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七十章 聖天使堡的雪(三更合一)
——上一章有千字加更。
「他們現在還有了一個被絕罰的國王。」安妮平靜地說。
路易十二的怒火頓時填滿了胸腔,他知道自己的妻子不愛他,也不尊重他,甚至憎惡他,但沒關係,他需要的是布列塔尼,而非一個女人,但這樣的話依然深深地刺痛了他,他猛地抬起頭,怒視著這個可惡的婦人,但她只是笑吟吟地,過了一會,他發現安妮的笑容下同樣掩藏著疲憊、不安與憤怒,他張了張口,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事實上,他的確令她失望了,還有他的臣民們,他曾暗中嘲笑過查理八世,彷彿是命運,或是詛咒,他竟然也落入了同一境地,如果說還有什麼安慰,大概就是他還有一個健康的繼承人,為了兩人共同的兒子,安妮至少要在與諸侯的戰爭中站在他一邊。
確實如此,布列塔尼的女公爵只是輕微地抱怨一下罷了,她也沒有希望如今的國王能夠給出什麼好主意來:「一年,陛下,解除破門律的時限只有一年,」她重複道:「時間總在飛逝,我們沒有太多時間了,所以,接下來,您要好好修養幾天,然後就要準備到羅馬去,去懇求教皇的寬恕。」
路易十二露出了絕望的神色,卡諾莎之辱是壓在每個國王心頭的巨石,即便亨利四世以摧毀了半個羅馬,放逐了教皇格里高利七世的方式洗刷了這份屈辱,但他之後依然因為第二次被絕罰,而面臨著不斷的叛亂與攻擊,包括他的親生子,後來的亨利五世。以至於他最後是以一個罪人的身份在囚禁與流亡中度過了後半生,死去后,當時的教皇帕斯卡爾二世甚至不允許人們為他舉行葬禮,遑論臨終聖事,人們都說,他會落在煉獄里,直到世界末日也無法解脫。
但他也很清楚,他必須接受這樣的現實,正如安妮所說,按照破門律,被懲罰者不在一年之內獲得對他施以戒律者的寬恕,那他的附庸都要對他的解除效忠宣誓,也就是說,他的諸侯,甚至一個最卑微的平民也能夠對他舉起武器而不受譴責,他的婚姻會被判決無效,他的兒子會成為私生子,他不會被允許進入教堂,也不會被允許接受或是參與任何宗教儀式,即便死了,他也只能如同曾經的亨利四世那樣,如同一個奴隸般地被拋棄在不為人所知的地方。
問題是,雖然他很清楚自己該怎麼做,卻還是忍不住渾身顫抖,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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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醒,或說警告了路易十二后,布列塔尼女公爵,法蘭西的王后就離開了國王的房間,走廊上站滿了擔憂的貴胄重臣,有法蘭西人,也有布列塔尼人,而走廊的盡頭站著她的兒子弗蘭西斯。
「我會成為私生子嗎?」在被安妮攬入懷中的時候,出於憂慮,弗蘭西斯忍不住小聲問道。
「不,」安妮堅定地回答:「永遠不會。」
她將手放在兒子的肩膀上,那隻手輕柔而有力,讓弗蘭西斯忐忑不安的心略微平靜了一點。
雖然布列塔尼女公爵如此說,而他的同伴與侍女們也儘可能地給予了他們能夠給予的些許安慰——他們問他要不要來點甜蜜的點心,或是出去打獵,或是與侍女們一起跳跳舞,不幸的是,對於弗蘭西斯王太子的教育,女公爵從未放鬆過,他的歷史老師很早之前就和談起過卡諾莎城堡前發生的事情,多麼可怕啊,一個皮匠家庭出身,臭烘烘的平民,就因為攀爬到了教會的最高位置,就能夠逼迫一個尊貴的國王,還有他的妻子與兒子一同站在城堡門外,在風雪中抖索著,連續三日三夜,念著禱詞,祈求他的寬恕,就像奴隸跪拜主人那樣跪拜他,之後還簽下了滿紙屈辱的契約。
弗蘭西斯毫無興緻,他把他們打發到門外,孤身一人坐在書桌前,當他發現自己的手無意地放在了聖經上的時候,他就像是被一隻蠍子咬了一般地迅速縮回手來——他不明白自己的國王與父親為何會做出這樣魯莽的舉動,雖然他的母親,布列塔尼的女公爵也不怎麼虔誠,但誰都知道,教會在人們的心中,始終有著一個無比重要而又特殊的位置,當然,你可以輕蔑它,也可以無視它,或者摧毀它,但你也得接受因此接踵而來的種種惡果。
他一想到,自己或許要跟隨著父親,站立在羅馬城外,赤著腳,披著亞麻的長袍,在凜冽的寒風中念著禱詞,任憑呼吸產生的氣息與眼淚一起凝結成冰,直至昏厥,好讓那位從未謀面的教宗閣下賜下幾分憐憫……他那雙鈷藍色的眼睛就不由自主地發起熱來,這時候,那些法蘭西的侍從與大臣們曾經向他描述過的,路易十二的偉岸形象頓時褪去了原有的色澤,變得斑駁不堪,難以入目——他甚至有些憎恨起他的父親,因為路易十二的緣故,他無辜的母親,這位高貴的夫人也要遭受這樣的羞辱。
若說他賜予了自己生命,王太子想道,那麼他是必須還債的,但他的母親,布列塔尼的女公爵,又為何要受苦呢?她並未向教會宣戰,也未做出不可饒恕的罪行,她唯一的過錯,不過是有了這麼一個丈夫而已。
門被敲響了,一個與他十分親近的侍衛詢問他是否需要陪伴,王太子拒絕了。
這個侍衛正是奧日朗親王的幺子,這位布列塔尼的大臣在女公爵這裡有著十足的寵信,他的幺子也是一個詼諧開朗的人,所以平時很得王太子的歡心。雖然弗蘭西斯偶爾也會從一些心懷叵測的人那裡聽到一些流言,但他並不相信,其他不論,他與自己的母親朝夕相處了十幾年,難道他還不了解她是什麼人么?她或許並不愛她的丈夫,他的父親,但她有著一顆滾熱的肝膽,從思想上來說更像是一個男人,她嘲笑愛情,也不相信男人能貞潔,議事廳比床榻更能吸引她的注意力——一定要說她有一個愛人,那麼除了布列塔尼不再會有其他,就連他,也是為布列塔尼而生的。
王太子從書桌前起身,來到一面巨大的穿衣鏡前,十二年前,佛羅倫薩人找到了製作清晰玻璃鏡的方法,後來,為了贖回當時正在布雷斯特的朱利奧.美第奇,美第奇家族的康斯特娜向他的父親路易十二獻上了這份珍貴的文書,路易十二藉此獲得了源源不斷的大筆錢財,只是這些錢財都被投入到戰爭這個永不見底的深淵裡去了。
不過在布盧瓦,明亮的銀鏡還是有幸成為了貴胄重臣們房間中的必備品,尤其是女性,她們若是沒有一張足以照見全身的鏡子,甚至會羞於見人。
王太子也喜歡鏡子,他知道自己有著一張秀麗的面孔,這讓他在很小的時候,即便不憑藉著身份,也能獲得民眾的崇敬與愛慕,畢竟在這個時代,人們一致認為,容顏出眾的人必然是有福的。
而在他的想象中,他的父親也應該是個容顏俊秀的人,但事實並非如此。
他不是沒有見過自己的父親,但那時他還很小,小得還沒有那個意識,但今天他確實仔細地看了路易十二的臉,並與自己做了比較——流言或許也並非都是空穴來風,路易十二雖然自詡姿容出眾,又有無數逢迎阿諛之輩時常將他比喻為太陽王阿波羅或是戰神馬爾斯,但事實上他頗為醜陋,而且過於嚴肅,他有著顏色深沉的頭髮與粗壯的雙眉,眼窩凹陷,鼻子很長,鼻尖向下彎鉤,嘴唇發暗缺乏血色,面頰在年輕的時候還能說是豐滿,但今年他也四十九歲了,又遇到了這樣大的挫折,長期的征戰生涯更是毀了他的健康,面孔已經整個兒地向下垂,讓他看起來更加蒼老以及難以親近。
奧爾良公爵,弗蘭西斯殿下卻有著一張秀麗的面孔,人們都說,這或許是因為母親的血液更佔優勢的緣故,就像他的發色,問題是他的面部輪廓罕有的柔和與精緻,這是像了誰?人們竊竊私語,畢竟無論是從布列塔尼一系,還是從奧爾良一系,都沒有這樣可愛的下頜與溫柔的頰線,誰都在說,他們的王太子如同畫家陛下的阿多尼斯一般有著無可挑剔的容顏,但他們也必須要說,他和他的父親,還真沒什麼相像的地方。
王太子也不得不承認這點,但他身邊的人,也從未出現過這樣的外形特徵,就連他母親安妮的面骨也要比他更為強硬。
他感到恐懼,伸出手去,拉下了鏡子兩側的帷幔,將那副可怖的景象遮住。
並不僅僅是因為他有可能只是他母親的孩子,更是因為,他突然發覺,他不愛自己的父親,也不愛自己的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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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起憂心忡忡,萬分苦惱的法蘭西人,羅馬的教宗利奧十世就要快活多了。
在被迫齋戒了十來天後,他終於得到了短暫的赦免,雖然分量還會受到限制,但他終於可以吃到肉與蜜了,「這才是生而為人的價值所在。」他感動地說,就連祈禱也變得虔誠了許多,當然,最重要的是,懸挂在他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在他還在抱怨著單調的飲食時,就由他的兄弟與臣子,朱利奧.美第奇在一夜之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地解決了,就像是亨利四世在卡諾莎遭受的羞辱最後要以洗劫羅馬,廢黜教皇來洗凈,自從三教皇之後,教會也是日日在渴望著重振天主的威勢,令得皇帝與國王再一次匍匐在他們的腳下,雖然這樣的可能,隨著教會愈發的腐敗與墮落,是愈發的渺小了。
對法國的勝利,尤其是在羅馬的,毫無疑問地振奮分教士與主教的心,除了還被關在牢獄中的喬治樞機等人。
教皇利奧十世更是得意洋洋,無比激動,他甚至召來了許多裁縫,要為自己製作更多華美的衣服。
「綉上這麼一句話,」利奧十世說,「我若磨我閃亮的刀,手掌審判之權,就必報復我的敵人,報應恨我的人。」
「用金線還是有色的絲線?」裁縫問道。
「金線。」利奧十世說:「在報復一詞上綴上紅寶石。」
「遵命,閣下。」
裁縫立即記下了教皇的要求,還有更多的裁縫圍繞著教皇,查看新的基督白衣是否還有需要調整的地方。
「您的身軀變得更為健壯高大了。」一個裁縫這樣恭維道:「您的確需要重新製作法衣了,之前的法衣已經完全不合身了。」
利奧十世心知肚明他只是因為飲食節制而瘦了,但這樣的話聽起來著實動聽,他就賞了這個裁縫十個金弗羅林。
對了,教會的內庫也終於又一次充實起來,那些羅馬與拉文納戰役中的俘虜,無論是法蘭西人,還是那不勒斯人,又或是別的什麼人,既然成為了教皇的敵人,要贖回自己的罪過可就不那麼容易了,簡單點來說,他們的贖罪劵必然是最昂貴的,還有贖金,和解費……繳獲的裝備與馬匹……被查抄與收繳的宅邸、田畝、葡萄園和作坊……甚至還有教士離世后產生的褫奪收入——那些不幸站錯了立場的可憐人,有些是自己嚇破了膽,而有些是被人落井下石……總之,讓我們為他們祈禱吧。
那些曾經抱怨過慈悲修士會的修士們搶走了不少生意的教士們也不再抱怨不休,因為單單這麼一筆買賣,就讓他們吃得挺胸抬腹,不會再去在意那麼一點殘羹剩飯了。
「哦,」正在抬起一隻手,讓裁縫測量胸圍的教皇突然提高了聲音:「朱利奧,朱利奧,我的兄弟!你在幹什麼,快到我這兒來!」
朱利奧不得不收回了踏向簽字廳的腳步,他現在後悔起將自己的寢室安排在教皇寢室隔壁的行為了,他一邊提醒著自己要儘快向教皇辭行,一邊退回幾步,走進教皇的寢室。
寬敞的寢室里顯得有些擁擠,因為教皇將試衣的木台也放了進來,除了裁縫和他們的助手,還有成排的木架,懸挂著價值連城的法衣,除了聖潔的白色,還有濃烈的紅色——朱利奧好奇地看了一眼那件樞機主教的法衣,問道:「這是給誰的?」
「還能是誰,」教皇示意裁縫們抓住朱利奧:「是給你的。」
「我的衣服已經有很多了。」朱利奧耐心地說,不過裁縫們還是把他推到木台上,圍著他開始忙碌起來。
「那些可不算,」利奧十世說:「我們必須穿得漂漂亮亮的,我是說,在那些法國人向我們求得寬恕的時候,我們應當有恰當的威儀與姿態。」
「您盡可安排您自己就行啦。」朱利奧說:「我還有許多工作要做呢。」
「你的工作是永遠做不完的,我知道,而且這也是工作。」利奧十世說:「我想用白松鼠皮給你做斗篷的內里,你覺得呢?」
「隨您吧。」裁縫們也不是不會看眼色,他們雖然服從了教皇的命令,動作卻要迅速得多了,沒一會兒,朱利奧的尺寸就測量完畢,他有些疑惑地看向教皇,教皇看上去還是老樣子,腆著肚子,雙手交叉在胸前,一副樂呵呵萬事無憂的樣子,「怎麼啦?」這位至高無上的大人瞅著朱利奧,笑眯眯地問道:「我臉上有什麼嗎?」
什麼都沒有,朱利奧搖了搖頭,但他總覺得喬有什麼地方發生了巨大的改變,雖然他說不上來。
喬讓朱利奧吻了自己的手,然後目送他離開自己的寢室,他眨了眨眼睛,轉向裁縫們:「這些衣服要多久才能完工?」
「三十天。」裁縫說:「因為其中有許多寶石紐扣,別針,還要看金匠的進度。」
「沒關係,」教皇寬和地說:「我要的是十全十美,毫無瑕疵,至於時間么,我不認為一個失敗者有權利對勝利者指手畫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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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皇果然履行了自己的承諾,法國國王路易十二在將臨期(聖誕節前四周,由最接近11月30日之主日算起直到聖誕節)的第一天來到了羅馬,有法蘭西的幾位貴族與苦修士們陪伴著他。
此時利奧十世已經以靜修的名義去到了聖天使堡,不出意外地,路易十二的使者甚至沒能見到教皇。
人們很難因此指責他什麼,因為如果路易十二的謀劃得逞,那麼利奧十世的結局也不會比當初的格里高利七世好到什麼地方去(亨利四世攻佔羅馬後,格列高利七世在逃亡中孤獨地客死義大利南部的薩萊諾),但從在這之前,就有一些虔誠可愛的人代路易十二向利奧十世陳情,到了今天,梵蒂岡宮與聖天使堡更是多了許多試探教皇意圖的人——倒不都是出於同情或是憐憫,他們都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但皇帝,國王與大公們必須知道,教會的大勝是否會帶來更多危險的預兆?畢竟王權與教權的爭鬥從它們存在之日起就沒停止過。
單單一個路易十二若是能夠滿足教會的胃口,他們倒也不吝嗇,他們怕的是如十字軍東征時期,教權完全凌駕於王權之上的可怕景象再一次死灰復燃。
路易十二與妻子,兒子暫居在羅馬的聖馬利諾與保羅教堂,極具諷刺意味的,這座教堂的右側就是多拉貝拉凱旋門,以及聚集在教堂周圍,想要一睹法國國王狼狽身形的人群讓路易十二苦悶不已,即便如此,那些隨行的教士與苦修士還在一再警告他說至少要做出一副滿心悔恨苦痛的虔誠姿態來——他的餐桌上沒有酒、肉類與甜食,只有乾巴巴的麵包與清水,他的床榻沒有帷幔,皮毛,只有亞麻床單,他的羊毛長袍可以用來蓋在身上,地上沒有地毯,他又必須總是赤著腳,這讓他的腳很快地紅腫起來。
他的王后安妮與王太子弗蘭西斯的待遇要略微好一些,畢竟他們沒有過錯,只是在這個時候,他們總不見得拋下自己的丈夫與父親肆意享受,於是安妮就讓善心夫人為他們準備了一些平民的衣裝,飲食也如國王一般,只在弗蘭西斯的盤子里加了一些羊乳酪:「就算提前過大齋期吧。」安妮這樣說,但善心夫人還是忍不住紅了眼圈。
但比起簡陋的食物,粗糙的衣服,更讓弗蘭西斯無法忍耐的是住所里愈發壓抑的氣氛,他還是第一次來羅馬,但除了在馬車上看到的那些,連續十幾天,他都被迫留在總是門窗緊閉的屋內,就算他的侍從為他找來了許多可以在屋內玩兒的遊戲,他還是鬱鬱寡歡,提不起精神。
除此之外,他還時常在半夜或是黎明的時候,傾聽隔壁房間——也就是他父親的房間,泄露出的痛苦的呻吟聲與詛咒聲,那些無比惡毒的辭彙讓他不寒而慄,他曾想去安慰自己的國王與父親,卻被他大聲呵斥,甚至差點被打。
「去問問怎麼回事。」聞詢趕來的安妮立刻對善心夫人說。
善心夫人很快回來了:「他們希望國王能夠在聖誕節前獲得教皇的寬恕,不然的話,國王就無法出席聖誕節時的彌撒……您知道的,現在動搖的人已經很多了。」
「他們要他怎麼做?」
「就和亨利四世那樣,他們要求他單披著亞麻長袍,赤著腳,從這裡徒步走到聖天使堡,然後在那裡站到教皇同意見他為止。」
「他不願意?」
「或許還抱著一絲僥倖吧。」善心夫人說:「他正期望著有人能夠說服教皇——他說,他願意親吻教皇的手,向他鞠躬,向他低頭,但要一個國王如同一個農夫般地屈膝求饒,絕不可能。」
「太蠢了,」安妮毫不留情地評價道:「到了這個時候,他還以為自己能夠有所選擇?利奧十世也許會願意寬恕一個對他出言不遜的畫匠,但對一個想要囚禁與控制他的國王?哈!」她乾澀地嗤笑了一聲:「看來只有這樣了,我去和他談談。」
善心夫人頓時露出了擔憂的神色:「我不贊成,」她說:「國王快瘋了,任何一個想要讓他屈服於教皇的人都會被他視作敵寇。」
「我原本就是他的敵人,」安妮冷酷地說:「唉,我倒希望他能下地獄去,但我還有弗蘭西斯。」
她站起身,將弗蘭西斯推向善心夫人,弗蘭西斯一想到父親那張無比猙獰的面孔,下意識地想要抓住母親,但他的手落了空,他想要追過去的時候,善心夫人捉住了他的手臂:「讓你的母親去處理吧,」她說:「留在這裡,讓她安心。」
之後,是一場王太子弗蘭西斯此生也難以忘卻的激烈爭吵,整個房間都在震動,安妮冷靜而殘酷的聲音與路易十二混沌又暴躁的吼叫或是交替,或是重疊,他們的孩子弗蘭西斯幾次想要衝進門去,但都被善心夫人或是他的侍從阻止了——他大概等了有一百年那麼久,只聽咔噠一聲,門打開了,安妮走了出來,她的臉上和手臂上都有難堪的痕迹,王太子的侍從立刻轉過頭去。
「他竟敢對您動手!」善心夫人憤恨地喊道。
「沒關係,是對毆。」安妮無所謂地擺擺手,她並不是一個羸弱的女人,而路易十二也早過了力壯的年紀,她吃了苦頭,國王也不是毫髮無傷,說起來,路易十二還要比她更驚訝一些,他與安妮相處的時間並不長,並不知道在那副秀美的軀殼裡掩藏了怎樣的一個惡魔。
「那麼……」善心夫人不安地踩了踩地面。
「我說服他了。」安妮說:「為我和弗蘭西斯準備粗麻布的袍子,我們明天就徒步去聖天使堡。」
「從這裡?」善心夫人並不怎麼願意:「我們或許可以過了聖天使橋……」除了寒冷的天氣之外,還有一路上必然跟隨而來的閑人,作為布列塔尼的女公爵,法蘭西的王后,這是這樣的一種恥辱?
「不,人們也許會嘲笑一個國王,但會對無辜的女人與孩子充滿憐憫。」安妮說,而且既然決定要去做,就要顯得十二萬分的虔誠,他們的肉體與精神會受到折磨,但同時,利奧十世就沒有不寬恕的理由,畢竟所有的皇帝與國王都在注視著他們,等待著結果。
但就在他們決定動身的那一刻,風勢突然變大,人們抬頭望向天空,淺灰色的雲層中有細小的晶體在閃爍,它們密集而細碎地敲在人們的肩膀與滴水獸的腦袋上,發出小小的噼啪聲,弗蘭西斯捏了一枚,發現都是些透明的小冰珠。這樣的冰珠落了大約有三刻鐘的時間,第一片指甲大的雪花就從天上搖搖晃晃地落了下來,
「上帝保佑!」善心夫人焦灼地看著天空:「羅馬已經有好幾年沒有下雪了!」
「這或許就是天主的旨意。」安妮說,他們已經換上了粗麻長袍,雖然不敢用皮毛與綢緞,但粗麻也有好幾層,但滿是窟窿的粗麻是根本無法抵禦寒風與大雪的。
路易十二的面頰抽動了幾下,但最後他還是什麼也沒說,只是接過了苦修士的鐵鏈,捆在腰間,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在街道兩側的人們好奇與輕蔑的注視下,踏出了艱難的第一步。
他的赤腳落在濕冷的石板地上的時候,幾乎條件反射般的抽痛起來,他忍住了,大步而緩慢地向前走去,王后安妮與王太子弗蘭西斯緊隨在後面,他們身邊的教士與苦修士大聲地念誦起了禱文。
弗蘭西斯依靠著母親,也被她依靠,他皮膚白皙,腳趾細長,落在石板地上的時候人們都忍不住為他惋惜,旁觀者中有許多年輕的夫人,他們一見到這樣的情形,就拋下自己的手帕,好讓他能踩在上面。她們不知道的是,弗蘭西斯並不如他們以為的那樣痛苦,就在出發之前,善心夫人拿來了一盒藥膏,給他還有母親都擦了好幾遍,這種藥膏一開始會讓皮膚變得火辣辣的,就像是被炭燒著,但一落到冰冷的地上,這份灼燙就變成了溫熱,走出好幾百步后,即便他的腳看上去也已經青白一片,但受到的傷害完全不如看到的那樣可怕。
安妮想起善心夫人拿來藥膏時那個為難的神色——藥膏是那位朱利奧.美第奇樞機的親信秘密送來的,藥膏很好,但一想起美第奇竟然能夠如此迅速地得到這座宅邸內的消息,安妮就禁不住想要嘆息……如果那時她遇到的是現在的美第奇,可不敢提出那樣的要求,不過,如果那時他就有這樣的手段與決心,也不至於遭受到如此卑劣的背叛與折磨。
就像是這樣的恥辱還不夠深刻,在他們將要走到聖天使橋前的時候,一隊遊行隊伍從另一條街道趕了過來,他們都是一些窮人,伴隨著幾個舉著十字架與聖人畫像的苦修士,一個教士命令國王讓開道路,國王只得遵從,然後他就跟在這群乞丐,娼妓與流民的後面,就像是一個不可饒恕的罪人那樣,卑微地向每個見到他的人表示敬意。
很難說這群人是否出自於那些想要阿諛教皇的人所指使,總之當路易十二終於走到聖天使堡的時候,他的臉色已經如同赤足一般青紫一片,在人們看不到的地方,他的眼睛中放射出如同豺狼般的光芒,安妮毫不懷疑,如果他能夠被寬恕,也只會成為第二個亨利四世。
但教士們對他的虔誠與悔恨(也許是因為那可觀的賄賂)相當滿意,一些旁觀者也表示了自己的同情與憐憫,國王與王后,還有他們的王太子被帶到一處勉強可以遮蔽風雪的角落裡——雪還在下,天空從鉛灰變作青黑,夜晚降臨,天氣變得更冷,而這三個尊貴的人甚至沒有一件羊毛氈的斗篷可批,於是主教讓幾個衛兵手持著火把站到他們身邊,好讓他們稍微暖和一點。
利奧十世站在窗前,他的視力不如從前,只得舉起眼鏡,再讓僕人為他抬著望遠鏡,兩者相加,他才能看見路易十二的臉,然後是他的妻子與兒子,在看見王太子弗蘭西斯的時候,利奧十世迷惑地哦了一聲,因為他居然會覺得一張屬於瓦盧瓦王朝的面孔居然與自己的兄弟朱利奧有著好幾處重疊的地方——怎麼可能呢,這個孩子落在母親肚子里的時候,朱利奧正在羅馬,而且他的母親還是布列塔尼女公爵,他又是生來要做法國國王的,利奧十世立即丟掉了那個滑稽的念頭,改而專心致志地繼續觀察路易十二。
雖然路易十二沒有露出憤懣或是憎恨的表情,但利奧十世還是輕微地咋了咋舌:「人們都說亨利四世的妻子與兒子陪著他在卡諾莎城堡外頂著風雪站了三天三夜,」他說:「但我們都知道,她們事實上只是在不遠處的一座宅邸里等候,畢竟婦人的身體不如男性,而孩子的身體又很脆弱。可是我們的這位國王呢,他倒是願意讓自己的妻兒跟著自己一起受苦。」
朱利奧坐在壁爐前,壁爐火焰熊熊,讓房間里溫暖如春,他的膝蓋上放著一本古希臘哲人的著作,披著一件式樣簡單的短斗篷:「也許這正是他想要的,」美第奇的樞機說:「若是您心腸足夠柔軟,那麼他就能擺脫現在的尷尬處境,若是您鐵石心腸,若是孩子,或是他的妻子昏厥或是生病,甚至不幸離開了人世,他也有了仇恨您的借口與理由,而且他的王后正是布列塔尼的女公爵,女公爵在布列塔尼深受愛戴,若是如此,布列塔尼會毫不猶疑地與他站在同一立場。」
「你覺得我該怎麼做?」利奧十世繼續眯著眼睛觀望,一邊問道,朱利奧沒有回答,因為他知道利奧十世無需答案,只是自言自語罷了,果然,幾分鐘后,一隊嬤嬤走了過去,她們舉著將臨期的花環,讓國王的妻子與兒子吻了,告訴他們說,教皇要見他們,就將他們從國王身邊帶走了。
「是閣下願意見我們么?」路易十二問道。
「聖父只願見無辜的人。」嬤嬤說,而後無視國王的難看面色,將王后與王太子帶到一個封閉的房間里,這裡有壁爐、拖鞋,羊絨斗篷與座椅,但沒有其他人。
「那位嬤嬤不是說……」弗蘭西斯奇怪地問道。
「嬤嬤說了,聖父不想見到你的父親,」安妮倒是十分愜意,她走到壁爐邊,向壁爐伸出自己的手腳:「所以他也不會見我們,免得我們為了你的父親向他求情,你會懇求他的,對吧?」
弗蘭西斯猶豫了一會,點了點頭,不管怎麼說,路易十二是他的父親,也是他的國王。
安妮無聲地笑笑,路易十二大概沒料到利奧十世就是這麼一個無所顧忌的傢伙,人們總是將妻子與兒子視作丈夫與父親的一部分,他卻可以隨心所欲地將他們分割開來,並且明智地根本不出現在他們面前,免得彼此為難。
這時候有人輕輕地敲了敲門,「進來。」安妮說。
他們先是看到了一個很大的銀托盤,托盤上堆滿食物,從食物後面升出一根彎曲的銀脖頸,天鵝喙般的開口冒出層層霧氣。
弗蘭西斯生來就是王太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所以他遲疑了一下,才意識到這是有人送來了食物和熱茶,那隻托盤的體量著實可觀,讓他難以袖手旁觀——他幫著託了一把,才看到托盤後面的人,那是一個身著黑色長袍的小教士,年齡與他相仿,黑色的捲髮,碧綠色的眼睛。
不知道為什麼,弗蘭西斯總覺得,他在什麼地方見到過這個人。
而小科西莫.美第奇也是這樣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