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 不惜珊瑚持與人
夜涼如水,大軍暫息,柳歡宴獨自一個站在外面,默立冥思。
他終於將皇帝趕出京,讓他親赴邊關,不過也把自己牽扯進來,可他毫不在意,自打很小的時候,得知他身世真相以及師傅收留的緣由起,他便不曾將自己當作過生人。
唯獨放不下的,是妹子。
即算他要死,妹子不能死,而且要幸福,非常幸福,決不能讓她重蹈母親和自己的後塵。
兄妹倆所中的毒藥,經過這麼多年研究,有了**成把握,只差最後一關,攻克之後,就能交給師兄楚岫。要說服楚岫遠走高飛是很難很難的事,但天下茫茫,可以誠信託付的人,也只有師兄一個。但願師兄和妹子一走了之,別再遇著師門以及西昌那些人。
而皇帝,他人已出來,身邊雖有護衛,先他有把握放倒秋林,讓他不予其中。除此之外,倘若不惜犧牲一些人,要取他性命,並非難事,但這樣做,很可能連累師兄一世都逃不出追捕,更有可能連累女扮男裝隨軍出征的雲羅。這種顧頭不顧尾之計,不是柳歡宴風格。
皇帝若死,東祁很有可能被西昌趁勢一勢吞沒,也有可能幾位蠢蠢欲動的藩王冒出來分割一方,無論哪種都非柳歡宴所願。
眼前閃閃爍爍有一張臉,他不是多英俊,卻是個真正的男人;他不是多會甜言蜜語,卻有寬厚深遠的胸膛。他的手很溫暖,眼睛也是。
穆澈,你在哪裡?
低下頭,自袖中取出一塊小鐵片,鐵片上面划著幾道痕,在他看來意義非常明顯,是告訴他,前線有一個人,一個很特別的戴著鐵面具打仗的人。
只有這麼多信息,不過,柳歡宴無法不讓自己把這個信息和下落不明的定王聯繫起來。
除了定王,誰還需要遮頭掩面的打仗?除了定王,有誰肯在這個時機出來為東祁浴血而戰?
他聽見腳步聲,回過頭來,小太監步履輕盈地走來。他一怔:「雲羅?」
雲羅笑吟吟地向他擺動拂塵,道:「見過大人。」
柳歡宴哈哈一笑:「雲羅這個樣子,不象是個小小內侍,倒象是方外的神仙一般。」
「神仙不敢當,飄忽也可以是鬼,」雲羅笑容可掬,「我才更象一些。」
柳歡宴沉默了一會,道:「雲羅,我始終對你有所歉疚。冷嘲熱諷,我並不在意,只望你就此能抒胸中一口惡氣。」
雲羅冷笑:「你也知歉疚二字?若有歉疚,何故放任謝盈塵死?以你的手段,要救她並非難事。」
「你又怎麼確定謝盈塵死了?」
雲羅微一頓:「我問過楚相公,楚相公不會撒謊。」
柳歡宴忽然笑了起來,道:「雲羅啊雲羅,我真是越來越佩服你。真是所有人都願意親近你呢,秋林是,師兄亦復如是。」他笑容一斂,「按此以往,你的力量將很可怕。」
雲羅笑了笑,道:「柳大人過譽,可惜雲羅是這世上最孤單之人。」
友非友,愛非愛,就算極力爭取到的人,也都是先前提是「敵人」。如果這樣,還不是孤單,那麼這世上還有什麼人是孤單的?
「雲羅此來,想必另有用意吧?」
雲羅緩緩道:「還記得上次我對你說的最後一句話么?」
上次見面,是泥石流即將暴之時,兩人刻意尋找的機會,卻沒能真正把它說完,柳歡宴還記得很清楚,她說得是:
「鳳棲梧者得天下。柳大人已經不敢再揀一枝棲了。你既不敢爭,欲全身而退,怕也不可得吧?」
柳歡宴微微一笑,搖頭道:「雲羅還是這般想的?」
「柳大人已經不想了?」
柳歡宴道:「臣已為臣,復有何想?」
雲羅抿嘴笑道:「柳大人,說得真是動聽。」
彼此繞來繞去,都是極其明睿,而又足夠謹慎的人,雲羅固然想與柳歡宴聯手,但是柳歡宴又怎能夠輕易相信得她?她最有利的,是皇帝的枕邊人,最有害的,還是皇帝的枕邊人。她欲翻雲覆雨,那真是太容易了。
風來,兩人都感到冷,雲羅微笑道:「你不請我進去坐一坐?」
不待柳歡宴回答,她已先朝柳歡宴住處走去,一面道:「我想皇上也不願任何一個人在中途病倒吧?尤其是你,丞相大人。」
行軍途中,一切從簡,縱然是丞相的營房,也甚是簡陋。不過柳歡宴素來畏冷,這裡布置得溫暖如春。
有點出乎柳歡宴意料,浣紗不在。差不多是服藥的時候了,柳歡宴原也在想,按理浣紗這個時候該端著葯來找他了,不曾過來,甚至營房中也不見人?柳歡宴目光一轉,見看到角落裡一隻食盒,他心裡大大一頓。
「大人在找什麼?」
柳歡宴並不瞞她:「浣紗。」
「哦,你那個催你喝葯的小丫頭。」雲羅譏笑道,「要是沒有她的話,你連葯都不會喝了吧?」
柳歡宴不理她的挖苦。
雲羅緩步邁向那食盒:「浣紗又不是小孩子,你這麼擔心做什麼呢?再說,你和她的安全,不是一向都有楚相公?」
柳歡宴眼睛眯起來,微微地笑了:「是啊。」
楚岫不在,他當然知道楚岫不在。所以……事實已不言而喻。
「雲娘娘若不嫌寒居簡陋,那就請坐吧。」
雲羅還是繼續往那食盒走,道:「浣紗不在,又沒人監督大人喝葯,大人就不喝了么?」
「等等再喝。」
「那又何必?」雲羅縴手打開食盒,從中端出一碗葯來,「我服侍大人即可。」
柳歡宴不動,看著她。
雲羅揚眉道:「怕有毒?」
「有毒無毒,」柳歡宴慢吞吞道,「瞞不過我。」
「極是。然則柳大人為何不敢喝?」
柳歡宴笑道:「這會子我又不想喝了。」
雲羅笑著說道:「大人要等浣紗回來勸著、哄著你喝,這葯就涼了,路途之中,不比在家裡,諸事俱不便,這不是要叫浣紗為難嗎?」
不是叫浣紗為難,而是為難浣紗,語中含意,柳歡宴聽得甚是分明。
他慢慢地看向那碗葯。
而後,慢慢抬起視線,注視著雲羅。
雲羅挖苦道:「大人眼睛不太靈敏,難道是看不清,這是不是原來的葯,所以不敢喝?」
柳歡宴端起碗來,那葯汁是一模一樣的顏色,味道也是無差,但是有些事情,用心即可,何需「看」?
微微一笑,「那底下有雪花糖,娘娘既然侍一回葯,功夫做到底,不妨也拿起來。」
雲羅依舊取出糖來。
柳歡宴側著腦袋,道:「它是薄荷味?」
雲羅目光閃動,不語。
柳歡宴笑了笑:「你又何必怕?不過隨口一問,我不曾細心到天天連糖的滋味也關注到。」他是做大事之人,倘若連這種細節都無微不至去關注的話,如何將目光放得更遠?雲羅微鬆口氣,隨之默然,這碗葯,費了她無數辛苦與驚險,臨到頭來,瞞不過他。
瞞不過他,也要喝。
因為浣紗在她手上。
柳歡宴不夠心狠,終究是不夠心狠手辣。
「什麼時候懷疑我呢?」
雲羅道:「歡顏試探我時,我在想你就是她。」
「那幾天我出京。」
「楚相公自有這神通代你。」
「我曾和歡顏同時露面。」
雲羅微笑:「我萬萬不曾料著,你們真有兩個。不過所有人都信了你們是孿生兄妹,我卻從不懷疑,你和她,是雙生姊妹。我也相信,那天皇上所見到的人,就是你妹妹,那真正的歡顏。但是我見過的歡顏,那種氣韻,只有你。如果從前的歡顏是真,你當然決非男兒身。」
柳歡宴一口一口喝著那葯,皺起眉頭:「好苦。」
「要做得一模一樣口味、色澤,和味道,那也不是容易的事。我原想透過浣紗調包,但你實在聰明,我沒把握。到頭來才想到你有這個致命的弱點。你必不坐視浣紗死,其實我還是不太了解你啊,早知如此,何苦之前一番苦心?不為尋葯,我裝瘋賣傻也不至識破,若不識破,我更方便。」
柳歡宴嘆了口氣:「雲羅,你變了。」
「我不曾死,自然就只好變了。」
柳歡宴仰頭把葯喝乾,嘆道:「是,是我對不起你。我出賣了你,出賣了穆瀟。」
雲羅凄然微笑:「但你總算心軟過,你想讓我和穆瀟一起逃走?」
「怎麼你不認為是我殺死他的嗎?」
「柳大丞相何苦定要在我面前做此歹人?穆瀟若要死,實在不該死在我的面前。」
柳歡宴嘆道:「雲羅若早知情由,穆瀟有你力助,未必便會輸。」
「可惜太遲。」
「是,可惜太遲。」柳歡宴喃喃說著,玉山傾倒,「我應該知道的東西,也太遲。」
作者有話要說:ps:之後的事才真正是私事,知情者也不必談。至於那邊,不撒謊不成活,隨它跳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