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譚昱短吁了口氣:「我沒事。」
「你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沒事。」蘭婧抿了抿唇,認真的口氣聽上去幾乎像在懇求,「你如果想哭,就在這兒哭吧,不要理會你們統領;如果不想哭……如果不想哭等到了杭州我們一起出去走走,心情會慢慢好起來的!」
「我真的沒事……」譚昱突然覺得想笑,雖然心裡的悲痛一點都沒有平淡,可他就是莫名想笑。
可她往前邁了一步,很堅定地又道:「我不聽你說!這次,換我讓你開心!」
天啊,她在說什麼啊?
蘭婧說完這番話立時覺得自己十分失態,可是,她又很執拗地並不想把這番話收回來。
好像在說出這些之後她忽地覺得很暢快,心裡既害怕又期待。她無可克制地想象和他一道在杭州玩的場景,一味地告訴自己「就這一次,就這一次,之後她還是會乖乖地成婚的」。
這種想法讓她感覺刺激極了,也有那麼幾個剎那,她禁不住地覺得自己變成了背著父王母妃去喜歡不可能讓他們喜歡的人的壞女孩,內疚便在心裡涌動起來,可依舊敵不過那種自私的期待。
若干天後到了杭州,剛安頓下來,玉引就聽說四個男孩到西湖跑馬去了。
「……真行。」累得只想趕緊躺床上悶頭睡覺的玉引心呼佩服,擺擺手讓趙成瑞退下,剛躺下又見王東旭進了屋。
王東旭稟話說,二翁主帶著人逛集去了。
玉引:「……」
蘭婧如今也很活潑了啊!
她倚在榻邊默默的再度感慨自己「年事已高」,精力明顯不如孩子們旺盛,然後扭臉告訴明婧:「你如果也想出去玩就去,回來時給母妃帶些點心就好!」
然而明婧扯了個大哈欠說不去,還說困得很,閉眼就能睡著。
「哦……」玉引的心情好了那麼一點兒,又默默說自己可能不是「年事已高」,而是太年輕,年輕得跟明婧似的!
——自欺欺人得自己都想不下去。
罷了,她還是找孟君淮一起悶頭睡一覺吧,睡醒了之後再出去走走。據說江南一帶的夜市都很熱鬧,因為物產豐富的關係可買的東西也多,晚上正好可以去逛逛,如果碰上阿祚或者蘭婧他們,再尋個當地有名的酒樓用膳好了。
西湖儼然比孩子們想象中的要大一些。
蘭婧知道四個弟弟都去了西湖邊跑馬,而她和譚昱逛的小街也就在西湖邊上。她初時便有些緊張,怕和弟弟們撞個照面,但足足半個時辰過去,都沒見過府中任何一人的身影。
於是蘭婧放鬆下來。加上她與譚昱穿的都是便服,不怕被外人認出身份,便鼓起勇氣伸手拽住譚昱的胳膊,強作如常道:「我們去那邊看看點心!」
「翁……」譚昱被她拽得一愣,剛一開口就被她美目橫了一眼。他噎住聲,也不知自己怎麼想的,總之沒再說下去,心裡又分明很清楚這樣不妥。
不遠處的那家點心坊專賣荷花酥,這是在杭州頗為有名的一樣小吃。整隻點心做成荷花形,花瓣都是經油炸出的酥皮,層層展開,一般靠內的幾層花瓣是一種顏色、靠外的幾層是另一種顏色,搭配出漂亮雅緻的效果。
這東西王府里也有廚子會做,但做得明顯沒有這麼精巧,也沒這麼多花樣,而這裡的花樣則多到讓蘭婧一時不知買哪種好。
外白內粉的是棗泥芯、外粉內白的是豆沙味、淡黃淡粉的配著蓮蓉、淡綠淡粉的裹著龍井茶餡……
各種口味加起來不下三十種,五顏六色的小荷花在眼前鋪成一幅色彩斑斕又散發淡淡酥香的畫卷。蘭婧左看右看覺得哪個都好看,最後索性跟店家說:「一樣來一個!」
譚昱:「……」
他小聲跟蘭婧說:「太多了吧……?這東西又不能久放,不如……」
在他說出「不如多出來幾次,分著買」之前,蘭婧偏頭便道:「你幫我一起吃呀!」
譚昱話語卡殼,與她亮晶晶的明眸一對,雙頰一下就紅了。
他忙別過頭去緩神,眼前正幫他們裝點心的店家是個中年婦人,見狀就回身給他們另添了個別的,和善地笑著遞給蘭婧:「這是我們新做的鴛鴦酥,還沒正經開始賣,姑娘拿去吃著玩。」
「大嬸……」譚昱一慌,正要解釋,蘭婧卻已欣然接下了點心,捧著那對鴛鴦酥轉身遞到他面前:「嘗嘗看?」
譚昱驚吸了口氣。
鴛鴦是什麼意思,普天之下都知道,蘭婧這個王府翁主不可能不知。
他怔然看她,又低眼看向她手裡捧著的那對點心。
盛點心的是個精巧的小小草籃,一對鴛鴦並排卧在草籃里,精緻又可愛。
譚昱說不清自己是怎樣的情緒,手抬起又放下,最後摸出塊碎銀,扭臉先將點心錢付了。
平日里他大多時候都想著要為家裡多省些錢出來,這回卻連讓店家找錢的心思都沒有,道了聲「多謝您」,轉身便走。
「哎……」蘭婧一滯,趕忙追上去。
譚昱走得倒也不算快,她三兩步便趕上了他。抬眸瞧瞧他緊繃的面色,她不禁後悔自己太唐突,低下頭道歉:「你別生氣……我沒別的意思。」
他一顆心卻還是亂極了,一邊知道有些事情越不過去,一邊又很想伸手拿起那塊點心。
算起來他也已經認識她很久了,看著她一點點變得更開心,他也總是很高興。但他從來不曾想過這種事情……現下卻又奇怪地覺得這件事已經在他心裡埋了許久。
譚昱循著心跡去想,沒有辦法否認自己大概也喜歡她這回事。可這決計是不會有什麼結果的,她是親王的女兒,普天之下比她身份更高的姑娘都沒幾個。而他在進入王府之前,連溫飽都難以滿足;現下雖則境況好轉了許多,也依舊不過是王府一眾下人中的一個而已。
他不想自卑,可這實在是閉著眼睛都無法忽視的懸殊差距。
旁邊的蘭婧見他不說話,便也默然不語。二人一道沉默地走出幾丈遠,她忽而聽到他說:「翁主您……日後別這樣了。」
她抑制不住地不甘,靜了會兒,囁嚅道:「我不會讓旁人知道的……」
「有沒有旁人知道,都不好。」譚昱說這話時都不敢看她,語中頓了半晌,又續說,「有些事註定沒結果,但想了就會擾人心智,不如不想。」
他說得平淡極了,平淡得像是一捧清澈的水被緩而均勻地倒進不遠處的西湖,引不起任何波瀾,甚至聽不到什麼響聲,倒完便再尋不到痕迹。
可蘭婧的心,卻猶如一條原本安睡於湖中的魚兒,清晰地察覺到水傾下來時的每一縷動靜,隨著水擊下來的聲響,一點點沉到湖底。
於是她沒有應聲,她一點都不想答應譚昱的這個要求。譚昱睇了睇她,伸出手去:「翁主可否把那對鴛鴦酥賞予卑職?」
蘭婧沉鬱下去的心又因他這話而一喜,只道他也有不舍,眉眼一彎就將那個小草籃放到了他手心裡。
譚昱托著那對小鴛鴦又看了看,牙關一咬,猛然揮臂將它狠丟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