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6.二六六章
主廳內成去非背對門戶,正隨手拈起一份邸鈔來看。石啟簡單包紮了傷口,重新束髮戴冠,裡外換遍,到了門口方躬身道:「大司馬。」
成去非聞言轉過身,仍是不苟言笑的模樣,見石啟整齊許多,才問道:「傷勢如何?」石啟卻回道:「下官日後會留心官儀,小傷不打緊,多謝大司馬關懷。」
主廳內無外人,唯史青在一側正飲熱茶,石啟心道這人既在,想來無須忌諱,遂將所遇兇險說與兩人聽,史青平日雖也時常風塵滿身,卻並不曾遇過此類事端,聽石啟輕描淡寫幾句打發了,只能於腦中艱難補描,又見石啟同自己年歲相差無幾,卻生的一副黧黑魁梧模樣,難怪這般孔武有力……史青不好插嘴,一時考量起這丹陽尹來。
「你這是,」成去非頓了頓,「又得罪了人。」
石啟應道:「大司馬讓下官來此間,除卻做惡人,下官也是別無他選了。」成去非目光一垂,仍在邸鈔上梭巡,「知道就好,不然,難道是讓你回來養老的么?」史青亦聽得微微一笑,看了看石啟。
「這件事你如何打算?」成去非頭也不抬,似是對那邸鈔生了莫大興緻,此話尋常,於大司馬,卻是當真諮詢之意,石啟自然知曉他問話講究,也便仔細答道:「下官會遂了他們的心,屆時放出話去,就說我真是被劫財的匪人劫了一回,至於後續,下官且先賣個關子,待事成再報與大司馬。」
一語既了,成去非許久未表態,冷場半日,倒是史青莫名覺得尷尬。直到成去非移開目光,淡淡道:「既是你丹陽郡的事情,你自己有分寸即可,」說著點了點案上邸鈔,「我看這不是中樞邸吏傳發過來的,是你府衙里自己弄的一套?」
成去非將邸鈔拿起遞給聞言也生了一分好奇的史青:「大司農也看看罷。」
史青接過認真瀏覽起來,很快發覺果與中樞尋常邸鈔不同。尋常邸鈔除卻中樞政令、官員升黜獎懲等政務,另有地方上呈的章奏表疏進言,丹陽府衙的邸鈔卻……旁側石啟已道:「回大司馬,這確是不同於中樞的邸鈔,此乃下官命主薄他們將底下各鄉縣所生要事條陳記下,再分發給各級府衙長官,以便勘察民情。」
「大司農,」成去非不應石啟的話,卻轉面看向史青,「你看出什麼民情了?」
這份邸鈔未免也太不尋常,史青看著看著心中已是滿不自在,一時閱畢竟無從下口回話,思想有時,也未斟酌出該如何應對,只得含糊道:「丹陽郡逸聞軼事多,某實在是蟬不知雪。」他本顧及石啟顏面,亦捉摸不透為何丹陽府衙勘察民情如何就只勘出了這些子虛烏有、誕妄不經的事來,遂不好妄下言論。
不料石啟是不要這份顏面的,笑道:「聽聞大司農耿直,怎的此刻卻替某遮掩起來了,大司農只怕覺得這邸鈔實在是荒唐罷?」說著掉頭看向成去非,「大司馬也當如是想,邸鈔上除卻太上老君仙君玉女云云,便是所謂撒豆成兵、驅使鬼卒之事,大司馬從不語怪力亂神,這些自然看得不順眼。」
「少些廢話,直言罷。」成去非一笑,「你往日言辭鋒利,今日確是賣了不少關子。」
石啟搖首:「這件事絕不是下官要賣關子,下官在剛看見時,心頭無明業火也是燃得旺,以為是主薄幾個戲弄下官,直到勸課農桑之際,下官親自跑了些地方,方知主薄所記,竟是實情。大司馬當聽聞過天師道,此教如今信徒遍地,尤以普通黎庶為甚,狂熱異常。不敢瞞大司馬的是,府衙里不少屬官也頗為熱衷此教,是故記下諸如此類。」說著輕咳了兩聲,「大司馬當知如今的會稽內史沈內史也是天師道信徒。」
「這件事,我倒真不知。」成去非思忖片刻,想不起從舅有此嗜好,石啟解釋道:「原大司馬竟也不知,下官是在山陰時聽人說起,不過幾載既過,內史不再信奉此教也未嘗可知。」
史青此刻終插進一句:「府君說到這事,某也記起一事,上一回吳縣流民起事,聽聞便由這天師道信徒起頭。某的四鄰,也不乏信此教者。」
「這就對了,大司馬,邸鈔中所言可撒豆成兵,可刀槍不入者,正是這大天師,此人據說神通極大,百姓對之信服不已……」石啟還未說完,只見成去非揚手阻止,遂停住話茬,聽他問道:
「吳縣流民起事,主謀者不是已按罪下獄?」
此事吳縣縣令上稟過,中樞也未太著意,主犯伏法,該治罪治罪,事情便算了結。成去非此刻記起,才回想出那份上表中表述簡略,只粗粗將結果一說而已。時值東堂之事餘波未了,他亦未再深究,倘認真串聯,倒也能窺得內情絕不是一日兩日之積,正理著思緒,史青又道:
「拙荊娘家便在吳縣,那主謀並不是尋常百姓,家中略有貲財,且有個妹夫曾在中樞做過御史,不知因何事被罷了官,就此回鄉不提。某在想,許有懷恨中樞這一層干係?故攛掇流民生事?」
成去非微眯了眯眼,思想半日,方抬抬下顎,示意石啟答話:「這事你又如何打算的?」
「牧民之長,百責所從,大司馬的話下官不敢忘懷,」石啟正襟危坐有些乏,遂往前抻了抻身子,「此事下官不是危言聳聽,大司馬絕不可大意,歷來這樣的教義最易蠱惑人心,敗壞風氣,一旦為別有用心者利用,那便是國朝大患,下官再察辨些時日,如有妄書,取而火之,如有妄人,為首者定嚴懲不貸,絕不姑息養奸。」
成去非笑了笑,同史青碰了碰目光:「大司農聽聽,府君這是在巴蜀偷讀了不少書,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大司農可有要說的?」史青謙虛一笑:「民者失於教養,府君還需多費心,誠如府君所言,此事當慎之重之,是故定讞也當慎之重之,勿使蔓為大獄,延禍無辜。」他素聞石子先威名,此刻委婉提醒,成去非早聽出其間深意,點頭道:「大司農所言,也正是我所想。」
「大司馬仁心,大司農仁心,下官受教。」石啟草草應了,心下卻不以為然,小民亦有姦邪之心,小民亦無是非之明,身居高位的大司馬還是太過仁慈了,正如是想,成去非一面遮袖飲茶一面已問道:「看來府君並不認同。」
石啟一驚,愣怔片刻,卻也不否認,索性道:「大司馬一直說治國之道,首在立法,法之不立,民不知其所從,有功不賞,有罪不殺,就是堯舜那樣的聖人也不能大治,大司馬勿要小瞧了這些黎庶,趁空生亂懷有歹心的大有人在,那愚昧無知的也大有人在,下官牧民歸牧民,但該懲治者,絕不會手軟。」
史青笑接道:「大司馬,府君可謂深諳《尚書》所言威克厥愛,允濟;愛克厥威,允罔功啊!」
「你是丹陽郡長官,自然照你的規矩來,」成去非聽他所言也有些道理,不再多言,看看外面天色,似是黯淡幾分,春雨密如絲,這大約是最後一場春雨了,他起身踱步至門前,「今日所談之事,待有了定論你再修書陳詞罷,你身上有傷,就不擾你休養了。」
話說間他已往外走來,石啟忙跟著相送。
屈指數春來,彈指驚春去,成去非途經院子里兩株果樹時,抬首見那杏子已然熟透,不禁問道:「怎麼熟的這般早?」石啟答道:「這叫麥黃杏,眼下麥子正該收割了,要不下官打下幾顆大司馬帶上?」丹陽郡稻麥兼種,因此間旱地不少,麥、粟、菽等中原作物反倒適宜於此地種植,頭年十月種下冬麥,來年的五月便可收穫了。
日暮杜鵑啼,隔著細如煙的雨幕送至耳畔,成去非凝神聽了片刻,一笑搖首:「罷了,留著你們嘗鮮,天一放晴,便是農忙,你還要多費心。」說著同史青一同來至門口,正欲上車,忽又想起一事,吩咐石啟道:「大司農所撰《農政全書》你府衙里可有?我記得那書里說,取菊為灰,可止小麥生蠹,那幾卷書你無事時看一看,讓底下屬官也多看看,有百姓尚不知的一些東西,大可推廣開來。」石啟心底暗嘆大司馬心細至如此地步,方想起之前中樞確是下過一道詔令,命各州郡府衙謄抄《農政全書》,他遠在巴蜀時便觀摩過一二,後來實在因政務繁冗,遂撂手棄之,此刻經成去非提點,便認真應下了。
等回到司馬府中,已是該用膳的時辰,成去非一面吃,一面將幾樣要緊的公文看了遍,一時也不急著處理,簡單整飭一番,命趙器備車往烏衣巷來了。
嘉木庭樹,芳草如積,雨水洗過的園子透著淡淡草木清香,成去非自木葉閣先順手摺了朵正開的紅芍才往橘園裡走,見那燈火果真還亮著。
雨露滋潤,倒好似含著幾滴春淚,成去非進得門來,低首看了看手中花,當真是艷艷錦不如,夭夭桃未可,嬌美異常。他發覺一室安靜,往裡來方見琬寧已和衣斜卧綉榻,便輕輕走了過去,見她面容安詳,唯睫羽微顫,遂將那朵紅芍慢慢插進她蓬鬆的鬢雲中,端片刻的相,無聲一笑,正欲起身走開,琬寧卻悠悠醒了,待視線中的人影清晰,莞爾笑道:「大公子您回來了。」
一語方了,兩頰已是緋紅如霞。
她慢慢起身,重新端坐好,不禁揚手撫了撫鬢邊鮮花,含羞問道:「這是大公子送給妾的么?」成去非拿過蒲墊就勢盤腿坐於她榻下,笑道:「前幾日我見那紅芍欲開,方才來時無意想起,捎帶給你掐了一朵,不過惠而不費,你不必謝我。」
琬寧這方知道他給自己戴上的是離草,心中一動,卻只是笑道:「合歡消忿,萱草忘憂,明年春日園子里倒可添這兩樣。」說罷仍含笑低首,好半日無言,似有心事。成去非伸出手來,握住她一隻道:「怎麼了,有什麼要對我說的么?」
她輕輕咬了咬紅唇,餘下的那隻手攀上自己發燙的面頰,一顆心直跳,終緩緩站起了身,立於他面前,垂目凝視著他,目中柔情無限。
成去非一時不解,這才發覺自他進門來,她便有些異樣,不及相問,琬寧已將他的頭顱攬至自己小腹處,聲音低不可聞:
「大公子,您要做父親了……」
成去非一怔,心底隨即悸動起來,不禁抬首看眼前這雙瑩潤透亮的眼眸,流轉出徹明光芒,依舊欲語還羞地望著自己,向他綻開這世間最溫柔的笑靨。
他一時竟無話可說,重新伸出手來,置於她尚光滑平坦的小腹上輕輕摩挲,良久,他才開口:
「幾時的事?」
琬寧在他相扶下仍安坐榻上,赧然道:「昨日又請了個大夫,杳娘怕別有誤,」她聲音越發微弱,「我身上葵水遲遲不來,近日又十分嗜睡,杳娘便尋了大夫……」
焰光映在他輪廓鮮明的面上,他的神情並無多少變化,眉眼間的笑意依舊淺淡,只將她的手再度握於掌心,他的掌心溫暖,足以告慰。
「大公子歡喜么?」琬寧柔聲問他,他笑了笑,起身在她額角落下吻,低低應了一聲。
他最初想過的那份私心,曾猶疑過的那份私情,終得完滿,儘管這份完滿,在經歷了這幾載的如許動蕩變故之後,已恍惚久遠,然而在他指下,就在方才,他的指下,所觸及者,正是他骨血所在,正是他希冀所在。
而她,是他孩子的母親。
「妾盼著是個男嬰……」琬寧將一側面頰靠近他懷間,纖細的素手輕輕撫著他的衣裳,喃喃低語。
成去非亦低語回道:「無論男女,皆是你我的骨中之肉,倘是男孩,我定當好好教導,讓他成材。倘是女兒,我也會好好教導,視她為掌中珠,待日後成人,也定會為她擇一佳婿。」
琬寧聞言,忽仰面撲哧笑了:「倘是女兒,我只怕她不好嫁人。」
「這話怎麼說?」他托起她下顎,戲謔道,「成大司馬的女兒會愁嫁?」
琬寧搖首笑道:「正是因她有個極厲害的爹爹,是故,我怕無人敢來提親。」
「唔,」成去非颳了刮她秀挺的鼻峰,「那倒是,世間確是尋不出像她爹爹一樣好的郎君了。」
兩人相視一笑,成去非將她小心抱起,低頭伏在她頸窩處:「妊娠辛苦,你自己當也留心,我會多來看你。」
紅燭背,綉帷垂,他帶著她熟知的氣息,像最溫柔的十里春風,暖意無限,將她擁在懷中,喁喁說著密語。漏聲迢遞,窗外雨潺潺,春日雖將闌,但她卻知曉,春日永不會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