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醋栗與顛茄 (上)

第七章 醋栗與顛茄 (上)

?若果讓佩魯賈主教來說,他是希望皮克羅米尼主教和他的「隨從」能夠儘快離開阿西西。誰都知道,在西斯廷教堂的煙囪冒出白煙之前(注1)什麼事情都會發生——但無論如何,就算是羅馬城裡的那個博爾吉亞也未必會將朝聖作為一個卑劣的借口或是推搪,遑論在個人的品行上要遠勝於諸位著紅衣者的皮克羅米尼主教。

朝覲聖方濟各的方式有很多種。是的,人們一致認可的,那種跟隨著聖人的腳步,走完他的赤足經過的每一條道路,漫長而又艱苦的朝覲方式是最虔誠和最正統的,不說路途中必然需要耗費的時間與精力,外加撇去飢餓、疾病與盜賊的威脅,你還得是個年輕(最起碼不能比受聖召之前的聖方濟各有著更大的年紀),強壯(能夠經得起各種各樣的折磨),而又堅定且聰明的好人(你不會想要知道有多少可憐的朝聖人迷失在了人生的道路上)。

所以,更多人選擇的還是簡化方案。

首先你要朝拜聖體——而後,從聖方濟各出生的房子開始,到他受洗禮的教堂;到他作為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民時遊盪過的阿西西山區;到阿西西附近的麻風病院(聖方濟各在那裡照顧一些最可怕的病患);到倒塌后經聖方濟各之手修繕的聖達米盎教堂、聖瑪利亞天使堂(現在是聖方濟各聖殿)與一些其他的小堂;到他講道的廣場、村莊和樹林;到聖方濟各領受神聖五傷的阿威尼山小屋;到阿西西教堂中瞻仰契馬布埃、雅科波、杜喬、喬托等人以及其弟子為聖方濟各作的像;到蘇波雪山修道院的巴丁古拉小堂(聖方濟各以使用者的身份居住在裡面);到格里印呂迪山谷的修道院小堂里的馬槽;到他曾經被安葬過的地獄之丘(那裡原本只被用來安葬罪犯與流民,聖方濟各堅持要埋葬在那裡,現在也是一個聖地了);到聖喬治堂的大堂大祭台,那兒是聖人得蒙我主召喚之後留下的遺骸最終安息的聖所(是的,聖方濟各死去后的第二天人們就把他挖出來了,立聖品的第二年又把他轉移到了大祭台的下方)……

關鍵在於,這種簡化了的朝聖流程就佩魯賈主教看來,也有點過於遲緩了,他當然不是毫無理由地突然決定要送走凱撒.博爾吉亞的,聖靈在上,他看到了洛韋雷的刺客。

「這是怎麼一個鬼世道啊。」佩魯賈主教咕噥到,他可以說是誠心實意地做了一個禱告,才回到自己的床上睡下,主教的床和修道院提供給富有的朝聖者的床是一樣的,不但有帷簾,亞麻床單,羊毛毯子,鵝絨枕頭,還有裝著干薰衣草的香盒,據說可以祛除跳蚤和臭蟲,具體效果不得而知,但主教的床品都是簇新的,除了他身上原有的,沒有陌生的來客跳到他身上召開一場食物豐足的宴會。

按理說這個環境已經很不錯了,但放下帷簾之後,佩魯賈主教翻來覆去的怎麼也睡不著,一閉上眼睛他就能看到那個穿著灰白色的長內衣,套著無袖外衣,系著牛皮腰帶的刺客,也許後者認為自己和諸多的朝聖者沒什麼兩樣……啊呸,不說那雙根本就不該出現在朝聖者身上的,鷹隼和狼犬般的眼睛,那不是用來裝飾與威嚇而是實用性十足的細刺劍與匕首,還有纏繞在手臂上的細繩——還以為有誰不知道那不是用來套小鳥而是用來勒斷脖子的嗎?看看末端懸挂的圓球,佩魯賈主教還是個俗人的時候可是親眼看到過它怎麼奪去一條性命的——一隻手抓住一隻圓球,繩索交叉著往受害者腦袋上一套,再用力一收,沒一會兒你就能聞見屎尿的臭味兒了,據說那些如同參孫般力大無窮的刺客甚至可以直接絞下目標的腦袋。

更別說佩魯賈主教在洛韋雷主教的宴會上看到過這個人,他是個侍衛兼劍術老師,但和許多家族一樣,這種人更多時間在充當一個刺客的角色,佩魯賈主教自認不是一個聰明的人,至少不如皮克羅米尼,他的同學和朋友,但那個人有著一張狗臉,這讓他印象深刻。

他滿心煩惱地翻了一個身,捏著自己肚子上的肉,連續好幾天可憐的佩魯賈主教都在做噩夢,不是自己在一個陰森晦暗的走廊里被突如其來的細刺劍自前而後的貫穿(雖然他自認為與洛韋雷之間的關係還沒有惡劣到這個地步),就是他高高興興地打開食盤的蓋子時,看到的不是一隻肥美的兔子,而是小博爾吉亞的人頭。

「還是讓聖人早點兒得回寶貴的平靜吧。」他對自己說,一邊計算著要減少哪幾個朝聖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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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

早禱結束后朝聖的隊伍就出發了,皮克羅米尼帶來的小修士被留在了修道院里,他太小了,根本無法跟上成人的步伐,更別說他們還要走過崎嶇的山區,而且朝聖的路途中還有麻風病院這種地方——雖然皮克羅米尼是個教士,但他在大學里也被老師半嘲弄半褒獎地稱之為男巫,就是因為他有著極其出色的醫術與超乎常人的醫學觀念——他認為幼兒和老人確實要比強壯的年輕人更容易被疫病感染。所以他仔細考慮了一番后,還是留下了朱利奧.美第奇和一個負責照看他的修士。

「你想要做些什麼呢?」修士和和氣氣地問道:「朱利奧兄弟?」他之所以這麼恭敬,不僅僅是因為朱利奧.美第奇的姓氏,更因為這個修士原本就是洛倫佐.美第奇的一個朋友(或說一個僕從)。他是個金匠,並不准備成為一個修士,但既然美第奇給了他豐厚的報償,還能跟隨著皮克羅米尼主教一同周遊整個翁布里亞地區,他可以學到更多的東西,也可能在不遠的將來為一個主教效力,或者以後還有可能去到羅馬,那麼讓他照顧一下朱利阿諾.德.美第奇的孩子也不會有什麼問題,更別說他也曾經為佛羅倫薩的美男子打造過一枚精美的金百合紋章吊墜,並得到了一筆不菲的酬金呢。

「我想去庭院看看。」朱利奧說。

金匠修士看向外面,朱利奧所說的不是修道院內部的庭院,而是修道院外,一片碧綠蔥鬱的地方,那兒是一片樹林,樹林外有溪流經過,而溪流兩側是修士們開闢出來的果園與藥草園,現在正有幾個修士在田地里忙碌著。

「好吧,」金匠修士說:「我和你一起去。」

皮克羅米尼主教身邊有著二十幾名隨從,但他們確實都是一些普通或是不普通的修士——我是說,包括皮克羅米尼主教,就是一群快樂的單身漢,根本沒想過要有妻子和孩子。理所當然的,他們也根本沒有照看孩子的經驗,而朱利奧才剛能吃點奶水之外的事物就被他的大伯送出了危機重重的佛羅倫薩,他的小床變成了皮克羅米尼主教與其他修士的斗篷,他的銀色小碗變成了木杯和手掌,他的女僕也變成了一群笨手笨腳的修士,唯一的好處就是他們根本察覺不到他們隨身攜帶的這個孩子有很多地方與正常的幼兒不同。

但如果朱利奧只是一個普通的嬰孩,也許他早就死了——一個成熟的靈魂至少可以忍耐和做出正確的選擇。皮克羅米尼主教不喜歡孩子,或者說,任何一個會給他帶來麻煩或是驚擾到他的人都會被他狠狠地踢屁股。當然,如果朱利奧不幸夭折了,美第奇將會得到一個主教最為誠摯的歉意——或許在不久的將來,美第奇的一個兒子可以得教士的職位,但問題是,這個歉意對那時可能已然化作森森白骨的朱利奧毫無用處。

於是,就像我們所知的,美第奇的幼兒以他異樣的溫順與安靜博得了皮克羅米尼主教的些許……容忍,要知道,他原本是想將朱利奧交給一個貴族家庭代為撫養的。另外一個重要的原因是,請別忘記無論是朱利奧的母親,又或是他的父親都有著一張昳麗的面孔——朱利奧現在只能說是可愛,但當修士們不是把他包裹在斗篷里,而是把他放在肩膀上馱著走的時候,一些愚昧的鄉民見到這個場景是會跪拜下來的,因為他們以為自己遇見了聖子顯靈。

不過朱利奧真正得到皮克羅米尼主教的看重與喜愛,還是在他展現出一百個,一千個,又或是一萬個人中也未必能夠有的,只有主方能賜予的卓越天賦之後。

作為一個只有六歲的孩子,在語言與論述方面,朱利奧.美第奇最擅長的是俗語(佛羅倫薩通用語,義大利語),拉丁語,希臘語和法語,偶爾也會冒出幾個希伯來單詞和阿拉伯音節。來到阿西西之前,他就已經可以背誦整本聖經,並就裡面的某些小問題和修士,以及皮克羅米尼主教開展一些歡快有趣的小辯論,他的思想里充滿了屬於幼兒的純潔與奇妙,所有人都願意和他交談一番,聽聽他的想法。

讓皮克羅米尼主教感到驚訝的是,他對數字非常敏感,要知道,那個時候,修士們唯一需要運用到數學的地方除了雞蛋的數量大概就只有教會曆法,雖然一介主教算錯齋日也不能說是什麼稀罕的事兒。但小朱利奧就從來沒弄錯哪天可以吃肉,哪天應該吃魚。(請原諒他的敏感,如果說有什麼能比那時候的肉更差的,那麼大概就只有腌制過的海魚了,但在齋期,吃了肉的人可能會被認為被魔鬼誘惑了而吊起來抽打)

這個小技能讓朱利奧在隊伍中有了一些話語權,無法與主教或是修士相比,但至少他的意願不會因為他的幼兒身份就被一次次地無視和忽略。如果他的要求並不過分,通常都可以得到滿足。

金匠修士帶著朱利奧穿過整個修道院,聖方濟各修道院的修士們在看到身形矮小的朱利奧慢吞吞地走在大修士身後時無不隱晦地一笑,是有虔誠之人連著自己的孩子與財產一同捐給教會的,但這樣小的孩子仍然算得上罕見,「你要帶他上哪兒去啊?兄弟。」一個修士問。

「他要去外面的庭院里。」金匠修士說。

「小孩子是應該多晒晒太陽。」一個修士說,他家裡有好幾個兄弟姐妹,他還能鑽在母親裙子下面的時候聽到過不少與之相類似的話,只是他沒想到自己還有使用它的一天。

「約翰兄弟在萵苣地里。」另一個修士說:「對啦,去吧,去吧,約書亞也在那兒。」

「約書亞是誰?」

「聖方濟各修道院的祭壇侍童,」先前的修士說:「他應該……和這位年輕的……兄弟差不多大。約翰兄弟剛叫走他去幫忙整理萵苣。」

註釋1:羅馬天主教的樞機主教們聚集梵蒂岡秘密選舉新一任教皇,每輪的投票結果會通過西斯廷教堂的煙囪傳遞出去,黑煙表示沒有結果,白煙表示人選已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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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仆之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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