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2.二七二章
鳳凰七年所虧欠百官薪俸終姍姍來遲,但因此事同商賈有莫大幹系,蘭台又少不了發牢騷似的上了幾道無關痛癢的摺子,皆為大而化之的空洞言辭,無非日後寫進史冊甚是無顏云云,大司馬懶得理會,只撂出一言:誰人覺得不光彩不領這份薪俸便是。
此言一出,果真堵住悠悠眾口,不過私議仍熱。成去非卻已於此事深感冗官之害,當下國力睏乏,並官省職勢在必行。青龍末年,宗皇帝曾問大臣得失,司空張昶陳治略五事,其第四事便提及並省冗官,建議散官歸農,事後雖得天子應允,卻是著手於「省吏」而非「省官」,裁撤的多是州郡因吏員,未觸及中樞。
待至先帝嘉平二十八年,時任大尚書的成去非也曾上疏,諫言並省,上至虛號軍府、諸侯官屬,下至地方三級長吏,因此舉多關涉世家勛貴,天子並未付予廷議,因當年八月江左遇災,傷秋稼,聖詔為黎庶飢謹慮,中樞財政無力,遂欲仍按宗皇帝舊制,各州郡裁半數吏員以赴農功,其時尚書顧行之出面封駁,雲「省吏」當同「省官」並舉,中樞疊床架屋,尚書既總攬政事,九卿趨於閑散,宜合併官職;員外侍郎及給事冗從,多貴遊子弟,宜裁撤併省。顧行之乃顧氏旁枝,其時深受大將軍喜愛,此舉得行,不過因大將軍伏誅,顧行之被免官,也便人亡政息,諸多並省之位再度復置。
眼下並官省職一事雖屬老生常談,但中樞不乏有識者亦深感贊同,如此困境,確當有所作為。遂在大司馬上疏后,廷議所展開激辯者也不過就「省吏」還是「省官」而論,其間不少言辭,於時人聽來,已無半點新鮮,仍是所謂「當使厚德者位尊,位尊者祿重,能薄者官賤,官賤者秩輕」云云,中樞清貴重祿之位,多由一等世家把持,屍耽榮寵,又有一眾名流冠冕,不親所司,此類頑疾積重難返,朝野上下雖不缺心知肚明者,這幾十載中也偶爾冒出零星銳意進取者欲要興利除弊,卻都無疾而終,大司馬如今是否能以乾綱獨斷之姿一解此局,中樞上下仍是各抱心思,皆知曉公府定會再詳議,遂也都暫時不提。
這幾日成去非卻也是分身乏術。虞書倩誕下一雙孿生小郎君的消息很快走遍江左,時人不免嘖嘖稱奇,只道成府大公子恨無子嗣,那小公子未至成家便可算夭折,但他成氏傳承竟幸於虞家女兒身上,可謂天機,難免又將去歲大司徒大尚書之事拿出閑話,說得唾液亂飛,彷彿皆曾得以親歷其時秘境。
兩家雖已生齟齬,平日往來漸稀,但小郎君的三朝禮,虞家人不得不來親賀,終也算一件大喜之事。
虞夫人久病,怕病氣沾惹到新生兒,折了他二人福氣,遂安排本族幾位婦人前去送禮。這一日成去非亦請來堂嫂替己待客,自己仍去公府。
虞書倩因知今日娘家來人探看,遂起身簡單拾掇,眾婦人凈了手進得門來,見她此時仍要顧著禮節,為首年長的一個忙將她扶下:「這才幾日,你身子還虛,多禮做什麼?」說罷方笑看那對孿生子,一面小心抱起,一面對身後幾人道:「也只有吾家女,方可得如此寧馨兒!」此話贊的周全,幾位婦人深有同感,皆上前笑應。虞書倩在一旁心中念及父親和兄長,不免傷懷,面上卻仍掛著和煦笑意,同族中親人敘話。
半日過去,為首的婦人起身笑道:「璨兒,勞累到你了,待滿月禮時我們再來,你好生保養。」說著輕拍了幾下虞書倩的手,一眾人就此出得門來,園子里早有人婢子接應,施禮道:
「請夫人們到前廳來。」
方出了園子,婢子見琬寧攜婢女朝這邊來,料想是欲去探望二夫人母子,遂先上前見禮,琬寧本不知三朝這些規矩,忽迎上好些婦人,無一相識,也不知該如何稱呼,那婢子已替彼此引見道:
「這位是賀娘子,賀娘子,這些皆是二夫人娘家的貴客。」
琬寧向來怯生,見禮時察覺一眾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雖是含蓄打量,卻也微微紅了臉,待行至虞書倩這裡,園中兩個婢子因四下里人已散去,遂一面晾曬物什,一面低低閑話:
「方才那夫人說的可是真?等小公子齊衰過了,中丞便要來替他家幺女選大公子為婿?我聽聞中丞家的幺女生得清新動人,剛行過及笄禮。」
「都在傳周張兩家也有此意,不過,」這婢子輕笑一聲,「如今誰來都是高嫁,只怕江左幾大人家,但凡有適婚女兒的,都在打大公子的主意,如今只等小公子齊衰一過,你且等著看吧,府里的門是要踏破了的。」
「倘要是論親疏遠近,第一自然要屬中丞。」
這婢子笑她同伴見識短淺,輕嗤道:「哪裡是論親疏遠近的,中丞姓沈,雖是會稽第一大族,可能比得了烏衣巷?顧虞不說了,還有周家的女兒,聽說已長到了十六七歲,卻沒定下人家,正是在等大公子,即便撇開周家不說,中書令家裡……」
話未說完,見琬寧不知何時立在那裡,便各自閉口不提,笑著過來見禮。
此番話入了耳,琬寧心下惻然,一時怔住,卻知此事不過分早晚,不覺就盈了淚,偏過頭忍下,待進門看過她母子三人,略坐片刻,不是往橘園,卻是回了木葉閣。
因心神恍惚,上階時踩空,所幸一旁婢子手疾眼快扶住,琬寧心底也是一慌,不由道:「四兒姊姊多虧有你……」言罷同眼前人目光對上,方回過神來,四兒因家中兄弟娶親,這幾日並不在府里。
小婢子乃新進府,因平日不太見她,此刻雖扶穩了,卻也嚇去半邊魂魄,支吾著不知應些什麼,只含糊道:「請娘子當心。」
琬寧笑笑,因方才的走動,已出了一層膩汗,小婢子忙侍候她盥洗,又新湃了些瓜果,方送進門來,卻聽內室床榻上傳來一陣□□,小婢子奔進相看,只見琬寧小臉慘白,再看她那羅裙上不知何時竟染了斑斑血跡,小婢子何時見過此般場面,嚇得尖叫不止奪門逃去尋人,徒留琬寧一人但覺下腹墜痛漸重,終支撐不得,暈厥過去。
公府內,有關並官省職一事,經議數回,雛案已漸顯,成去非深知「省吏」絕非解決問題根本之道,倘裁撤過少,於國朝開支幾無影響,倘裁撤過多,又會人缺事廢,當下各府衙主官,大都出身士族,具體實務皆需仰賴掾吏僚屬,關鍵仍在「省官」一處,然中樞裁撤卻從來也是最難的一處。
成去非正聽長史虞景興言裁撤無兵軍校、九府寺屬,於並省外,是否可取「帖領」一法時,還未能細究長史所謂「帖領」利弊,見趙器匆匆而入,於耳畔低語幾句,心中一沉,便吩咐各屬官先議,隨趙器出了公府。
「我來時不是好好的么?」成去非一躍上馬,也不等趙器細答,揚鞭先行疾馳去了。
家中因有杳娘操持,未見亂象,醫官替琬寧把過脈象也仍留府相候,一行人聚在木葉閣,見成去非大步進來,杳娘協同醫官齊齊迎了上去。
「怎麼說?」他朝居室望了一眼,不急著進去,先問道。
醫官答道:「賀娘子氣血虛弱,沖任不固,雖一直靜心調養,卻未能攝血養胎,方才下人說娘子上階時不曾留神又閃了腰,遂致損娠半產。」
成去非聞言半晌不語,良久方問:「保不住了是么?」見那醫官點頭,心下也是一灰,立在原地聽醫官細細囑咐一番,方撇下眾人往屋裡來。
婢子們本圍著琬寧侍湯奉葯,見他擺手示意,便紛紛退出門去。
琬寧正失神卧於榻上,面色十分難看,待他行至跟前,眸子里方微微聚起些微的光來,只獃獃望著成去非,注視了半日,忽猛得伏沿嘔出一灘鮮紅的血來,成去非忙抱起她,知她是急痛攻心,拿帕子替她仔細擦拭血漬,琬寧卻攥了他手臂,定定瞧著他道:
「妾對不住大公子……」說罷倒向他臂彎中只是默默流淚,她顫得幾近痙攣,卻始終未泄出半點聲音,她那夢陡然化作萬千殘骸碎片,無從再拼湊復原,至於她為何只能做這緣慳一面的夢,許唯有命運可答。
一室內儘是悲哀的味道。
這一回確是她的錯,不是他的。
她記起當日他無謂說出,琬寧,這是你的過錯,不是我的。自己為他的潦草而傷透心,她不知他是否會因自己的過錯也同樣傷透心,舊事不可咀嚼,來日又不得展望,明年今日,也許他便就要有新婦了,再明年,也許那美麗康健的新婦便要為他誕下子嗣,她合該為他高興,琬寧似有所悟,心下凄惶,緩緩從他臂彎里抬首,她在他的眼中仍辨不出悲喜,她不願再細想,便垂下了目光,阻下他攀上來的手,自己拿巾帕將眼淚拭盡方復又抬頭,露出淺淺的一個笑容:
「大公子是從公府趕回的么?這裡有人照料我,您快些回去罷。」
成去非見她如此,握她手道:「琬寧,你倘是覺得難過,便在我這裡痛哭一場。」他欲將她攬在懷中,卻察覺出她微微的抗拒,便不再勉強,忽想起一事,遲疑問道,「你怎麼又回這裡來了?」
琬寧目光偏向一邊,氣息微弱:「我不過想寫幾個大字,大公子的東西我不好隨意動。」
有心掩飾的一語勾起兩人同一處記憶,成去非默然有時方扶她重新卧下,轉頭望了一眼外面天色,再回首時出口的也仍不過套話:
「你還青春,好好調養,我們會再有孩子的。」
他本是她在這世間僅有的最後一點溫存期盼,也本該是她最親近最依賴之人,可除卻這些套話,成去非想不出到底要如何安撫她,他忽情願這個尚未成形的生命從不來過,便無今日這層起落,公府的屬官許還在相候,眼前的人也需相伴,他坐於她床下,撫了撫她鬢邊亂髮,握住她在這夏日裡竟也冰冷異常的一隻手,心下又是一黯,低聲道:
「我哪裡都不去,你睡一會。」
琬寧眼角淚復湧出,她輕顫闔上雙目轉過臉朝內,似是對他說的,又似是自語:「我不要變成大公子的負擔……」
成去非手底稍用了力氣:「你不是,莫要想這些,睡罷。」他另一隻手也攀了上來,將她手徹底團罩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