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殺 十三
常熙似嘲似嘆,「如果不是花芷裳,父親不會酒後亂性臨幸一個婢女,也就不會有我。我從出生就帶著卑微的烙印,我的母親用她滿身的鮮血封印了我的卑微,讓我擁有了地上的臣民和天上的星星,可當我知道了你的身份,花芷裳的兒子,我的哥哥,比我更有資格繼承帝位的人,這封印,鬆動了。」
花少鈞打量常熙,他的卑微,只是自卑,「你是帝國的君主,沒有任何人認為你卑微,況且,我也不是姑姑的兒子,我的父親,是先錦都王……」
「哐」,常熙卻將手中長劍丟給花少鈞,不容他分辯。
「我原以為你會抵抗,可現在我為你的懦弱感到羞愧。不過,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我決一勝負,聽憑天意,輸者無怨。我已寫好遺詔,若我死了,王師從你調遣,打敗商晟,你便是帝國的君主。」
常熙抽出腰間佩劍,指向花少鈞,「現在,我需要一腔鮮血徹底洗凈我的卑微,或是你的,或是我的。」
花少鈞拾起地上長劍,劍柄微溫,鮮血未凝。
……
「鏘——」
金石能裂,況乎兄弟?
常熙絕情絕義,步步緊逼;花少鈞卻回憶起那個飄著梨花的夜晚,他為雪謠舞劍,那一場酣暢,此生難忘——他這一生,頗多負累,難得逍遙:
母親去世很早,父親再未續弦,他是父親唯一的孩子,也是王位唯一的傳人,他見不得父親為他傷神,便早早斂了少年的心性,於學於德,不求遠追前聖,亦求近比君子;
十四歲,孤身至鈺京伴讀太子,父親殷切囑咐,他謹記在心,常熙看他年少洒脫,卻哪知他背後那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十八歲,娶虞嫣為妻,他愛她以心以命,她卻為靈藥而來。即便如此,他仍愛她不渝,卻只因那點不名一文的尊嚴,躲她避她,她身懷六甲,他無心照料,及至虞嫣難產而死,終究是他負了她,奈何佳人已逝,情債難償;
他在鈺京居久,隱約知道陛下曾心儀他的姑姑花芷裳,而更有傳言說太子殿下的伴讀不是錦都公子,卻是帝君之後。他那時覺得陛下待他與眾不同,又憶起幼時姑姑對他視若己出,心中忐忑,卻不敢妄自揣度,更不敢詢問父親。直到父親臨終,問起時,卻只得了句模稜兩可的遺訓——望他日後「侍君以臣,莫以兄待之」。不久帝君駕崩,他度自己的身世,再無人可問清,便將疑問深埋心底,雖形影相弔時也會因迷惑自己的出身而生出些飄絮浮萍之感,但終究不能像個孩子固執於到底誰才是自己的親生父母而自暴自棄,置大事不管。盡其智,竭其能,治理錦都,輔佐君王,方為他畢生所願;
然而,天不遂人願,他也曾胸有成竹,以為與常熙聯手,擊敗玄都,有八成勝算,卻想不到常熙與商晟合謀一氣,同伐錦都。父親的遺言竟是說准了他的命數——君不君,臣可反,弟不弟,兄奈何?
可常熙終究是他的兄弟,他不能傷他,商晟又是雪謠的兄長,他也不忍妻子難過,兩難之下,竟不難了。
……
「哧」。
襟前一熱,胸口一涼,常熙冷汗涔涔,目眥盡裂——難道,他竟輸了?
劍落地,微鳴,卻是花少鈞手中的劍。
一瞬間,由死到生,常熙看著花少鈞蒼白卻掛著微笑的唇角,視線戰戰下移,兩人胸前都紅了一片,血,卻不是他的。
「無論如何,在我心中,你永遠是我的弟弟……」
……
常熙想笑卻笑不出來,他是他的弟弟,所以,他用了劍柄!
雪謠趕來回雪殿,看到常熙持劍而立,花少鈞血透衣襟。
「少鈞!」雪謠驚呼。
常熙揮劍指向衝進殿內的雪謠,帶著花少鈞鮮血的劍鋒堪堪停在她喉間。
劍猛被拔出,血流如注,花少鈞捂住胸口,踉蹌兩步將將站穩。
「少鈞……」雪謠心急欲動,常熙手腕一挺,劍抵雪謠玉頸。劍冷,血熱,一道血痕流下,不知是花少鈞的,還是雪謠的。
花少鈞大急,止不住一口鮮血噴出,斥常熙道:「你若傷她,商晟立時就反!」他這話,是為雪謠,也是為常熙。
常熙回頭望著花少鈞,表情極為扭曲:
花少鈞居然擔心他,為什麼,他騙了他的血,他的命,他臨死還為他著想?
而他卻更擔心商雪謠,少鈞曾說,在他心中,最重要的人是他的弟弟,他的熙兒。先有虞嫣,後有商雪謠,他心中,到底有多少人,比他重要!
少鈞……
少鈞!
你為什麼從不曾明白我的心?
「哈哈——」常熙大笑,舉劍指天,狂奔而去。
花少鈞鬆了支持他站了這許久的那一口氣,身體頓時軟了下去,雪謠扶他不住,便讓他躺在她膝上。她抱著丈夫,頭埋在他滿是鮮血的胸前,嗚嗚咽咽。
花少鈞捧起雪謠的臉,輕輕擦拭,「都是血,別弄髒了你的臉……」
她想責問他,為什麼不讓她入城,為什麼不讓她回家,可卻問不出來,只是任他的手托著她的臉,將大滴大滴的眼淚灑在他的胸前,傻傻的問他:「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少鈞……」
那眼淚打在心上好沉好沉,比利刃穿胸還要難受。
花少鈞已不試圖擦乾雪謠的眼淚,他凝望著妻子的淚眼,安慰她道:「雪謠,不用難過,其實你早該知道,終會有這麼一天……」
「我一直以為……不會……不會走到這一天……」
雪謠困在城外的時候就已經想通了,要殺花少鈞的人,一個是他的弟弟,一個是她的兄長,若換了她,又能如何,唯一死而已。但她仍期待會有轉機,直到她看見他胸前兀然插著一柄利劍,她仍是不願相信。
花少鈞望著天頂,眼前彷彿飄起了紛紛揚揚的雪花。
那夜,雪謠眼中閃動著期冀和憧憬,對他說「少鈞,我們一起回玄都看雪吧」。可那時候,他竟狠心拒絕了她,現在想去,卻去不成了。
「雪謠,跟你哥哥回玄都吧……」就讓她的眼睛,替他看吧,他們心有靈犀,她看到的,他必是能感受的到的。
雪謠小心翼翼擦拭花少鈞唇邊的血痕,流淚不答。
「商晟與常熙之間必還有一場較量,若你哥哥贏了,你和瑩瑩就都能安然無恙。璟安和傾之,我已請人送走,為了他們,此生此世,你們母子三人再不要相見,是我……是我對不起你們……」
「沒有,你沒有對不起我們。」想揚起一個安慰的笑,卻反扯下千行淚水。
「把我們的瑩瑩撫養成*人……」他凝望雪謠,彷彿已能看到女兒長大的樣子,「我希望她能像你一樣,美麗,善良,聰明,溫柔……你一定要給她選個好人家,不能像我,連……咳……連妻兒都無力保護……」
「不,我們要一起看女兒長大,少鈞……」
「我……我不能了……你要好好好照顧自己,冷時添衣,暖時減裝……愛惜春光,及時歡樂……加餐添飯,循時作息……不要生病……不要皺眉……不要消瘦……你還有瑩瑩,不要……不要總想著我……」他多想再看她一眼,可惜光華盡失的眼睛,溶進了夜的黑,什麼也看不見了。
「少鈞……」
「雪謠,我要去找虞嫣了,你不要跟來,不要……讓我為難……」
「不,我不要你去找虞嫣姐姐,你留下來陪我,留下來陪我……」
「……」
「少鈞,少鈞,你不要閉上眼睛,不要,我求你……」
「少鈞,你醒醒,你跟我說話,跟我說話……」
「少鈞!」
「少鈞——」
……
……
……
他是笑著離開的,一定沒有痛苦吧。
雪謠原以為,如果花少鈞不再醒來,她會哭得撕心裂肺,肝腸寸斷,可沒想到她竟出奇的冷靜,她只是靜靜的抱著他,擦乾淨了他臉上的血痕淚痕,仔細端詳:飽滿的額頭,微彎的唇角,他的樣子只像是沉沉睡著——她從第一眼見他,就知道那張面孔俊朗非凡。
她不知道她要這樣抱他到幾時,或許日復一日,或許天荒地老。
……
「雪謠。」憐憫的聲音,微微輕顫。
雪謠知道是哥哥,可她只是低著頭輕輕撫摸丈夫的臉龐。
良久,商晟無力的嘆了口氣,勸道:「他已經死了,跟哥哥回家吧。」
雪謠抬起頭,臉上沒有淚水,「哥哥還記不記得十年前入帝都的那個晚上,我從夢中哭醒,哥哥為我擦拭眼淚,就把帕子忘在了我那裡。」
商晟微微皺眉: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已經模糊了。
「我當時年紀小,還笑哥哥竟使得這樣粗糙的東西。後來我長大了,才知道那是因為哥哥疼我愛我,才會隨身帶著我繡的帕子,並不嫌棄。」
商晟欣慰道:「你知道就好,如今哥哥還像當年一樣愛你。」
「哥哥也一樣愛我的女兒嗎?」她問。
商晟以為雪謠心存顧慮,便爽快的應道:「當然。」
雪謠一笑,接著道:「我一直想給哥哥重新綉一條帕子,可還沒綉好,就嫁來了錦都。」
商晟越見雪謠鎮靜從容似無事人一般,便越是擔心她承受不住打擊,哄孩子似的柔聲勸她:「不用著急,我們回家再綉。」
雪謠莞爾,「不用了,我早已綉好了。」她自懷中掏出一條帕子,遞給商晟。
商晟皺眉,見雪謠沒有起身的意思,只好上前去接。
將觸未觸之際,柔滑的白緞從雪謠手中滑落,也從商晟眼前滑落,如斷線的風箏,飄落。
手臂沉沉垂下,雪謠終於還是決定抱著花少鈞,直到天荒地老。
白色帕子上綉了玄絳兩色搭配的牡丹,落在地上,被風吹開,乍吹起無數黑色紅色的花瓣,如鐵如血,如離如死,將整座大殿淹沒。
……
……
夢中那場細雨姍姍來遲,卻終是來了。清晨,吸足了水分的香蘭紅葯將頭沉沉埋在胸前,叢間鳥兒一雀一躍,震下大滴大滴的水珠兒……
作者有話要說:我相信文字要先感動自己才能感動別人。
於是,我把自己寫哭了……
……
……
ps:先別走開,還有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