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偶遇
夜幕深深,冷風凜凜,一輪圓月孤獨地懸在天幕上。
海蘭珠端著茶走進內殿,一股熱意鋪面而來,殿內殿外宛若兩重天。
「大汗,喝口茶歇歇吧。」海蘭珠看了一眼伏在案上處理公務的努爾哈赤,然後低眉說到。
「擱在這兒就好。」努爾哈赤頭也沒抬。
海蘭珠將茶放在案上,心想努爾哈赤莫不是覺得這是那放在大鍋里熬的茶,這天差地別的,可得講清楚,「大汗,這是藥茶,杞菊茶,得趁熱喝才有效果啊。」
努爾哈赤這才停下筆,端過茶,抬眼問道:「杞菊茶么?效果,什麼效果?」
「這藥茶明目清火,提神安心。大汗每日審閱公文直至深夜,用眼過度,勞神費心,正可以喝此茶。」海蘭珠回道。
努爾哈赤抿了一口茶,淡淡說道:「嗯。清火,是該清清火。」
海蘭珠眉睫微微一跳,垂下眼睛,不再說話。
努爾哈赤又笑道:「怎麼?這會子沒話說了?你口齒不是蠻伶俐的么!」
「大汗過譽了。」
努爾哈赤靠在椅背上,又愜意地抿了一口茶,「你雖說得句句在理,但天命、人為,本汗兩樣都要!」
海蘭珠愣了愣,又應承道:「奴才明白了。」
「明白?那你說說,你倒明白什麼了?」
「奴才……愚鈍。」
「裝傻!罷了罷了,你下去吧,這兒不需要伺候了。」努爾哈赤眉頭一皺,揮手將海蘭珠趕了出去,海蘭珠心裡倒是快活了起來。
回到住處時,塔鈴正倚在床上就著油燈看書。見海蘭珠進來,才放下書,皺了眉焦急問道:「姐姐,大汗沒有怪罪你吧?」
「我這不好好得站在你面前嗎?」海蘭珠張開雙臂,樂呵呵地轉了個圈。
「我不明白,那個薩滿法師到底是與姐姐結了什麼愁怨?」
海蘭珠走到塔鈴床榻前坐下,拿過了她剛才看的那捲書,原來是《詩經》。
「汗宮裡是有報紙嗎?」
「什麼?」
海蘭珠偏頭笑道:「不過一會兒,大家都知道了。」
「姐姐,你當著大汗還有那麼多王公貴族,與那薩滿爭辯,你就不怕嗎?」
海蘭珠一邊翻著書頁,一邊嘆道:「怕呀,是真的很怕!可有什麼辦法呢?孑然一人,又沒有熟人相幫,難道我就乾等著任人宰割嗎?」
「好在大汗沒有聽信那薩滿的話。」塔鈴舒展了眉頭,卻突然想到了什麼,面上又疑慮起來,「可是,大汗設堂子、立神竿,定期祭拜薩滿神靈,這?」
「歷代帝王都愛標榜自己受命於天,祭拜神靈那是必須的!一種統御臣民的手段而已。」
塔鈴瞪大眼睛,急忙說道:「姐姐,這話莫要亂說。」
海蘭珠合上書,側頭看向塔鈴,「我沒亂說。你想,若大汗真信奉神靈,又怎會造下那麼多殺孽?」
塔鈴臉一白,「姐姐,這沙場流血是在所難免的。」
「我沒說沙場流血啊,我說的是……」
海蘭珠話還未說完,就被塔鈴捂住了嘴,「姐姐在我面前說說就罷了,可別再當著別人的面說,禍從口出啊!」
海蘭珠掰下塔鈴的手,無奈笑道:「我知道,我當你是好姐妹,才無所顧忌的。」
「不過,還是要謝謝鈴妹,今天那薩滿問我從何處來,我便按照你教我的答了。」
塔鈴偏頭靠在海蘭珠的右臂上,咧嘴笑道:「姐姐既然信任我,告訴我你科爾沁格格的身份,我自當要相助。姐姐以前編造的謊話,可是容易拆穿得緊。」
「是呀,我哪有鈴妹聰明。」
「我一個小奴才,竟也能和格格交上姐妹,真是好福氣。」
海蘭珠嘴角一撇,不滿道:「格格怎麼了?又不能當飯吃!」
塔鈴反駁道:「格格能嫁給一個好夫婿,從此山珍海味,可不就是能當飯吃嗎?」
「噫,格格就是一個物品,為家族換取利益的物品,能嫁一個富夫婿,倒不一定嫁一個好夫婿。?」
「唉,格格有格格的難處,奴才也有奴才的苦楚。」
海蘭珠低頭看向塔鈴,她眉宇間掛著一抹哀愁,格外惹人憐惜,海蘭珠又看了看手裡拿著的《詩經》,心中一琢磨,難不成塔鈴是陷入了其中幾首哀怨的情詩里去了?
「鈴妹真是神通廣大,在這汗宮裡,也能找來漢書偷偷地看。」
塔鈴坐直了身,一臉認真地說道:「姐姐,你若要看也可以拿了去看,只不過,可得偷偷兒的。」
「鈴妹有法子,不如給我悄悄弄幾本志怪傳奇的書來消遣消遣?」
塔鈴抖了抖眉,現出為難的神色。
海蘭珠見她這般,只好妥協道:「那,一本也可以。」
塔鈴又換上驚訝的神色,「原來姐姐也會識漢字,這志怪傳奇一類的書,想必也不是第一次看吧?」
「我在科爾沁有一個貼身奴婢,她就是漢人,教了我不少。」這話可不假,她的侍女蘇合就是漢人,也是海蘭珠漢學的啟蒙老師。「誒,鈴妹,莫要轉移話題。」
「好好好,姐姐再等幾天。」
次日清晨,趁著努爾哈赤上朝的空當,海蘭珠信步走到御花園裡,環視一番,不禁感嘆這花園真是一片荒蕪啊,除了常青樹的一片綠色,別無花色,這冷冷清清的,怪不得少有人走動。
那御花園西南處有一座假山,海蘭珠順著鵝卵石小路走過去,沒想到假山後面還有還有條延伸的小路,僻靜幽深,這難道就是「曲徑通幽」嗎?
通不通幽,走進去就知道了。
鵝卵石小路的兩旁生長著高達五六米的紅豆杉,她初來汗宮時住的那個院子里也種著紅豆杉,不過顯然沒有此處的高大。紅豆杉的綠枝葉完全將小路蔭蓋住,海蘭珠尋思著,夏天的時候倒可以抱個西瓜拿只勺子躲進來避暑。
走到小路的盡頭,海蘭珠好奇地探出身去,啊!原來是一條河,還是一條寬廣的大河。
海蘭珠奔到河邊,看著這遼闊的水面,彎腰拾了一顆石子丟到了河裡。
不知道這河的那一頭是什麼?她如果跳下去,能不能游出去?
海蘭珠蹲下身來,將手伸入河裡,指尖觸到水的那一刻又立馬縮了回來。這水域陌生,水流湍急,水溫冰涼,乖乖,她還是別拿生命冒險了。
海蘭珠手撐著頭,眺望著遠方,心想有一條小舟就好了。
唉,她這是多想出宮啊?
海蘭珠回過頭去,她剛才好像看見這後面種了一排松樹來著。
不回頭不要緊,一回頭可是嚇人一跳。
海蘭珠連忙站起來,沒想到蹲得太久腿發了麻,險些站不穩。「請四貝勒安。」
皇太極踱著步子慢悠悠地走了過來,伸手虛虛一扶,「烏尤塔,你在這兒做什麼?」
海蘭珠如實答道:「奴才剛剛去御花園走了走,看有沒有什麼花可以摘了插在瓶中放在殿里。」
皇太極唇角滑過一絲笑意,「那找著沒有?」
海蘭珠搖搖頭,「沒有。」
皇太極好笑道:「真是有趣,這大冬天的,哪有什麼花?」
「我以為有紅梅,臘梅……」
皇太極濃眉一挑,反問道:「你們蒙古的冬天有紅梅,有臘梅?」
海蘭珠搖了搖頭,「沒有。只是在詩中讀過,都詠那梅不畏嚴寒,傲雪而開。我以為瀋陽有。」
「可憐我們北方太嚴寒,連傲雪的梅花也熬不住。」
海蘭珠歪頭想了想,回道:「梅花難在北方的野外生長,但若製成盆景,在室內細心栽培,也許會存活。」
「噢,是嗎?」
海蘭珠點了點頭,又微微朝那小徑路口一瞟,難道皇太極也是從那裡來的?可他為什麼來這裡?
皇太極將她的表情盡收眼底,「看來,你是從那小徑里鑽過來的。」
海蘭珠眉角抖了抖,鑽?什麼詞兒呀!
「貝勒爺難道不是從那小徑里過來的嗎?」
「你難道不知道,這後面是校場嗎?」
皇太極抬手往那左後方一指,海蘭珠伸頭望去,果然,那邊是校場,從這裡可以直通校場後門。旁邊還有一條大道,不知道通向哪裡,而那條小徑的出口,就是那大道的盡頭所在。
看來他是從校場那兒來的,「貝勒爺,來散心?」
「呵呵。」皇太極低聲笑了笑,沒再說話。
下朝後,他與父汗賽了一圈馬,完後父汗回宮,他正準備離去,卻發現幾個侍衛圍在那后柵前偷偷看著什麼,身邊的小奴見他側目,便說剛才打聽到那侍衛們在看什麼美人兒,好像還是在大汗身邊伺候的。然後,他的腦海里就浮現出她的臉龐。
他走近,果不其然,正是她。
海蘭珠見皇太極盯著她,心中有些不自在,遂垂下眼來看著他的黑色衣角,以掩飾自己的尷尬。
她現在,是越來越怕他,越來越怕這些主子們,難道是因為做奴才做得久了,沾染了一些奴性?
可「奴性」這個詞,她實在厭惡得緊,可她又不得不承認,唯唯諾諾久了,擔驚受怕久了,人好像真的變得不一樣了,可基於這個環境,過去的一些教訓,她又怎敢在任性妄為。海蘭珠突然想到一句話——「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可無論是在怎樣的環境下,人為了生存再怎麼變,也只能變得越來越好,越來越強,而非越來越壞,違反本心,面目全非。
皇太極看著海蘭珠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黛眉微蹙,雙瞳剪水,氣若幽蘭,風姿綽約,實在美得可以如畫
海蘭珠突然想到什麼,倏然抬起頭來,惶惶問道:「貝勒爺下朝了?」
「嗯。」皇太極淡淡應到,她是現在才想起來嗎?
「唉呀,糟了。」海蘭珠眉頭蹙起,連忙福了個身,「貝勒爺慢慢散心,奴才告退。」
皇太極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小徑中,薄唇輕抿成一條直線,深邃似海的眼眸里寒光微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