她而言已不陌生,但依舊讓她感到害怕。
那是每每出現都會激得她心裡發慌的感覺,而且許多時候,只要這種感覺一出現,她的心思就會不受控制。若要她細作描述,她覺得那就像是有一道黑影一直跟著她、一直壓在她心頭,壓著她不讓她喘氣兒,令她寢食難安。
還有許多時候,那道黑影好像會張開翅膀將她包裹住。緊緊纏繞著,緊到讓她產生一些奇奇怪怪的念頭……
比如,她不想活了。
香盈也不懂為什麼總會時不時冒出這樣的念頭。總之在這樣想時,她心裡總是陰鬱得緊,但陰鬱過後又會清清楚楚地知道……其實情況並沒有那麼糟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