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殺 十一
物換星移,幾度春秋,多年之後,素衣男子如孤鬆勁柏立於山上,山風剛凜,衣袂獵獵,他遙望桃林,仍還清晰的記得:那年錦都大旱,一個春天沒有下雨,但城西的桃花卻開得如末世般紅艷……
顏鵲帶璟安、傾之出西城門,行至桃花林。眼前紅雲翻騰,流風盡染,南北不見盡頭,更不知深有幾許,花香嫵媚,意態徜徉。這是條近路,但因樹植頗密,花枝交疊,不能快行,顏鵲索性放慢度,思緒有些隨風亂舞,不著邊際。
自從他帶璟安、傾之甩掉了一出王宮便尾隨其後的幾隻蒼蠅,顏鵲才意識到,花少鈞當真是以性命相托,而他怎麼就如此大意的應下了這份苦差事?
月前,顏鵲收到花少鈞來信,請他去錦都一敘。
一來鳳都殿下任性遊俠,人在彤梧也是閑散之至,無甚要事可做;二來他與花少鈞也算有過一面之緣,並且鳳都殿下對錦都王印象頗好;三來隱約覺得還是因了商雪謠,雖擦肩而過,他卻對她痴心不改,哪怕他痴心的從始至終都只是一幅畫像。有此三條,鳳都殿下心思清澄,也不做多想,便趕來錦都赴約。
之後便是花少鈞曉以大義,誘以厚禮,顏鵲明知是花少鈞的「圈套」,卻沒拒絕。是因愛屋及烏,不忍商雪謠的兒子死於非命,還是抵擋不住百花殺的誘惑,顏鵲自己也說不分明。
傾之在馬上坐的無趣,便伸手去接落花,一片花瓣划著他的指尖飛過,他探身去抓,身形不穩,搖晃了一下,顏鵲忙將傾之穩穩的摟在身前。傾之回頭將攥緊的拳頭伸到顏鵲面前,輕輕張開。緋紅花瓣卧於他白嫩的掌心,薄薄一片花瓣竟似勝過桃花萬點、滿目赤霞。
顏鵲心中奇道:難道因為是商雪謠的兒子,還真是越看越討人喜歡,尤其那雙眼睛,笑時如月牙兒,不笑時眼尾略彎,形若桃花。睫如花蕊,明眸覆水,單因年紀尚小,眼中黑白分明,要長大了,那可真是一雙不折不扣的——桃花媚眼,回眸風流!
顏鵲想著,不由撲哧笑了出來。
「師傅,你笑什麼?」師傅是笑他嗎?傾之甚是無辜。
「沒有,沒有,想著可樂的事情就笑出來了。」顏鵲打個哈哈。
傾之好奇,「師傅有什麼有趣的事也說給我們聽吧。」
「這個……」顏鵲正思講個笑話糊弄過去,卻兀的感覺寒氣逼人,微一側頭,原來是花璟安正盯著他,目光凜凜。
顏鵲輕咳,心下道聲抱歉,畢竟人家父子分別,他在此說笑委實不合時宜,便對傾之道:「其實也沒什麼趣,小公子等屬下想個更好的吧。」
璟安見顏鵲如此說,便回過頭去,仍是眉頭緊縮,心事重重。
半月之前,一家人於此處賞花,爹爹抱著窈瑩,讓她用鼻尖去碰花蕊,惹得窈瑩噴嚏不止。娘見了便嗔爹爹胡來,窈瑩卻是死死抓住爹爹,不肯讓娘抱。爹爹將窈瑩的額頭、眉毛、臉蛋親了個遍,直說女兒最跟父親貼心。娘那時的臉色,怎麼看怎麼像醋意十足,還把兩個兒子攬在懷裡示威。一家人大笑了起來,窈瑩雖不懂爹娘和哥哥們為何笑,卻也傻乎乎的跟著笑,並且笑得最為開心。
那種合家安康,笑語晏晏的日子會是一去不返了嗎?爹爹昨夜輕描淡寫,說沒什麼大事,只是讓他們兄弟暫時出去避避。可璟安不信,要多大的事情,才能讓父親作出送走兒子的決定!
駿馬忽的昂長嘶,璟安一驚,趕緊勒緊韁繩坐穩,再看顏鵲的坐騎也是「咴兒,咴兒」的停步不前。動物常能嗅出人覺察不到的危險。顏鵲立馬,手已握住背上長劍,璟安也警惕了起來,手心攥出一層薄汗。傾之似也有察覺,神情不安。
背後,一片落花觸到冰涼如水的劍鋒,輕盈的飛做兩瓣。
瞬間,顏鵲腳點馬背,凌空躍起,抖開背上流霞錦包裹的百花殺,來不及拔劍出鞘,「鏘」一聲彈開背後來襲的冷劍,將對方逼退十步。
來者褐色衣著,與樹榦一色,顯然是為了便於隱藏。
「哥……」傾之害怕。
璟安見弟弟被眼前的變故嚇到,卻很鎮定,他覺得目前尚不知刺客有無同夥,最安全的方法就是原地不動,呆在顏鵲身邊。他翻身下馬,上了傾之的坐騎,把弟弟緊緊摟在懷裡,安慰他道:「別怕,有哥哥在呢。」
傾之點點頭,抓緊了璟安的胳膊。
顏鵲與褐衣人戰在一處,他劍法遠高於刺客,但可恨後者並不硬拼,其鋒刃只是纏著百花殺,用意很明顯,就是要纏住顏鵲。顏鵲心中焦急,刺客這般打法必是還有同夥,不先解決了他,怕到時候不能保護孩子們周全。正思間,粉色桃花中連十二支毒箭,箭鏃藍色。
「下馬!」顏鵲大喝。
璟安回頭卻見一支箭已到眼前,他幾乎是抱著傾之摔下馬來。
第二名刺客是個粉衣女子,隱在樹上,她手持小弩,可連十二箭。
顏鵲一時不及□,只擋下十一箭,漏掉的一支直奔璟安、傾之而去。幸而璟安機敏,兩人堪堪躲過一劫,有驚無險。一馬中箭,狂奔而去,另一匹馬也受了驚嚇,跟著同伴跑開。璟安只好護著弟弟找了顆粗壯結實的桃樹,暫作屏障。
顏鵲心下大怒,棄章法,忘招數,任性驅劍,用盡全力當頭一劈,這一招快極狠絕,刺客只能下意識舉劍相抗。單憑那劍與百花殺纏鬥多時,仍還完好來看,也算劍中珍品,只可惜遇上了百花殺,終落得「死無全屍」;而那刺客能將顏鵲拖上這麼久,也絕非泛泛之輩,只可惜遇上了顏鵲,也只能劍毀人亡,轟然倒地。
百花殺嗜血之後,瘋魔了一般,勇銳無敵,女刺客還來不及換弩箭,便被顏鵲一劍橫掃,削去了腦袋。可她頭頸分家的瞬間,嘴角卻揚起詭異的微笑——我死了,你卻輸了!
顏鵲心驚,回頭卻見一人身著黑衣,立於樹上,面色慘白如司命。他持強弩對準傾之,箭已出,弩已空,三尺鵰翎長箭直奔傾之而去,而兩個孩子尚未察覺!
三十步!身長、臂長,加劍長,他必須趕在箭至之前將其斬斷。
「小心!」顏鵲大聲呼喝。
傾之看到飛過來的長箭已經不能反應,璟安迅將弟弟護在身前,伏地卧倒。百花殺堪堪擦到箭尾鵰翎,長箭「哧」一聲穿過璟安的胸膛。
倒地的瞬間,傾之看到耀目的銀白色穿過哥哥的身體,將溫熱的鮮血噴在他的臉上,箭勢未盡,刺向他的眉心。
桃花盡染。
……
顏鵲眼睜睜看著長箭與百花殺擦身而過,重重的刺穿了花璟安的胸膛,眼中的絕望燃成了憤怒的火焰。他挺劍向黑衣人刺去,那人棄了弩,也拔劍出鞘,兩人戰做一團。黑衣人的劍法比之褐衣人,直如明月之於孤星,山嶽之於壘石,不可同日而語。他劍氣精純浩蕩,招式大開大合,對顏鵲,確是鮮有的對手!
通體純黑的百花殺遊走花間,戮盡百花。
強弩之末只輕輕點到了傾之的額頭,並未刺破,他眉心蜿蜒而下的,是璟安的鮮血。
傾之用儘力氣扶起璟安,讓哥哥側倚在樹上。璟安眉頭緊皺,胸口因被挪動劇痛不已,還好靠在樹上之後,感覺好多了。他睜開眼睛,見傾之額上受傷,強忍著吐吸牽連起的疼痛,咽下一口腥甜,問道:「傾之,疼嗎?」
傾之也不知自己受沒受傷,只是邊搖頭,邊用手擦拭哥哥唇角的血跡。
璟安心下黯然,究竟是被他猜中了,他就知道,他再也回不去了,他們一家,再也回不去了。
傾之臉上血水淚水混成一片,璟安吃力的為他擦拭,越擦越模糊,越擦越模糊。他艱難的牽起嘴角,笑道:「傾之,哥哥以後再也不能欺負你了……」
傾之緊咬著嘴唇,抽抽噎噎,哭的說不出話來。
璟安心道:爹爹,你讓我照顧弟弟,我卻是做不到了,可傾之,他從小性子那麼弱,那麼愛哭,以後一個人,可怎麼辦?
璟安閉上眼睛,默默聽身旁弟弟哭泣,遠處劍鋒相擊。攢足力氣,提起一口氣道:「傾之,你記好了,我的弟弟,只有我……只有我才可以欺負,別人……都不行。所以你要堅強,勇敢,保護好……好自己,不許……被別人欺負……」
「嗯。」傾之哽咽。
「還有,以後……再不許隨便哭了……男子漢……是……是不能哭的……」
微笑著合上雙眼,他看見了,滿目桃花,粉紅凋謝,天哭得,真美……
「哥,哥?」傾之輕輕搖晃璟安的胳膊,後者已無知覺。
「哥——」
……
顏鵲聽傾之一聲悲呼,已無心戀戰,招式之狠絕連鳳都殿下自己都不曾想過,只恨一劍不能將對方劈成八瓣。他為什麼就應下了這份苦差事?不是因為商雪謠,也不是因為百花殺,而是因為花少鈞!
顏鵲自命清高,一向難有人入得他眼,而花少鈞卻是之一。他的人品,他的風度,他懂劍,他識人,他心繫蒼生,他不顧生死,這一切或與顏鵲契合,或令顏鵲欽佩。礙於身份,他們永遠不可能有更深的交情,但就這樣,君子之交,清淡如水,此生幸甚。
顏鵲心焦:見今日情形,三名刺客大有來頭,難道花少鈞當真兇多吉少?可恨他□乏術,不能返回錦官城中一探究竟,所能做的,只是保護好他的孩子。
他答應了花少鈞保護璟安、傾之周全,如今卻已不能完全做到,思來愈加悲憤,拼殺百來回合,不但力道不減,反而愈戰愈猛。
黑衣人漸漸力不能支,虛晃一劍,轉身奪路而逃,顏鵲見追之不急,全力將百花殺擲了出去,百花殺也似感應到主人的憤怒,直追黑衣人。
「哧」一聲穿胸而過,黑衣人半空失力,重重摔下,當即斷氣。百花殺余勢不減,直直劈裂一棵桃樹才停了下來,釘在樹上,嗡嗡悲鳴。
不宜久留!
顏鵲把傾之夾在肋下,不顧他的哭泣,將璟安的屍體留在桃林,尋來那匹未受傷的馬,策馬疾馳,往別枝山而去。
桃花簌簌,模糊了傾之的視線,落滿了璟安的衣襟……
作者有話要說:親綿想拍就拍吧,偶潛入馬里亞納海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