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 望君煙水闊
水流叮咚,清澈見底,小山谷景色幽謐如畫,彷彿春天提前來臨,和山外的戰場判若兩個世界。
楚岫小心翼翼將雲羅抱出山洞,將她放在水邊,有著明媚陽光的石畔。雲羅臉色依舊蒼白,消瘦孱弱得如同紙片人一樣,楚岫才明白她身子的底子早已掏空,禁不起些微風吹雨打,於是也明白,(.rbook.net)她那些恨,來自何方。
所以他把之前她欺騙過他,那一點點小小的芥蒂,付之雲煙。
「我也是害過你的人,我袖手旁觀。」他滿懷內疚地道歉,雲羅望著他,雪白面龐上浮著若有若無一絲笑意。
雖不能出山,他天天變著法子給她進補,幾乎是把這山也翻了過來,深山裡的人蔘、黑熊虎精被他折騰了不少,珍貴莫名的那些東西被他奉到雲羅之前。
雲羅有生以來,只要她想,都不會缺過這些東西,可是也只有楚岫親自去弄了來、百般變著花樣哄著她吃,才是最珍貴。
雲羅懶洋洋地靠在那石上,微閉眼睛,享受著溫暖斑瀾的日光,呼吸平穩但細微,她一直也不開口,楚岫知道她不曾睡著,也不引她說話,但在一邊給她遮擋天然之風。
「十七天。」
「嗯?」
雲羅沒睜眼睛,繼續說:「在這裡,十七天了。」
楚岫心裡愧疚,說道:「是師弟累你中毒,害你至斯,在這裡不得不躲了十七天。」
「這一次他沒害我。」雲羅雙目睜開一線,陽光在她眸心跳躍。
楚岫一直就在看她,忽然迎著她目中光芒璀璨的亮點,心裡撲通跳了一下,登時不自然起來,垂下視線:「怎麼?」
「起碼他幫我離開了那個牢籠,他有他的打算,不過是想少一個敵人。可是離開那兒,離開那個人,是我一直都連想也不敢想的事啊。」
楚岫沉默了一會,道:「其實我一直以為……一直以為,你對穆泓,恨有之,愛亦有之。」
雲羅眼睫微顫,眼中流露著一絲真切的思念,和眷眷不舍,那樣的執念,就算外人,也瞞不過啊……等到她開口,說得卻是另外一回事:「我好了,你還不回去看看柳歡宴?」
這次輪到楚岫回答不出。
雲羅微笑道:「別猶豫啦,去吧,去吧,我知道你放不下。」
放不下,怎樣能夠放得下?就算他對師弟從無別念,但是,他是他曾經許諾照顧一輩子的人哪!
他猶豫著問:「要是我走了,你一個人在這裡……」
雲羅道:「我已好了,自己會照顧自己。」
楚岫道:「……有野獸。」
雲羅笑了起來:「不妨事,你不是每次都要深入很多才能現嗎?」
楚岫依然看著她,下不了決心,雲羅柔聲道:「你放心,我既然出來了,今後怎樣也要一個人過。我不是三歲孩子,也不怕受苦,沒有什麼坎是我過不了的。」
楚岫道:「你要這樣過……可是你的孩子,他怎麼辦?」
雲羅微笑著,神色複雜,道:「我現在哪裡就能想得到那樣遠。」
「怎麼不可以?」楚岫道,「你這樣聰明,你一定能想到兩全之策的。」
雲羅微笑道:「聰明?我豈不是被你那師弟玩在股掌之間?」
楚岫道:「唉!反正都比我聰明。」
雲羅緩緩坐起來,楚岫忙扶著她,雲羅趁勢握住他手,道:「楚大哥,你不是不聰明,而是不象我們這樣成天盡想著見不得光的骯髒主意。」
他分明抱過她,救過她,呼吸與聞肌膚相接,然而她溫軟滑膩的手在他掌心,頓使他心旌搖動,連手也不自禁微顫起來。
「雲羅。」
雲羅打斷他:「象我這種人,我最好是遠著我,避著我,盡量不要再和我有什麼關係。和我在一起,指不定哪天我就騙了你,害了你,連累了你。」
這重意思,楚岫聽出來了,心裡一沉,問道:「還是要報仇?」
「我不能半途而廢,」雲羅道,「不論是仇恨,或者是因這仇恨而起的與他人的誓約,都不可容我半途而廢。楚大哥,你得想好,你把我當成朋友,可我處心積慮害你師弟,不死不休。」
楚岫半晌道:「你並不就此罷休,可是你為什麼要告訴我,不怕我再去轉告師弟?」
雲羅道:「就算你不說,柳歡宴他也防著我,並不會因我離宮而有所輕忽。就算你說了,為你師弟,那也是應該的。」
楚岫道:「我……我對你,那次在葯圃遇見你,我是告訴師弟的,後來、後來卻……」
「後來影子師兄終於有了自己的看法是嗎?」雲羅微笑道。
楚岫咬了咬牙,道:「師弟是我親人,但是,自你在宮中救我,我和你、我和你睡在同一張床上,我心裡——就喜歡的是你。」
雲羅默然微笑,半晌道:「我不值得你喜歡。那次我救你,也絕非出於善意。」
「那又怎樣?」楚岫道,「我便是喜歡你。」
頓了頓,他柔聲道:「我知道,我說喜歡,不夠資格,因為我既不能護你周全,又不能停止為師弟做事,你不喜歡我,甚至把我當作仇人,我都能理解。」
雲羅微笑道:「你最好別這麼想,異日你若不恨我,我便很知足。」
楚岫百感交集,再也無話可說,遲疑了半晌,道:「那麼,你保重,我出山一趟。——我很快會回來的。」
雲羅點點頭,卻又喚住他:「楚大哥。」
楚岫回身看著她。
「如果我說,不要再出去,你怎麼樣?」
楚岫猶豫了一下,雲羅抬起頭來仰望著他,他站在陽光下面,臉部邊緣閃爍著七彩的光,她看不清他的眉目,她在心底里繪出屬於他的溫和面顏,微笑著嘆息:「沒事了,你去吧。」
目送他遠去,雲羅無力地伏在石上,一霎時感到天旋地轉,突如其來的腥甜湧向口邊,拿絲巾慢慢拭凈,不由得悵然若失。生活象染在雪白絲巾上的血跡一樣明艷,可是死亡的陰影在召喚。
從懷中取出一樣東西,慢慢看,慢慢沉吟。那是一枚以青絲打成的同心結。同心結里匯聚多少不快樂的往事,她幽幽地嘆了口氣。
「娘娘。」
雲羅頭也不回,她早就做了標誌,秋林早該找來了,大概是看見楚岫始終在附近而不敢輕易現身。
「秋林,以後請不要再以此相呼。」
秋林蹲在她面前,小心地拿地那方絲巾,開始替她到水間流凈,問道:「真的不再回去?」
「好容易出來了,不想再回。」
「那麼這個同心結呢,打給楚相公的?」
雲羅搖頭,慢吞吞地道:「秋林,你可知同心結的意思?」
「同心結,千絲結成,那還用說嗎?」
「可是我的同心結,是一段骯髒不堪的記憶而已。秋林,那時候我在永巷,曾將同心結寄予柳歡宴,只望他來救我。其實我心裡明白他不會,但是當我不得不把它送出去的時候,居然還會心存一點指望。秋林,你說說看,我是不是很傻?」
秋林道:「有些事情,永遠記著,是很痛苦的。」
「不記,就不痛苦?」雲羅道,「你是不是忘記了,你親生爹爹將你拋入皇宮,做了畸余之子,你好容易掙扎長大,他們就一個個來提醒你的身份,在你身邊結起一張張密密的網?」
秋林正在洗帕子的手一顫,微笑道:「我記得,我痛恨。所以,在這世上,誰也別想得到我的真心。」
「明知秋林是這樣的人啊,可是我仍然只得依靠你。」
「你不是不能利用楚岫,而是不忍心。」
「是啊,不忍心,娘娘和奴婢都是已經髒了的人,何必再去牽累他人?」
雲羅微笑道:「秋林,你又忘了。」
秋林道:「奴婢叫慣了,改不過來,娘娘,就當奴婢天生是奴才命,莫叫我改。」
他從雲羅手中接過那枚同心結,「給皇上?」
「給皇上,但別讓他找到我。」
秋林眯著眼睛道:「據奴婢所知,皇上身邊除了小林子還有高人,娘娘走失這是頭等大事,難保他不會動用最重要的力量。」
雲羅低頭尋思:「你的意思是,只要你亮了相,除非就是不來找我,如果過來找我,就瞞不了他是嗎?」
「正是。」
雲羅嘆了口氣:「那麼,秋林,在此之前,麻煩你再做一件事。」
「請娘娘吩咐。」
「幫我離開這裡,這個世界上,除你而外,從此以後沒有誰再能找得我,但你也不要再來找我,我想找你,我自有辦法。」
「也瞞著楚相公?」
「權當我死了。」