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3章 當時的月亮
當時,你怕嗎?
也許是感覺到青二十七目光中的憐憫,畢再遇垂下頭:「怎麼可能不怕?也許一上了時空機,便灰飛煙滅。況且,很有可能,去了另一個時空便回不來。」
是的,時空機是單向的,能去不能回。
雖然領袖作出承諾,一定會研製出更加先進的版本,接他們回到他們的世界。
可誰知道?誰知道?
「既然怕,為什麼會加入他們?」青二十七問的是她頭腦中的那片空白。
畢再遇的聲音突然變得柔情無限:「小糖,對不起,我沒做到答應你母親的事。我弄丟了你……若非如此,我們現在一定還在那個世界相依為命。我會照顧你一生一世。」
「你照顧不了我一生一世的,你很清楚。」青二十七冷笑起來,「我會長大,你會離開我,或者我離開你。」
她想起他們在竹鎮外的擁抱。
他說:「我畢再遇,實如腐屍一具。何其幸運……每見你,便似還有一息,未嘗死絕……」
當時她不能理解這句話,而今想來,她不過是他對生命的貪戀。
只有心死之人,才能明白生的可貴、青春的可貴;才會如此地想要另一具軀體來喚醒自己已死之身。
而青二十七不由自主地逃跑,那不過是因為她不想和他一樣,成為行屍走肉般的人。
其實還是愛得不夠。
否則,他要她的鮮活,她便雙手奉命,又有什麼不可以?
那個世界里,他遍尋不到青二十七的蹤跡,只得繼續在大陸流浪,直到有一天,加入了新黨。
他有野心。他有很大的野心。
他有堅忍的恆心。
既已是被通緝、被逼上絕路的卒子,何妨到對立面再做另一隻卒子?
一旦熬過河,也就升了天。
他怎能不一試?
他經歷過難以形容的各種嚴酷考驗,才在敢死隊里立足。
那些考驗甚至包括了一次對玄帝的刺殺行動。
在那次不可能的任務里,他是唯一的倖存者。
畢再遇說到這裡,忽然沉默了一下。
山風冷冽,吹得青二十七頭腦一清。
畢再遇回過頭來,對她一笑,那麼疲憊。
青二十七不禁想,若他一早預見自己要活得這麼累,是否還會選擇這條路。
可惜的是,人一旦作出選擇,就沒有回頭的機會。
而,雖然幾乎所有的人都希望人生能重來、重來的人生能把自己的缺憾補全,可實際上,只要你還是你,在同樣的事件下,還是會做同樣的選擇。
這是你之所以為你的根本。也即「性格決定命運」。
性格決定命運。
所以,夜和畢再遇在同一起跑線上,卻終於跑向了不同的方向,越離越遠,終於他是他,他是他。
時空機墜落,他們驚奇地發現,這個世界並非玄帝所描述的那樣儘是蠻荒,這個世界有相當高度的文明,這個世界有許多強者。
甚至連山川河流方位都那麼似是而非!
他們根本無法確認古本中所記的神山聖樹的位置。
唯一的辦法,就是跟著日後的玄帝,去尋找那顆不死之果。
從玄帝的行事風格來看,他在哪個時代都不會是弱者,他的起點必然一開始就不低。
——那麼玄帝到底在哪裡?誰才是日後的玄帝?
不知道!
有一個很笨的辦法是:靜觀其變,盯住這個時代最強悍的人。
「所以吳曦是其中之一么?」青二十七忍不住問。
畢再遇:「他,還不配。」
青二十七:「哦。」
畢再遇:「實際上兩年後我們有了眉目。在滇西,我們聽說了類似神果的傳說。」
他們來到這個世界的那兩年,推算起來,正是汗青盟成立的時間。
大概是因為被玄帝用非常手段假造歷史所刺激,他們決意要記錄下這個世界的歷史。
至少是記下他們所經歷的歷史。
也許有一天回到他們來的世界,或是他們回不去了,這便是他們活過的證據。
說不定,這些記錄就會成為另一批被湮沒的「古本」,能指引後來人也說不定。
這就是「汗青盟」成立的初衷。
「汗青盟」又是何時開始變了味呢?
他與夜,為何而決裂呢?青二十七飲了一口酒,問他:「你們到底來了多少人?」
畢再遇:「不太多,可也不太少。」
可是現在只剩下他倆。
青二十七想起少年陸聽寒埋下的玩具手槍,不寒而慄。
突然間腦海中閃過一道靈光:「既然……沒有人知道玄帝是什麼人,而神果又還未出現。那麼,誰都有成為玄帝的可能,對不對?」
畢再遇深深地看青二十七,他們這樣對視著,不知道算是他看穿了她,還是她看穿了他。
是的。只要找到聖果,學會不死之術,誰說是現在這個時空里的人才會是日後的玄帝?
來自於未來的他們,一樣有可能成為玄帝!
想必,有人動了這個念頭。
兩人又陷入靜默。
然後青二十七挑出畢再遇話中的一個字眼:「『傳說』?」
他說在滇西,他們聽說了類似神果的「傳說」。
只是「傳說」而已嗎?
滇西,青二十七一直懷疑石飛白肖留白懷疑廢人谷就來自於那裡。
開禧二年的一切,如河流水一般,緩緩地流過青二十七的心間;又像是一把珍珠終於有條線將它們串起;更像是她飛到空中,低頭看明白了自己身處的迷宮。
白天天告訴過她,不死之身真是有可能的,本朝的太祖皇帝曾經差點成功。
開禧二年四月,青二十七在找白天天曾在御書閣遇見肖留白,他在找的,就是關於不死之秘的文獻。
六月,鏡湖水寨被當成槍使,挖掘紹興府帝陵。
他們以為自己在盜陵中異寶,卻不知主使之人所要的東西比任何異寶更為奇異。
帝陵的挖掘沒能繼續下去,但深處的腳步聲卻證實了不死之身的存在。
可以推想,盜帝陵的朱漆臉被太祖穢物噴的一頭一臉,正是含有不死之秘的事物。
九月,石飛白進入天牢,是為了找到他們前任長老多年前留下的信息,那位長老懷有不死之果的秘密,並因此死在天牢。
而穿插在其間的廢人谷與汗青盟的矛盾,是宿怨,是報復。
「當年為了那個傳說,我們的人與他們火拚,幾乎將他們滅族。」畢再遇臉上的肌肉抽動,想必,那場戰事慘烈異常。
青二十七的眼前又出現了那樣的意像:濃郁的血水滲入泥地,發出令人作嘔的腥味,死去的人,臉色迷亂,似乎受到什麼召喚……
也就是在那場戰事里,畢再遇與夜發現彼此的理念不同到了不可調和的地步,畢再遇萌生退意,主動離開汗青盟。
然而,事情卻沒有簡單結束。
畢再遇:「在汗青盟中支持我和支持他的人,各佔一半。那時除了元老們,還納入了不少新人。但是新人們並不知道我們這些舊人的真實背景……」
「除了十六姐。」青二十七低低地道。
「是,除了她。」畢再遇停了停,「那真是太過久遠的事了,那時候的她……」
桑維梓原本就是很懂得如何招男人喜愛的女子,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無論是當時的她還是現在的她,都取得了畢再遇和夜的全部信任。
而,知曉了他們最大秘密的她,卻還有命活到現在,何嘗不是異數?
她還有命活到現在……這是不是代表還有很多人已經死去?!青二十七被自己的念頭驚著了。
「你想得沒錯,在我走之後,夜竟然下了狠手,自己的勢力培植一完成,便對我們曾經出生入死、同甘共苦的兄弟趕盡殺絕!」
畢再遇的語調平淡,青二十七聽不出他的喜怒。
那一年,畢再遇隱居川中,暫時退避夜的鋒頭。
有一天桑維梓來找他,說道夜的倒行逆施。說她怕終有一天她也難逃一死,要他帶她走。
其實她很清楚夜根本不會殺她,她來找他,無非是想要他一個明確的態度。
他不置可否。他從來都不置可否。
他的不置可否,她心中有多少怨恨已不可知。
但她帶來一個消息,說他們有位兄弟亦遁入川中……
也許,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
青年畢再遇和少年陸聽寒在某一天相遇了。
他看見那孩子,手上拿著一把玩具手槍,開心地笑啊叫啊。
他知道,這玩具手槍來自於他的那位兄弟。
他蒙上面,把那孩子抓住,藏了起來。
可惜一切都太遲了。
夜的殺手已至,陸家滿門塗血。
那孩子被拋入了永恆的黑暗。
青二十七的眼淚再次浮上眼眶,她想,陸聽寒對畢再遇本能的惡感,不是沒有來由的。
這都是命,都是命。
青二十七以為她能與他相擁取暖,卻一樣敵不過命。
「小糖。」畢再遇輕聲喚她。
青二十七強逼著自己把眼淚收回去:「這世界上從來都沒有小糖。只有小青。不要再喊我小糖了。」
畢再遇把拳頭藏於袖中,繼續往下說:「我在這世界上的盟友只剩下了夜,而夜卻又變成了我的仇人。那時候,我覺得自己就是死一千次一萬次,也比活著好。可我還是活了下來。」
青二十七沉默了一會,在心中為自己適才的激動表示抱歉,而後她問:
「所以,夜是那個想要變成玄帝的人?他一力發展汗青盟,並打算控制吳曦、借他的力量,就是為了這個終極目標?」
畢再遇點頭:「不錯。我絕不會讓他得逞。」
青二十七微微一笑,又問:「那你與暮成雪又是什麼時候認識的?」
畢再遇遲疑了下,幽幽地道:「是在八年前……八年前……我第一次見她,當真是嚇了一大跳。」
他和她,是珠聯璧合的搭檔吧?青二十七忍不住想。
其實她問過暮成雪愛不愛畢再遇。
當時暮成雪狠狠地訓了她一頓。
是了是了,以他們的為人,哪裡會因為愛或不愛來決定自己的去向?
終究,是她難望其項背的人物。
暮成雪,你現在在哪裡呢?
畢再遇看出她沒問出口的問題:「從廢人谷那裡得知的消息,那枚聖果可能在不久后現身。所以,知曉內情的人,都在等著它。暮成雪,也是。」
是了是了,青二十七一直便想不通他出現在廢人谷的目的。
她一度以為那與韓君和有關,實際上他與廢人谷的交集背後還有更深的東西。
暮成雪和廢人谷能最大限度地彼此利用,亦脫不開中間有他的關係。
畢再遇說暮成雪也在等,也就是說,暮成雪應該也去了那枚聖果可能現身的地方。
青二十七忍不住問:「那你呢?也在等嗎?」
「我?」畢再遇嘆了一口氣,「如果我說,我很想回到我們來的那個世界,你信么?」
她信么?青二十七不知道:「可是你回不去了……除非,除非我把忘記的事全想起來。」
「小……青。看來我真是離不開你了啊。」畢再遇的目光閃閃動人,這句話,多像表白多像承諾。
可青二十七知道那是假的,都是假的。
她冷冷地道:「我覺得你應該去向十六姐告饒才對,因為她才是令我想起過去的事的關鍵;
「只有她才知道我在這個世界最初的模樣。也許,我想明白了開初,就能記得起過往。」
畢再遇笑了。
可恨極了的笑容。
青二十七猜到他在想什麼:「你不會以為我醋了吧?」
畢再遇:「我在你心目中,就是這麼自以為是?」
青二十七:「你沒有嗎?」
畢再遇:「我很自卑的。」
青二十七:「少來。」
畢再遇:「真的。你不信就算了。」
青二十七不想與他糾纏這些,可桑維梓卻是他們繞不過去的人:「你打算拿她怎麼辦?」
畢再遇:「你認為我該拿她怎麼辦?」
青二十七:「我為什麼要認為你該拿她怎麼辦?你們的事,與我何干?」
畢再遇不語,半晌道:「我與她,是不可能了。我說過,她做的太多,多到超出我能承受的範圍。」
說罷,他又拿起青二十七的杯,喝了一口酒。
然後他把目光再度投向群山。
山頂的月亮漸漸地隱藏到雲裡面。
三千里路雲和月,三千年的雲和月,似乎從未改過容顏,帶著憐憫嘲笑人世的變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