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7章 如果這都不算愛
青二十七的眼淚不住地流。
她記得他們第一次見面,他在黑暗裡看她獨舞聽她吟唱,他說:「很好聽。為什麼不再唱一會?」
他替她擋了完顏斜烈的一記黑心虎抓,卻從未告訴過她。
因為她的冒失令他計劃有失,他卻從沒有埋怨過她,甚至提也不想提。
他從來不認為他既然已經付出,她就應該償還。
他告訴她他家的舊事,他把脆弱的一面顯現在她面前。
在蛇郎君的蛇陣前,在被蒙住雙眼進入廢人谷的時候,他握住她的手,他的手那麼溫柔堅定,他對她說「別怕」……
青二十七想,她真的是傻!
都這樣了,她還覺得他難以捉摸,她還不相信他心裡有自己。
如果這都不算愛,她還要什麼樣的愛?
他第一次約她到川中,她為什麼不答應?
辛老逝世,他回家前來找她,他抱她抱得那樣緊,她聽見他的心跳,他放開她,卻又用手蒙住她的眼,不讓她瞧見自己。
他是不是不想她看見他也會眼睛紅?
他說:「請你,心情平復的那刻,來找我。」
他約了她這麼多次,為什麼她直到最終,直到感覺到有可能會失去他的時候,才決定來?
我是這麼自私地恃寵而驕。
可是為什麼到最後,你又不讓我見你,不讓我陪你?
你在興州向別人打聽我的時候,你看見我滿懷鮮花的時候,你從好好口中聽她說我的時候,你扶住醉得不醒人事的我的時候……
甚至,甚至是最最後的那一刻,身體飛在半空,墜入虛無的那一刻,你懷著的,是什麼樣的一種心情?
青二十七不能想像。
就如她之前不能想像會有一個人不管她如何卑微平凡、如何三心二意,都耐心地等著自己。
這世上再沒有一個人,這麼直接地對她說,到我家來,我們不分開。
可是她再也等不到他了。
青二十七抱住包袱里的竹筒,那裡面有陸聽寒給她的一封又一封的信,碎成四五截的青竹碧玉簪,嬌艷欲滴的海棠解語花……
她抱住他留給自己的一切,卻抱不了有體溫的他。
陸聽寒,你知道么,這些東西我不要我都不要,我只想好好地陪你,陪你走到最後一刻。
什麼大事、什麼驕傲,有什麼重要?
再重要不過你我相依相伴,哪怕只有一時半會也好,不是么?
你不是說,只有真正勇敢來到這裡,才會知道自己沒有那樣脆弱么?
你不是說要帶我進山,一起分享那楓葉滿山、彩林倒映,湖與林渾然一體的美景么?
原來你都在騙我!
你怎麼可以?
不是……是命運……我不應該怪你。
我不應該怪你給了我一個最美好的夢,又親手打碎它……
世事的荒謬與弔詭之處在於,你失去了,卻有冤無處述。
你誰也不能怪。你只能一遍一遍地恨自己。
恨自己沒法預見到以後,恨自己的性格弱點,恨自己為什麼不再主動一些?
恨自己為什麼要矯情地聽從他的安排?
是的,青二十七怨陸聽寒,卻更恨自己。
她恨自己只會在此時此地放聲痛哭,什麼都做不了。
她一直以為自己在放棄,其實一直都在被放棄。
…………
青二十七哭了很久很久,然後她站起身來。
她拿出他的信,做了一個決定:她要去他去過的地方看看。
她想他回來,可是他回不來了。再回不來了。
「長恨復長恨,裁作短歌行。何人為我楚舞,聽我楚狂聲?余既滋蘭九畹,又樹蕙之百畝,秋菊更餐英。門外滄浪水,可以濯吾纓。
「一杯酒,問何似,身後名?人間萬事,毫髮常重泰山輕。悲莫悲生離別,樂莫樂新相識,兒女古今情。富貴非吾事,歸與白鷗盟。」
所以,讓我去。
她要去那些本該由她與他一起走過的地方。
也許之間差了一個月、兩個月、半年……
青二十七想要跨越這無法跨越的時空,她要他們在一起,我做不到與你同時,那就與你同地。
好不好?好不好?
青二十七慢慢地走下大劍山,腳下虛浮。
她告訴自己,不能生病。她不能生病。她要進山,他們說好的進山。
他說益州更西白河邊的深山裡有幾個吐蕃人的寨子,他在那裡呆了許久,他說他的心地因見識天工之巧而變得沉靜。
一定會有人記得他,一定會有人記得他說過的話,做過的事。
青二十七想要知道那個時候,他都在做什麼、在想什麼。
她下山來,找地方打尖。她大口大口地吃飯,她要補充體力。
她把胃塞得滿滿的,彷彿那樣就能把心裡的空洞一併填滿。
開禧二年十月十六日,在認識陸聽寒一周年的紀念之日,青二十七到達他第一封信里提及的地方。
那裡幾無人煙,那裡比川中高得多。
愈是深山老林,便愈冷,所以進山前青二十七把自己包得嚴嚴實實,帶上乾糧帶上一大袋酒。
他約她秋天來,此時卻已初冬。
她與他之間,永遠隔了一個季節。
很久以後,青二十七意識到也許陸聽寒是對的。
她不曾陪他走過最後的時光,從未親身照顧他,從未看他被病魔折磨、沒有看到他日漸消瘦日漸憔悴的樣子……全靠想像全靠旁述,遠不如親見親歷那樣感受深刻。
她常常會想,這是真的么?是不是他和好好對她開的一個玩笑?他就是不想見她了,所以借口消失了?
有時候又覺得荒謬可笑,原來話本里戲劇里的故事,是真的有可能在現實中發生的。
她在笑那些惡俗套路的時候,何曾想過有一天自己有一天會遇到?
可是陸聽寒,你難道不怕我真的忘記你么?
初冬的山裡,沒有陸聽寒敘述里那麼多絢麗的色彩,有點兒灰,有點兒沉悶。
青二十七獨自地在深山裡走,告訴自己她所有走過的路都是他曾經走過的。
也許她撫過的樹榦他曾經撫過,她踏過的巨石,他也踏過。
這是有意義的么?
是。沒有意義。
無論她再做什麼,他都不會知道了。
她甚至無從找尋他的屍骨。
她這麼做,都是為自己。
到底還是自私。就像她從未像他愛自己那樣愛他,就像她不過是遺憾。
我對你太差了,可為什麼你連讓我彌補的機會都不給我?!
…………
一路而來,青二十七就在這些混亂不堪的念頭裡輾轉;她理不出頭緒,她一時哭一時笑,一時喜一時怒,她也不知道到底哪個才是自己真實的想法。
高山仰止,高處還有更高;枯枝敗葉,觸目儘是蕭瑟。
青二十七沒在這麼高的地方呆過,不免有些力氣不濟,喘氣不止,心堪堪地要跳出胸膛。
她還要往上走么?還是先退回剛經過的山谷里歇一晚,明天再說?
猶豫了一下,青二十七決定再往上幾步,而後她登上一處平地。
不……這哪是什麼平地!
這是湖,藍綠色的湖!
世界上怎麼會有這種顏色的湖水?
藍得像一塊水晶。
水中有樹影……
不,不是樹的倒影。是真的樹!
清澈見底的湖底,竟然長著不知幾許多的枯木!
主幹細枝各自舒展,似乎還在不停地往上長,似乎馬上就要破水而出。
可事實上它們卻在水底沉默了不知多少年,不說話,也不動,如同中了時間的魔咒。
青二十七張口結舌,連驚呼都忘了。
她終於理解了陸聽寒說的那一句:唯此天工,方知人之渺小,心底也變得沉靜。
她蹲在水邊,解下酒袋,灑了些酒在地上,仰頭喝了一口,與虛幻中的他乾杯。
這酒遠不及暮成雪的「風荷酒」醇厚,甚至連「梨花趁」都不如,但直接濃烈,入口如刀,一條火線直從喉入胃,灼得青二十七眼淚一滴一滴地掉下來。
「醉里且貪歡笑,要愁那得功夫」。記得在江南的那個傍晚,他在夕陽下練劍,風吹過他的「泠」,發出好聽的泠泠之音。
他溫柔地笑著,向她走過來……
而如今「泠」與他一起墜落到深深谷底,再也找不回來……
其實青二十七並不想這樣動不動就哭,這真的不是她。
但是這半個月以來,也許是因為所在都是陌生之地,所遇之人全是過客,誰也不認識她,誰也管不了誰,她才能將情緒放縱,不再控制自己。
不刻意控制的結果,就是她幾乎把前半輩子忍住沒哭的眼淚全集中在一起哭了。
天色漸暗,青二十七在湖邊找了個石洞勉強安頓。
陸聽寒的信她幾乎都能一字一句地背下了。
她找過他信中所說的那吐蕃人寨子,但卻發現他們已拔營而去,想是遷往溫暖的山谷,以便度過寒冬了。
一時間青二十七有點恍惚,繼續找吧,實是渺茫得很;不找吧,又覺得又覺得半途而廢。
明天醒來再說吧,反正時間多得是。
她這麼想著,和衣而睡。
夜裡很冷,外面的寒風呼呼地響。
她醒了睡、睡了醒,在噩夢裡掙來掙去。
一夜苦長。走出山洞時青二十七卻再一次被自然的天工震住了:夜裡竟然下了一點細雪。遠近的山頭上都蓋了薄薄的一層白色。
更美是那藍色的湖。
湖面上浮起了冰花冰塊,晶瑩剔透,形狀各異,在晨曦的照耀下,折射出五彩斑斕的光芒,
藍的、綠的、黃的、好像是各色的寶石全部融化,與湖中的沉木、水草,與遠山的倒影交織在一起……
夢有美夢噩夢,青二十七昨夜陷在噩夢裡,今晨卻是在美夢裡。
陸聽寒,你看到了么?
我們各自趕路,不能同行,你看到的與我看到的不同,可大自然只管鬼斧神工創造美景,才不會管人世的生死離別。
青二十七唏噓不已,正感嘆著,耳邊突如其來地傳來一個人聲:「姑娘,酒還有嗎,分給我一口!」
不像是漢人的口音,繞舌得緊。
青二十七連忙抹乾眼淚,平穩了心情,方才轉過身來。
面前是個小夥子,一身吐蕃人的打扮,腰間掛了一把銀色的彎刀,黑黑的臉,雙頰反倒是紅的,正是常年在高原生活才會有的模樣。
這些天,青二十七基本不與人交談,實在不得已,也就發一兩聲,對方明白意圖后她便閉嘴。
小夥子既然是來討酒喝的,青二十七沒多想,徑直遞上酒袋。
他居然一點都不客氣地接過來,咕嚕咕嚕一氣喝了個見底。
青二十七本來就只剩一半的酒了,不由得有些心疼。
她糾結之下,臉上神色自然不太好好看,那小夥子倒是知趣,還酒袋時嘿嘿地直傻笑:「真是好酒!謝謝謝謝!真是不好意思,被我喝光了!」
青二十七接過空空的酒袋,勉強笑了一笑。
她望了望高山,拿不定主意是要先從原路回小酒館里補充酒囊,還是繼續往上爬。
那小夥子用大拇指指指自己:「達瓦!你呢?」
青二十七笑笑,萍水相逢、轉身相離,通姓名有何意義?搖搖頭,示意自己要走了。
達瓦對青二十七的冷淡不以為意,依舊熱情地同她搭話:「姑娘昨天是不是到我們寨去了?」
青二十七剛要抬起的腳步停了下來:他怎麼知道?
達瓦抓了抓頭:「姑娘是來找人的吧?」
青二十七驚疑不定地看著他:他怎麼知道?
面對青二十七的錯愕,達瓦又憨憨地笑了:「姑娘別慌,我沒有惡意!」
他是獵人,自然知道如何尋找獵物的蹤跡。
青二十七到過他們寨子原來的駐地,又無意隱藏曾經來過的痕迹,他要找到她這樣的「入侵者」輕而易舉。
青二十七問:「你的族人不是都遷走了嗎?你為什麼沒走?」
達瓦說:「我們吐蕃人,不講信用,是要掉河裡淹死被魚吃的!」
吐蕃人視死如生,死在水中,那是極為低賤的死法,一般是夭折的孩童,或鰥夫、寡婦,又或者是乞丐等沒有家人的人,才會實行水葬。
可「信用」?
他這是為誰守信?
青二十七依然沒說話,可心已經吊了起來。
(原諒我用這麼多的篇幅來述說一個人的離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