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5.二七五章
琬寧不放心,隨他至門口,聽得趙器壓低了嗓音急道:「大公子,會稽似是出了事,逃來個親衛,請您移步聽事!」
她心頭突突直跳,知道會稽有他母親那邊的親族,亦是國朝仰賴所在重郡。成去非亦是一驚,卻只是吩咐趙器道:「我這就過去,你先到那裡候著。」
說著轉過身,捉住琬寧微微發顫的手,撫慰道:「不要因我的事再損精神,無論發生多大的事,我都會擔著,也擔得起,」他忽笑了笑,「信不過我么?」
琬寧怔怔望他片刻,方抽出手輕輕攀在他領口,為他稍作整理,心神漸定,目中已換作勉勵之意,她含笑點了點頭:「疾風知勁草,我信得過大公子,您快些去罷。」
她移去雙手,目送他出門,成去非下階時又回首看她一眼:「琬寧,待此事過了,我會來告訴你的,你自己多留心飲食睡眠。」琬寧鼻翼微微作酸,無聲朝他頷首示意,成去非這方疾步往聽事去了。
聽事里那親衛正包紮傷口,趙器見成去非進得門來,一把托起親衛迅速在他耳畔道了句:「這便是大司馬!」親衛聞言往前跨了兩步,身子一軟,跪地道:「小人見過大司馬!」成去非見他雖負傷一身掛滿了污膩,口齒卻還清楚,遂擺手示意他起身:「到底怎麼回事?」
親衛不肯起身,仍跪地回話,頭卻深深垂了下去:「回大司馬,會稽郡已被流寇攻破,內史他,內史他被流寇殺了!」親衛聲音不覺走樣,成去非心頭一震,大驚道:「你說什麼?」
「小人是說,」親衛咬了咬牙,「會稽流寇作亂,內史被殺,整個會稽一片大亂,小人九死一生方得逃生前來求救!」
成去非聽得一陣目眩,扶案坐定了,方沉沉望著親衛道:「知道事情來龍去脈么?」親衛兩肩顫了一顫,好似成去非的話一下勾到痛處,方才勉力支撐的鎮定倏地失了蹤影,整個人坍塌下來。
「回大司馬,流寇是自海上來,從上虞縣登岸,殺了上虞縣令,方朝會稽攻來……」親衛肩頭直抖,還欲再繼續說下去,成去非揚手止住了他,疑道:「從海上來?」他腦中閃過些石啟的隻言片語,不禁問道,「是鳳凰六年吳縣民變逃竄掉的那些流寇?」
親衛不想大司馬即刻打通此事前後勾連,只木木頷首:「是,那馬休正是當初吳縣流民起事的頭目。」成去非警覺,立刻又問道:「既是從上虞登岸,殺了縣令,事態至此,會稽府衙難道事先一點風聲未得?」
尾音陡然嚴厲,親衛機靈靈打了個寒顫,以頭搶地道:「小人不敢隱瞞實情,內史是知道此事的,各屬官佐吏也紛紛勸其應當機立斷,出兵阻截,以免釀出更大禍事,可眾人勸不住內史,內史只說已請來仙人,會借與他陰兵,把守各處險要,讓我等勿庸人自擾,屬官兵士們等不來他下令,便四下逃命去了,直到那馬休率眾攻破郡府,內史不信匪首會殺他,不肯離去,言他二人皆天師道子弟,便是同門,斷無同門自相殘殺的道理,卻不知那馬休殘暴無道,最終將內史,和幾位公子皆殺害於府衙……」親衛說到此,悲從中來,不由哽咽,遮袖抹了抹淚,方抽搭繼續道,「夫人同幾位姑娘也……小人不忍說……」一語未了,想起當日那慘無人寰場景,一面恨不能將那一個個剝皮抽筋,一面淚又流個不住。
成去非自懂他話中深意,手指已攥得泛白,趙器見他如此,知是已怒到極處,這半日聞親衛陳詞,亦是又驚又怒,一時也緊鎖著眉頭立在一旁暗咬牙關。
「現下是什麼光景?」成去非臉色已難看得緊,高聳的眉峰迫著雙目,親衛見他目中隱約布了層赤紅,只覺五內俱涼,沒由來得一陣發怵,哆哆嗦嗦擠出話來:「因他攻陷了郡府,臨近幾縣百姓紛紛仿效,只拿著農器便屠殺起府衙官吏來,馬休一呼百應,已集聚了幾萬之眾,那信徒深信所謂殺人可登仙境等蠱詞,殺起官兵來毫不手軟,小人聽聞,他已放出風聲,下一步便要往建康攻來……」
成去非聞言好半日方冷笑兩聲,目中閃過一道郁到極處的光,又問道:「難道百姓就都受了他的蠱惑?」
親衛搖頭道:「也有不從的,但凡不從者,馬休便命人將其一家老幼殺盡,連剛出生的嬰孩且都不願放過,直挑刺而死,或就地摔死,」說著情緒忽地失控,嗚咽哭訴,「大司馬不知,馬休已自封征東將軍,流寇所到之處,不僅脅迫府衙承認他們一眾流寇是為長生人,且將各府衙官吏皆剁成了肉糜,逼□□兒當面吃掉,誰倘是敢抗命不從,便要遭肢解分屍!那些百姓日漸習慣,也學得流寇只管燒殺搶掠,兇悍異常,已是無人可阻,小人全家皆被屠戮……」
聽事內回蕩著親衛終再無可抑制的陣陣哀號,成去非如被裂雷擊中,久久不能回神,不知坐了多久,方緩緩問了句:
「你可有我外祖母一家消息?」
親衛抽噎拭淚答話:「小人未曾親眼見,只是聽聞老夫人率一眾奴僕臨危不懼,竟殺出城去,可惜去向不明。」成去非略點了點頭,「馬休其人,你可了解?」親衛想了想,應道:「他乃寒庶出身,不過據說祖上乃北方大族,渡江後方沒落不顯,曾有個哥哥在中樞做過御史,不知出於何故,早被中樞責令解職,聽聞因此抑鬱而終,便引得這馬休十分忌恨,他本就因家族破敗而不滿,結交了好一眾心懷怨懟的寒庶子弟,就此攛掇起百姓生亂起事,幾載便弄得連天匝地。」
這話似曾相識,成去非略略一想,方憶及石啟時曾提及,彼時他聽過未有暇細究,此刻認真思量片刻,終記起一個還算相熟的名字來,心底一動,問道:
「他那哥哥可是喚作馬儒?」
親衛點頭道:「正是叫這個名字。」
成去非再思想起前事,不免唏噓,誰又能料到當初童謠一事竟伏此禍患?馬儒終是得罪了他們,身處廟堂之高的他們,也自有最簡易的法子,就此將一切敢於撕破臉面者驅逐,成去非深知自己也是「他們」一員,如今眼前這一場駭人風暴的背後,不僅僅止步於官民,更在士庶之間,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似有所悟地略略頷首,繼而吩咐趙器道:
「你先帶他安置了,隨後來見我。」
趙器不安覷了他一眼,見他垂了眼瞼,神情已不可窺得,遂悄悄扶起親兵,先行退下。
一發不可牽,可已有無數只手將此牽動,江南負重太深,他們的確得罪百姓太深,也得罪寒庶太深,他們自不會將對手放於眼中,然年輕的大司馬卻已敏銳嗅出不測之淵的殺機,可嘆可惜者,這份敏銳,年輕的大司馬仍遺恨自己依然晚了一步,是故,亂局便也只是靜待年輕的大司馬不得不逆流而破。
君其無謂邾小,蜂蠆有毒,而況國乎?
遂待那兩人方走出門外,成去非猛得抬手將几上茶盞掃落至地,摔得一地宛如碎冰,他緩緩起身,瞧著那滿目的狼藉,抬手扶了扶額頭,眉頭已絞索至一處。
三吳久無戰事,府衙無從應付不難想象,可這一回,流寇到底借何事生亂,又是如何做到星火燎原,緣何可在短時間內竟匯聚上萬之眾,公然同官家對抗,仍是謎團,倘再深想,亦有可怖之處。
唯一可確定者,不過鳳凰六年吳縣民變所埋隱患成真,他無暇再去憤怒於會稽府衙的麻痹無能,或是悲慟於親人的慘遭屠戮,流寇已漸成氣候,鴞鳴鼠暴者,中樞當於此刻快刀斬亂麻,一擊斃之,置其於死地以絕後患……成去非於案前沉思有時,隨即舉步出了聽事,一面走一面吩咐門外家奴:
「讓趙器來我書房。」
他進得書房,走至書案前,面色依舊陰沉,醞釀片刻,方坐定執筆。趙器安排妥當后得了話慌慌往書房趕來,見他已於燭台前忙於書函,遂垂目靜候一旁。
「這封信送給京口秦將軍。」成去非也不抬首,手底揮毫極快,趙器聞言,面上一怔,似是不解,成去非自顧道:
「方才你也都聽見了,馬休這是等著和中樞談條件,他能借天師道之手聚眾轉瞬間就掀這麼大風浪,確有本事,中樞不能掉以輕心,」他面色愈發凝重,「鳳凰六年到如今,不到兩載的時間,他便敢捲土重來,且威勢更壯,如今欲要與中樞抗衡,公然挑釁,野心昭昭,非府兵不能降也。」
京口酒可飲,箕可用,兵可使。
這正是當日大司馬所言。
趙器漸漸會意,東堂事後,京口駐紮了一部北徐州府兵,其領兵者正是流民帥秦滔,此支府兵招募者皆乃當初因西北戰事南下而來的勁勇流民,這些人不是父子兄弟,便是同鄉同黨,凝聚如鐵,戰場上死不旋踵,殺人如麻,絕非中樞所控軍隊可比,大司馬手中雖也有并州鐵騎,可惜鞭長莫及,眼下事態緊迫,倘欲要勝券在握,京口府兵確是不二之選。
「你多帶幾人,務必要快,現在就去。」成去非落了對方一眼便可識別的私印,封好火漆,遞與趙器,正色道,「挑最好的馬,你快了,秦將軍方能發兵發的快。」
趙器領命而去,成去非有靜坐半晌,方起身喚來兩幹練家奴,吩咐道:「你二人,蒼奴去東府將兄長請來,告訴他有要事相商;阿元你去竹巷陳肅陳巡使家中……」說著方想起鳳凰八年巡行已始,陳肅奉命正是往丹陽郡底下各縣去的,遂改口道,「阿元你帶兩人去丹陽府見石子先,讓他告訴陳肅,明日馬上來公府見我,倘是我退朝晚了,就讓他等著。」
蒼奴的差事倒不難,阿元卻難免錯愕,他二人雖常跟趙器做事,一眾常往家中公府來的官吏,也算相熟,但此刻往丹陽府衙趕,要如何尋得石子先?成去非似知他疑心所在,一面給他名刺,一面道:「石子先就住在府衙後院,敲不開門,砸也得給我砸開,記住了么?」阿元忙點頭應了,將名刺置於袖管,匆忙奔了出去。
書房內四下寂寂,月光都已黯淡,唯窗底草蟲間或發聲,成去非飲了半盞碧色殘茶,一線涼意入喉,舒緩些許燥意,他緩緩闔目揉著兩處太陽,再睜眼時,方發覺有人影竟立於門扉之間,他不由踱步走出,一看竟是琬寧,略驚訝問道:
「你怎麼還不歇息?這都什麼時辰了?」
琬寧定定望著他:「我本要睡了的,見您書房還亮著燈火,」她微一低首,「便過來看一看。」成去非知她是懷據心事,定時刻往這裡相查的,嘆氣道:「我方才不是說了,天大的事我也自會擔著,你身子剛有起色,這又是何苦?」他雖責備,卻還是上前扶住她雙肩,一笑寬她心,「並無多大的事,稍後我還有客人要見,等我見完客人,再去找你可好?」
「不,」琬寧低聲道,早已瞥到的一地碎片,仍在她余光中閃著不規整的鋒利,「既無多大事,我便要去歇息了,我如今睡眠淺,好不易睡著,不想人再有動靜。」
成去非微蹙了蹙眉,一閃而過,本有話要講,卻因心中瞭然隨即鬆手,笑道:「也好。」
他站在廊下目送她離去,眉頭方又不覺微微動了一動,過後他仍回室內,於燭光中,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直到家奴氣喘進門回話,方道:「快請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