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3章 一條繩子上的螞蚱
青二十七遲疑的當口,暮成雪已將石飛白的屍身抬到了竹樓里,然後是許自空,並順手解下了他的弓箭。
轉頭見青二十七還愣著,說道:「把那兩具也抬過來。」她說的是盤絲和厲道人。
青二十七不解其意,但是照做了。
暮成雪讓青二十七等人站遠去,將什麼東西纏上許自空的金箭。
彎弓,弓如滿月;射箭,箭如流星。
一道火龍隨著金箭激射而出,所到之處皆成火海。剎時間,點燃了竹樓。
青二十七撲上去,叫道:「暮成雪,那是石飛白是石飛白啊!你要幹什麼?!你,為什麼?!」
她沒能前進半步,因為暮成雪一把拉住了她;暮成雪的手腕如鋼圈,她掙之不脫。
暮成雪冷冷地說道:「我與許自空、盤絲一同進到碧玉池救石飛白。掃蕩之後,我特地交代盤絲以蛛網陣封閉後路,可是你們來時,蛛網陣已破。這說明附近還有敵人潛伏。」
青二十七不理,紅著眼叫:「那是石飛白是石飛白啊!縱然你不愛他,怎麼能說燒就燒!」
火光燃起,竹子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音,暮成雪的臉在火光下明暗不定,聲音也忽遠忽近:
「盤絲殺厲道人,又殺許自空。如果我不出手,你以為她下一個會殺誰?
「她知道石飛白的秘密,她對你們內力全失絲毫不感到奇怪……」
青二十七對她的解釋充耳不聞,哭喊著:「那是石飛白!是石飛白……」
暮成雪自顧自往下說:「……這說明,她知道你們沒有染上蛛毒,也即,她很清楚蛛網陣沒有擋住你們。
「她為何如此篤定在她布下蛛網和你們到達之間,已經有人破了她的蛛網?這你還沒有想通嗎?這根本就是她裡通外敵所設的局!而且她的同夥必然也是我們的敵人!
「我這樣做是要把敵人逼出來,我哪裡有錯?!」
青二十七不依不撓:「可那是石飛白!」
「難道我們不應該顧活著的人么?!」暮成雪大聲說。
她從未對青二十七這樣凌厲。
青二十七知道她說的都是對的,可是,可是,可是那是石飛白不是么?
「她猜得分毫不差、如有天眼。二十七,你,別和她爭了。」楚樂一忽然插話,他指住竹樓的方向,有個黑影縱身躍遠。
青二十七不語。
暮成雪道:「廢人谷在死亡秘道的道口守了一個月,是人都必死無疑。我在雪山裡,則是被困了三個月……若非是……」她眼睛半閉,沒有說下去。
沒有說下去的故事,才是最為慘烈的故事。青二十七不敢問。
她也曾被困雪山,只是半天多,便掉了半條命。
而暮成雪,是三個月。
「可是你活下來了。」青二十七心軟了。
「是,我活下來了。」暮成雪說,「也許他也活下來了。而若我是他,就會在石飛白死了以後,化身肖留白。反正,也沒人見過肖留白的真面目。」
青二十七的腦子終於跟上了暮成雪的節奏:「然後,再套得不死神果的秘密。」
暮成雪眉毛一挑:「你也知道不死神果?」
青二十七慘烈地笑了起來:「想必比你知道的更多。」
縱然有再多的悲傷憤怒與不甘不舍,她強迫自己將那些情緒收起來。
該結束了,就讓她親手結束這個異化了的世界!
也許,那樣她才能得到安寧。
開禧三年二月初八,青二十七、暮成雪、楚樂一、段舞,一行四人穿越另一面叢林,來到另一片石壁。
石頭樣的山,高高聳立。眾人爭奪的不死神果,當就此謀之。
天明之後,神果將現,彼時之事,實難料想。故而這個夜晚如風雨前夕般,靜謐,悶熱,不得痛快。
青二十七把她的身世,把分別半年來的種種事,一件一件地告訴暮成雪。
暮成雪沉吟著聽完,越聽越是興奮,嘆了一聲:「我原對這東西半信半疑。看來,竟是真的了。」
青二十七怔怔瞧她。
她卻又補上一句:「小青,不要沉溺在過去的、已失去的事物中。看看未來吧,未來才是可期的。」
未來?
青二十七認為自己根本沒有未來。
被過去壓得喘不過氣的人,何談未來?
從一出生就一直在失去的人,哪裡會有未來?
自陸聽寒逝去,她的心就凍成一塊冰。
可是石飛白的死,卻又讓她痛醒過來。
她憎恨這世上的所謂強者,憑什麼,憑什麼為了成就他們的強大,就要犧牲這許多人的性命?難道別人的性命就不是性命么?
她憎恨這世上的愛而不能。
再強大的人,在情關中歷劫,便失去了自己。
天若有情天亦老,老天爺無情無愛,原是最最聰明。
開禧三年二月初九,青二十七與暮成雪上石山。
段舞昨日所受之傷未復元,楚樂一留下來照顧她,如此甚好。
臨去以前,青二十七抱緊楚樂一,無聲流淚。
楚樂一彷彿知曉青二十七的決定,他說,你要活著;就算所有人都死了,你也必須活著。
青二十七自嘲地道:「是啊。所有不怕死的人都死了。而我這總在說心死的人,卻還苟活著。」
楚樂一:「一死何其輕巧,最難是活著。你不要辜負。」
是。這些青二十七其實都知道。
她身邊每個死去的人,都希望她好好活著,都希望她有個好的結局。
可什麼樣的結局才算好結局?
他們都沒有死,全在身邊好好活著,對青二十七來說,這才是真正的好結局。
她不由地想,如果她真有回天之能就好了。
石山險如刀削,青二十七與暮成雪花足半天時間方到山頂。
山頂是一方平台,于山頂之上舉目四望,雲蒸霞蔚,近處孤山小島,中間浩蕩湖水,再遠是雪山環繞。
暮成雪問青二十七:「小青,你心裡怨恨我殺石飛白么?」
青二十七搖搖頭,不想回答這問題。
暮成雪說:「你總是這樣。避而不談。」
談之何益?青二十七又搖搖頭,不想多說。
不知多久以前,火山從湖底爆發隆起,冷卻之後的火山灰堆積成島。
地熱不散,島上鬱鬱蔥蔥,猶如高原中的江南。
好好的一座島,原是逍遙地,卻因神果傳聞而引來一撥又一撥的殺戮者。
現今她們所在的石山,便是升起的火山,而平台上被枯枝青苔等掩蓋住的,便是火山之口,也即青二十七腦海中第三張地圖的終點。
不死之果就在火山口之下的洞穴,它將以自身的輪迴為序,再次結出果實。
從火山口往下看,黑黝黝地不見底。
青二十七與暮成雪一起,將一段粗樹枝架在洞口固定住,並把備好的繩索綁在上面。
暮成雪將繩索的另一端縛在腰上,對青二十七說:「小青,我認為殺石飛白並沒錯,這也是他的心愿。」
事至此,她依然堅持向青二十七解釋。
青二十七垂下頭:「下去的時候小心。」
暮成雪暗嘆一口氣:「你也小心。在上面為我護法,亦不輕鬆。」
青二十七把頭轉向另一邊:「去罷。」把繩索往洞穴里垂下。
暮成雪一手點起火折,一手拉住繩索,躍下洞口,臨去前,她盯住青二十七,與青二十七告別:「我去了。」
她的眼睛真美,她的眼睛里有千言萬語,唯獨從不會有後悔和愧疚。
代表她位置的火點漸去漸遠,直至不見,洞里再度陷入黑暗。
青二十七的心中愈加凌亂。一邊是暮成雪對自己的依賴與信任,一邊卻又是她的狠絕與冷血。
她該如何做?
突然,繩索一陣抖動,青二十七提了提繩子,發現還承著暮成雪的重量,這說明她用盡繩索還未到底。
之後,暮成雪又輕輕抖了兩下繩,她們事先約過,這的信號說明她看到了目標,但長度未夠及。
青二十七知這是決斷的時刻。
她戴上畢再遇在解語軒重張、《新聞》首發式前送的皮手套,一聲長嘆,離他的人、離他的心,卻離不了他的設計。
青二十七閉上眼,默默祝禱,願此事一了,就能像石飛白所說的那樣,從此不再身不由己。
她沿繩而下,雙手交替如飛,戴著的皮手套使她的手不至被磨傷。
耳邊有烈烈風聲,比起剛才暮成雪小心翼翼地往下,她的速度快了很多。
她需要快點再快點,這樣才沒有機會讓她想更多、沒有時間讓她改變主意。
暮成雪手上的火點越來越亮,青二十七也在朦朧中看見地底上生出的那朵花。
冰凌般的花瓣,透明的花蕊中包住一團陰影,在黑暗中發出淡淡的光芒。
傳說中的不死神果,石飛白他們族人代代守護卻不明所以之物。還在離地數十丈之地,憑輕功確實無法一躍而下。
「小青你?」暮成雪很意外。
青二十七終是到了暮成雪的眼前,與她同抓住一條繩索,她們從來都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
她說:「暮成雪,你真的這麼想要神果么?」
暮成雪眨眨眼,笑了:「為什麼這麼問?」
「其實我根本是多此一問。」青二十七嘆道,取出了軟紅十丈。
「哈哈,我怎麼忘了你有這東西!」暮成雪高興得很,「有了它,這可夠得著了!」
青二十七點點頭:「是啊。」
她靠近暮成雪,將軟紅十丈的一端與纏在她身上的繩索連起來打了個結。
暮成雪笑著說:「這不要緊么?」
青二十七鼻尖一酸,快手一擰,抽出了藏在手柄中的魚腸劍,全力刺向暮成雪腹部!
一劍霜寒,一劍心寒。
吊在半空的繩索不停晃動,暮成雪不可置信地看著青二十七,她慘笑地問:「為什麼?」
為什麼?
青二十七也很想問自己,為什麼。
那是畢再遇的想法,她為什麼非要照做呢?是因為他的蠱惑,是因為石飛白的事令她心寒?還是她心底一直都存有殺暮成雪之心?!
青二十七想起畢再遇在山上那夜與她說的一切。
三千五百多年之後的那個時空,畢再遇進穿越敢死隊之前的最後一次考驗,是刺殺玄帝。誰都知道玄帝是殺不死的,所以考驗只是「活著回來」。
畢再遇做到了。
然而,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他不但做到了「活著回來」,還做到了更多。
在那個陰鬱的午後,他屏息貼附於橫樑之上,忽然的一陣微風吹起紗簾,那位不死的皇帝、天地間的強者孤獨而落寞地半躺在他的御榻里。
他一動不動,畢再遇卻感覺到此生未曾遭遇過的威壓,冷汗滲出額頭,他想他死定了。
就在這時,一道疲倦的目光向他的方向投過來。
為什麼是疲倦的而不是凌厲的呢?當時的畢再遇完全不能理解。
況且他被那張臉驚呆了。
那是一張艷美的臉,他從未見過如此美貌的女子,在她的容光之下,他根本不能呼吸!
很久很久以後,在這個時空的八年前,畢再遇第一次見到暮成雪。
那年的他早已練就一番雷霆萬鈞也能不動聲色的本領;可即便如此,他依然掩飾不住內心的震驚:
暮成雪,與牢牢刻在他記憶中的艷容一模一樣……不,暮成雪比那個人更年輕更有活力,她還對未來對未知充滿了希望充滿了野心——
所以,畢再遇不必像夜一樣使盡各種手段去猜想,他只需看著暮成雪就好。
他甚至有意無意地在成就暮成雪。
暮成雪越早找到成為後來「玄帝」的契機,他就能越快完成任務。
三千五百多年後的某一天,那位不死的皇帝、天地間的強者取下頭上沉重的冠冕,緊束的絲髮披散肩膀。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雪白的長發與她無可挑剔的嬌艷容顏相交互映,述說著歲月的殘酷與異術的弔詭。
她抬起頭對他說:「下來。」
畢再遇應聲而下,是死是活,都在她手,他不打算做反抗,反而生出奇怪的感覺,他想靠近這個女人,想弄明白她在想什麼,他甚至覺得她有幾分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